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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人世間》:獻給熟人社會與人性孤光的散文詩|新批評
原創 孫承健 文學報
新批評

狹窄的“光字片”,周家三代人的體面,走出了尋常百姓五十年的生活史;蒼茫的“人世間”,兩間破舊老屋中的暖炕,孕育出足以融化世事無常的真情和能量。2022年央視的開年大戲《人世間》,與其說是一首鏗鏘激昂的交響樂,莫如說,它其實是彌漫著濃郁煙火氣息的一篇樸實淳厚的散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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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及其瑣碎生活的詩意化韻味
文 / 孫承健
(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化現實、生活為詩,對于大多創作者而言,既是一種美學追求,更是一種關照現實和生活的態度。但是,現實、生活究竟是什么?對于中國的尋常百姓而言,現實、生活又意味著什么?并且,對于電視劇的創作者而言,那種看似雜亂無序且又充滿質感的現實生活,又如何物化為一種詩意化的視覺圖景?這實際上也是擺在每一位創作者面前,需要不斷思考和不斷探索的一個永恒的藝術命題。


《人世間》的時代背景
1
“光字片”建構起的家庭記憶
哲學家約翰·杜威聲稱:“是我們創造了現實,每一個個人都在自己與環境的碰撞中建構起他或她自己的世界。”就個體存在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而言,杜威所言,明顯帶有建構主義的哲學取向。但是,正如知識社會學家所指出的,現實存在于一定的社會背景之中,對于中國社會與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而言,現實生活畢竟不是抽象的哲學,而是再具體不過的一日三餐與七情六欲。縱然時代變遷與社會發展,現實和生活的質感,則依然是由那些看似瑣碎,且年復一年,不斷重復的日常生活小事兒所構成,也即是說,所謂的現實和生活,直接具體地體現于吃、穿、住、行之中。這其中,在文化內涵層面,對于中國人而言,“住”所象征或者所代表的,實際上是一種具有共識性的“家”的概念,一種現實具體的基本生活場景。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寓意和內涵,創作者緊緊抓住“住”這一概念,建構起以“家”為情感核心的總體敘事脈絡,并以此為出發點去寫人,寫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互動關系,寫互動關系中人的情感及其變化。


“家”的氛圍感
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敘事視角與表達策略,從而使得該劇在敘事內涵與邏輯建構層面,就已然有別于西方電視劇中以個體存在、個體情感為中心的敘事邏輯,呈現出極具民族文化內涵的本體敘事特征。這也即是說,作為一部開年大戲,不僅僅人物和故事要生根于特定的社會文化土壤與時代背景之中,講述故事的視角也同樣重要,尤其是對于一部年代戲而言,選擇怎樣的敘事視角,恰恰是能否引發觀眾情感與情境認同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此意義而言,該劇立足于“住”所構建起的,以“家”為核心的敘事脈絡與線索邏輯,在基本敘事層面,已然為該劇的成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與此同時,將“日常瑣碎”作為一種基本的故事線,也在敘事觀念與講述方式上,摒棄了宏大敘事對現實生活的俯視,從而使得觀眾能夠在一種平視自然的親近感中,以一種更加積極的姿態,去接近故事中的人,故事中的事兒,去體味故事中的情。


“光字片”社區背后的東北生活記憶
劇中“光字片”作為一種平民社區,從一開始即在社區的社會空間屬性層面,奠定了主人公周秉昆一家的身份認同和階層定位。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社區屬性,讓主人公周秉昆自小就擁有了一幫“鐵哥們”,從而在家與社會之間,建立起他作為個體的社會聯系。而作為“光字片”中“矮子里拔將軍”的佼佼者,上世紀60年代,主人公的父親,身為八級技術工人的周志剛,親手建造的這兩間低矮的老屋,在當時整體居住條件都相對簡陋的年代,已經是這一片區里,足以令人羨慕的好房子了。雖然擁擠簡陋,卻不乏歡笑和溫暖,既為一家人遮風避雨,又讓主人公周秉昆在“光字片”的哥們中多了幾分榮光。甚至因此將父親作為他的人生榜樣,極盡所能地保護著這個家的完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個家的溫度。可以說,“光字片”中這兩間低矮的老屋,既承載著主人公一家三代人,五十年的悲歡離合與生命體驗,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之中,滋養了主人公周秉昆既倔強憨厚,又重情重義的人物性格。同時,也型塑了周秉昆格外看重家庭的人生執念。而圍繞“住”所生發出的一系列悲歡離合的生命體驗,又與時代變遷和社會發展構成緊密的內在關聯,由此也勾勒出不同人生軌跡的人物行動線。
2
主角命運起伏中樸實的道德倫理

