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的魔法是時間。圣丹斯電影節首映的三集坎耶·韋斯特紀錄片已上線，每集一個半小時，時間跨度從1998年至今。主要拍攝者“酷迪”（克萊倫斯·西蒙斯）來自坎耶·韋斯特的家鄉芝加哥，開始項目前是脫口秀演員及本地一檔音樂節目的主持人。坎耶曾是他的采訪對象，擠在一群黑人說唱歌手里面并不起眼。因為某種感召（認為這個小子今后大有可為），酷迪決定放棄自己在芝加哥的事業，隨坎耶移居紐約。坎耶謀求事業，他記錄過程，看看這條路能走向哪里。

2022年的今天，紀錄片《Jeen-Yuhs：A Kanye Trilogy》出街，時間已經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坎耶·韋斯特出道早，今年也才44歲，仍然高度活躍，攻擊性不減反增。他上周還在推特上攻擊比莉·艾利什（Billie Eilish）和彼得·大衛森（Pete Davidson），吐槽超級碗。去年他曾準備競選總統，是特朗普的鐵桿支持者。他總是在公開場合失控（MTV頒獎禮上搶話泰勒·斯威夫特是最有名的一次）。只有合作伙伴，沒有朋友。

2009年MTV頒獎禮，坎耶·韋斯特搶走泰勒·斯威夫特的話筒。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酷迪和后來加入拍攝團隊的柴克·歐扎堅持拍到現在。成名以后的坎耶·韋斯特疏遠了老朋友們，包括酷迪。2006年坎耶的《Late Registration》獲得最佳說唱專輯后，他在慶功宴上喝醉了，堅持把酷迪認作柴克。事后他假裝這是個玩笑想搪塞過去，可是這招坎耶用了太多次，已經沒人相信了。每次他唐突犯錯，就想一招鮮吃遍天。酷迪也懷念“青年制作人”時期的坎耶，那個奮斗中的青年當他是朋友。這個坎耶在深夜街頭和朋友鬧別扭又和好，在漢堡王和朋友們聊天，帶酷迪回家見他的媽媽唐達·韋斯特。

2007年唐達·韋斯特死于整容手術并發癥后，坎耶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2008年初，他讓酷迪“不要再拍了”。拍攝停止了六年，直到酷迪在坎耶的同意下繼續帶著攝像機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但是情況改變了，大明星坎耶告訴酷迪，他不愿意在鏡頭前展示真實的自己。他可以扮演“坎耶·韋斯特”，但是這樣不健康，坎耶和酷迪都知道。

唐達對坎耶很重要。她是個好導師，如果她還活著，坎耶可能不是今天的樣子。坎耶第一次帶著酷迪回家時這一點就很明確了。唐達了解她的兒子，指出他的傲慢底下的謙卑，告訴他在空中時也不要忘記踩在地面。進門，她一眼就看到兒子戴著一根金光燦燦的天使項鏈，贊不絕口，表示為了這樣的美麗不買房子也沒什么了，“房子總會有的”。

唐達不用親眼看見，也能預料到兒子的傲慢會為他招致的敵意。2002年坎耶還未成名時，曾經對著鏡頭說過他對另一個說唱歌手Rhymefest的不滿。他覺得Rhymefest對他“不敬”，因為對方說“坎耶還不是一個天才”。Rhymefest是整部紀錄片中唯一對坎耶不太客氣的角色。“一個人憑什么自封天才？天才是別人對你的稱許。如果你因為別人不認可你是個天才就不爽，那是你的問題，拜托你清醒一點。”坎耶沒有當面發作，又拿出假裝他只是開玩笑的老辦法混了過去。

紀錄片里的唐達惹人愛。她是富有人生智慧和對人普遍愛意的大學英語老師。在她的庇護下，坎耶單純地長大，自信地告訴采訪他的記者：“我不混街頭，沒殺過人，從小只想做音樂。我不欠誰，這就是我的生活”。唐達是坎耶的秤砣和導師。后來坎耶越成功，就越需要母親常在身邊。

坎耶·韋斯特和母親唐達·韋斯特

唐達的死后，坎耶繼續快速上升，娶金·卡戴珊，引領時尚，音樂成就和曾經的老板Jay-Z比肩。他很早之前立下豪言：我的起點就是很多人的終點，但我有更高的目標。說這句話的時候坎耶已經是金牌制作人，僅靠編曲養活自己也綽綽有余。他出生中產階層，生活干凈，有天賦又努力，夸得起這個海口。