電視劇原著梁曉聲《人世間》
從文學文本改編的角度而言,可以說,《人世間》的熱播與觀眾的擁躉,首要的是原著小說提供了堅實的文學基礎。但是,將115萬字的小說改編為58集的電視劇,又談何容易。從敘事的角度而言,劇作理論家悉德·菲爾德認為,所謂敘事,“是把一條基本的故事線加以戲劇化。”我們日常文化生活中那些看似雜而無序的人和事兒,在小說、戲劇、電影或電視劇的敘事之中,實際上都可以理解為具有一定前后對照關聯性的“基本的故事線”,關鍵是如何使之有序,如何使之形散而神不散。如果說戲劇化是一種基于藝術的技術手段的話,那么,“基本故事”的選擇,對創作者而言,既是一種價值預設的投射,同時也是建構敘事及其線索邏輯的一種視角。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是,什么樣的事件具有可述性價值?或者說是這部戲值得去敘述的事件?從目前劇作改編來看,劇作者基于“立主腦”的改編思路與切入視角都十分明晰,創作者圍繞“住”這一核心概念,在前二十多集中,緊緊抓住了主人公周秉昆基于“熟人社會”的家庭觀,以及他對親情、愛情、友情等情感的執念,并以此為基點,圍繞人物性格,對“基本故事”進行選擇。從而輻射出多條有效的戲劇性線索,這些線索反過來又對主人公的生活,構成一種致變性的因素。



周家兒女三人的情感線
周家老父親周志剛,響應政府支援三線的號召,從東北到西南邊遠地區參加建設;家中長子周秉義,作為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加入建設兵團,沉著穩健,不爭功名的工作態度,得到了兵團領導的高度認可。恢復高考后,第一批考入了北大哲學系;姐姐周蓉因為愛情,19歲時便“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全家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奔向貴州大山,與自己崇拜且已被打成了右派的詩人馮化成,住在潮濕寒冷的山洞之中,做起了山村教師。恢復高考后,又與哥哥周秉義一同考入了北大。而主人公周秉昆自己,一方面,他以父親為人生榜樣,慣性地臣服于家長制的父權,另一方面,又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的反抗父權的權威,甚至不顧街坊四鄰世俗的指指點點,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不僅將被強奸的受害人鄭娟娶回家中,還將鄭娟的盲人弟弟領來一同撫養,甚至將鄭娟被強奸后生下的私生子,認作自己的兒子,視如己出。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社會由改革開放前的工人和農民兩個階層結構,迅速發展為“十大階層”,周家三兄妹也憑借自己的努力,迅速走入了不同的社會階層。哥哥秉義大學畢業后進入了省市級領導崗位,并住進了省長岳父的家中。姐姐周蓉當年回城后,因為住房擁擠,只能將女兒寄養在弟弟周秉昆家中撫養。大學畢業后進入高校,做了大學老師,成為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幾經周折,已是大學里最年輕副教授的姐姐,最終分到了兩室一廳的房子。唯有家中被周母稱之為老幺的周秉昆,帶著一家老小,依然居住在“光字片”擁擠簡陋的兩間老屋之中。但是,周秉昆從不抱怨。在人生目標上,周秉昆從未與自己的哥哥姐姐爭高低,也并沒有羨慕他們不斷向上攀升的階層變化。他苦心經營著出版社的飯館,努力維系著家的完整,甚至以得到父親的承認,作為自己一直以來的奮斗目標,同時,在小家庭生活中,秉昆更是精心呵護,始終是以妻子鄭娟的幸福作為自己的幸福。事實上,對周秉昆而言,無論當了多大的官兒,無論讀過多少書,階層與文化再高,也高不過情義。在他的世界中,“光字片”中兩間老屋的家,以及圍繞家所輻射出的親情、愛情和友情,才是他靈魂深處的凈土,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才是不染世俗的純粹。而其背后的初心,則是對善與情的執念。這便是他始終遵循的一種樸實的道德倫理,也是創作者貫穿于文本的一種價值預設。


古希臘先哲柏拉圖,曾借蘇格拉底之口,在《斐德羅篇》中描述了駕馭人的靈魂的是兩匹飛馳駿馬駕駛的戰車,其中一匹黑馬象征著非理性的情感與欲念;而另一批白馬則象征著理性的道德和節制。在柏拉圖看來,白馬與黑馬所代表的實際上理性與非理性的兩個極,而人類的幾乎所有行為,始終都在這兩個極之間不斷搖擺。周秉昆也不例外,他有“非理性的情感與欲念”,為了保護妻子鄭娟和他非血緣關系的兒子周楠,他對試圖“下山摘桃”的駱士賓大打出手,直至為此付出代價。但是更多的,周秉昆始終持守著的是“理性的道德和節制”,雖然這種“理性”并非柏拉圖所謂的理性,而是一種壓抑的克制,甚或是底層小人物的謹小慎微。但是在本質上,常常忽視自我,總是把利他置于首位的善良,不僅讓人物的戲劇性行動合乎情理,更讓這一人物呈現出了應有的人性孤光。寫活了這個主要角色,就像是一枚棋子活了一盤棋。這便是角色的力量。正是基于此,我們無需用市民倫理,或更高的道德法則去審視這個人物,符合那個時代,符合那個時代中國人樸實的價值觀、倫理觀,既有“非理性的情感與欲念”,也有樸實的“道德和節制”,這恰恰是這一角色得以立體,得以鮮活的根本之所在。
3
“熟人社會”引發的移情與共鳴


周秉昆、駱士賓、鄭娟三者劇情上引發了眾多熱點話題
某種意義而言,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電影或電視劇,敘事不僅僅是要講述一些精彩的人物和事件,而是要建構一個“故事世界”。筆者在《“魔法師”的世界:電影敘事的觀念與表達》中,曾對這個故事世界有過這樣的描述:“就如同黑夜里在一片空曠的草原上,有一盞明亮的燈,創作者所要講述的是有關這個燈的故事,而燈光所輻射的則是更大一個場域。并且,這一場域的存在,某種意義而言,為故事的發生、發展,提供了一種‘合乎情理’的邏輯前提。因此,雖然這個世界的邊界是模糊的,不確定的,但在觀眾的內心之中,這個世界卻是存在的。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既具有某種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同時,又有其相對的獨立性。也即是說,這個世界有其自身的運作邏輯與秩序規則。正因為如此,從創作實踐的角度而言,雖然創作者僅僅只是要講述一個精彩的故事,但是在根本上,‘魔法師’所要創造的實際上是一個世界,一個有別于現實世界的世界。”如果每一個讀者和觀眾都會在這個“故事世界”中,感受到“我”的存在,所謂移情與共鳴的發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劇中人物周蓉與蔡曉光
同樣,在電視劇《人世間》中,圍繞主人公建構起的“光字片”這個主要生活場景,無論是人物關系,還是這片社區的運作模式,都可以說是一個“熟人社會”的小圈子。換言之,“熟人社會”是構成《人世間》這個“故事世界”的一種基本社會形態。在《鄉土中國》中,費孝通先生曾經對“熟人社會”這一概念有過明確地闡述,認為它的運作模式及其社會法則實際上是人治,而非法治,是以親朋好友間的關系和信任為主要根基,而不是所謂的制度。這也即意味著,建立在親情、友情基礎上的信任,可以說是維系這一小圈子社會得以正常運轉的一個核心要素。因此,“熟人社會”的這種運作機制,也被一些社會學家稱之為“信譽機制”。并且,這樣一種運作機制,也生發出了“熟人社會”的道德規約與價值取向。正是基于此,劇中人物的行為方式,人物關系的建立與人物間的互動方式,以及前半程的大部分戲劇矛盾沖突,都是基于“熟人社會”的運行規則而得以展開的。從主人公周秉昆受施害者駱士賓之托,給受害者鄭娟一家送生活費,不但恪守承諾,還將原本屬于他的五元辛苦費,也一并交給了鄭娟。再到周秉昆將自家“光字片”的兩間老屋,無償地讓給發小朋友國慶一家居住,而不需要合同或契約等等,諸如此類,所遵循的即是“熟人社會”的道德規約與信譽機制。

直至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社會的快速發展與不斷加速的社會流動,導致原本堅實的“熟人社會”形態被逐漸打破,“光字片”中的人物關系也開始發生了顯著變化。經濟大潮席卷大地,“陌生人社會”的迅速到來,讓人始料未及。當年傳為愛情神話的姐姐周蓉的婚姻,出現裂變,“陌生人”的介入便是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與此同時,生老病死與孩子們的成長,也讓原本穩定的家庭結構開始產生變化,義子周楠順利考上了清華大學,遠赴北京求學。周家老父親在經受了女兒婚姻裂變等各種打擊之后,突然撒手人寰。堅強的周母在安撫了子女之后,緊握著丈夫已然冰冷的手,在寒冬的深夜,隨丈夫而去。生同枕,死共眠。周家父母之間這份深厚的愛,伴隨著生命旅程的結束,一個時代也隨之結束。然而,未來將會是怎樣?“光字片”的未來又將會怎樣?電視劇書寫到此,或許正是大多觀眾所要追問的問題。尤其是對于當下觀眾而言,如果說“光字片”那個小圈子社會,是一種斷代描述的歷史景觀的話,那么,這一景觀在時代發展的浪潮之中,已被肢解為一個個歷史的碎片,新時代的陽光將這些碎片融化為曾經溫暖的記憶,所留下的更多是主人公身上那種純粹,那種對情感的執念。

實際上,就藝術創作本身而言,一部優秀的電視劇,既要關注宏觀的時代變遷與社會發展,更要在微觀層面,將這種變遷和發展所產生的一系列動態變化,物化為具體的情感體驗與人物行動。這其中,既要有斷代式的群像書寫,更要有一個個鮮活豐滿個體的精準塑造。唯有寫活了人,才能寫活了戲。唯有內心有詩意,才能化生活與現實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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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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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電視劇《人世間》:獻給熟人社會與人性孤光的散文詩|新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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