后來他到紐約，達成第一個重要的目標：簽約Jay-Z的公司Roc-A-Fella。坎耶跑進公司，給剛剛照面的人表演rap，收到一些場面上的贊美，很多不耐煩，一份言不由衷的簽約承諾。這個過程在無數野心勃勃的青年人身上發生過，再看一遍也還是心有戚戚。

第一集里，初出茅廬坎耶話還挺多。他回到芝加哥參加音樂行業大會，席間和老友們相談甚歡，轉眼就被最親近的老友寫歌diss，指責他在采訪中漏提自己的指導之恩。兩個人后來一抱泯恩仇，但是酷迪知道坎耶很在意，他這個人，梁子易結不易解。

這一集里坎耶還沒發表首專《The College Dropout》，說了很多關于黑人說唱界正確的廢話。當他滔滔不絕地告訴你黑人總是這樣，看似團結，一旦誰到達頂峰，別人就會千方百計拉他下馬；黑人進商店總是喜歡穿金戴銀，身上的東西比商品更貴重，才不會被當成賊；黑人喜歡炫耀，因為擁有的太少，稍有點成就很想夸耀到人人皆知。話都是老話，但是從坎耶嘴里說出來就不一樣。他有這樣的魅力，能把最平常的話講得風生水起，引人入勝。但這些未必是他的真心話。

也許是拍攝的時間太久，酷迪為這個項目放棄了很多，又投注進很多個人經歷和情感，他作為旁白經常出現，還很破例地加進自己和家人生活的片段。酷迪是唐達之外第一個全心全意相信坎耶將有一個光輝未來的人。他和坎耶·韋斯特一度走得很近，但觀眾和他自己都清楚，他們從來沒有真正親近過。坎耶·韋斯特對酷迪來說更像是一個信念。酷迪為了這個信念放棄自己的事業追隨他，拍下另一個青年實現他的美國夢。酷迪對坎耶意味著什么呢？為什么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徹徹底底地告訴酷迪他的所思所想？

鏡頭中的坎耶·韋斯特

還沒播放的第二集將主要聚焦在坎耶的首專《The College Dropout》上。專輯差點因為他的車禍被推延。酷迪拍他血腥的口腔手術，他堅持借棚錄音，終于獲得成功。專輯大賣400萬張，比坎耶幫Jay-Z制作的經典《The Blueprint》還翻了一番。

第三集里有大面積的空白，時間跨度長達15年。這15年里坎耶坐上火箭，老交情都被拋下。唐達去世，他和卡戴珊結婚又離婚。因為在人類中無法找到充分的認同和友誼，坎耶轉尋上帝，偶爾自封為神。一圈兜下來，還是找不到內心的平衡。

《Yeen-Yuhs》的初衷和終點不一樣。酷迪的初衷是想見證一個偉大之人、潮流定義者的成長。順便，他把自己作為黑人的人生經歷投入其中，在坎耶和母親的老宅之旅時反思自己的人生和決策。拍攝芝加哥音樂行業論壇時，酷迪只保留了一句大會的發言：“是說唱音樂在美國的制霸地位，讓我們黑人可以自由移動。”酷迪分享坎耶的光榮，咽下被疏遠，甚至從來沒被當作過朋友的失望，直到再度進入他的生活。

這時，出現在鏡頭中的坎耶神神鬼鬼，行為斷續難測，更加不會吐露心聲。十五年的空白由酷迪以旁白補充。坎耶·韋斯特的新專輯馬上就要發行了。他在世人看來一團糟，不遵醫囑，服用抗躁郁藥物時還飲酒。

坎耶·韋斯特一貫如此，只有在創作時他最清醒自省，比很多說唱歌手更能跳出狹隘的自身，看見不同的自己。這讓他的音樂和本人很不一樣，讓坎耶·韋斯特成為坎耶·韋斯特。

“我憎恨新的坎耶，那個壞脾氣的坎耶

粗鄙的坎耶，在新聞里出丑的坎耶

我想念甜蜜的坎耶，妙手變節奏的坎耶

當時我曾很想見到那個坎耶

是我創造了坎耶，獨一無二的坎耶

現在我舉目四顧，看見那么多個坎耶”

坎耶的“分身”做出離譜事時，酷迪說：“現在他不是他自己。但那個人是我的兄弟。”酷迪是不是活人中唯一一個真誠對待他，真正了解他的人？經過這么久，不知道他們自己心里有沒有答案。紀錄片雖然播放了，終點在何處卻更加未知。

《Jeen-Yuhs：A Kanye Tri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