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曾屢屢以作品引發(fā)萬人空巷效果的言情教母，可能并未想過自己會在耄耋之年以這種方式被圍觀。

一周以來，圍繞是否讓自己失智且中風的丈夫平鑫濤接受插鼻胃管治療，以及是否考慮安樂死問題，瓊瑤與三位繼子女的矛盾以近乎小說連載的方式被曝光在媒體上。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曝光并不能怪媒體的隔墻“窺視”，應(yīng)該說來自于瓊瑤在自媒體上持續(xù)不斷寫下的“心路歷程”“公開信”。在那里，她以瓊瑤式的風格、瓊瑤式的句子、瓊瑤式的感嘆號和語助詞，寫下了以自己為主人公的瓊瑤故事。

“我現(xiàn)在萬念俱灰，也不再相信人間有情”、“背叛——別了！我生命中最摯愛的人”、“當他將我徹底遺忘時——天地萬物全化為虛有（看到這句能哼出調(diào)子的人你們老了）”、“沒有你，我也心無所戀！”、“不知道我縱身一躍時，會不會像雪花？”這些瓊瑤寫在臉書上的痛苦告白，試圖表達的是其對平鑫濤的深情，試圖辯護的是其讓丈夫“有尊嚴的死亡”（不進行插管治療）的觀點，但在傳播中引起關(guān)注的，反而是里面所體現(xiàn)的瓊瑤式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

平鑫濤無法愛瓊瑤就不值得活下去？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讀者很快抓住這位奶奶的要害，以瓊瑤小說的句型進行了反諷：“你們只是失去父親，而我卻失去愛情！”“平鑫濤：你失去的只是智力，而瓊瑤失去的是愛情啊！” 她堅持了一生的愛情至上主義再次引發(fā)抓馬、狗血、瑪麗蘇的評價，“三觀不正”的瓊瑤小說再次被盤點，其本人與平鑫濤的婚外感情也引發(fā)了又一輪審視——這對今天的年輕讀者而言已是隔代情仇。

時代真是變了，今天的年輕讀者已經(jīng)感覺不到她當年的風舉云搖。這位已經(jīng)79歲的女作家，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帶著豐沛沉郁的去國之情來到臺灣、開啟文學人生，八十年代其作品又伴隨著復蘇人性的時代大潮涌回大陸，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符號。據(jù)統(tǒng)計，七十年代，臺灣改編自小說的文藝電影有五十多部，瓊瑤一人占半壁江山；八十年代，大陸還未正式引入瓊瑤小說，廣州地區(qū)就有70％的學生讀過她的盜版小說。她以個體性寫作呈現(xiàn)了宏大政治歷史敘事之外的文學面向，以女性寫作解構(gòu)了特殊時代大陸文學的單一視角，在某種意義上扮演了啟蒙者角色。

在“她的”時代，愛情至上被看成通向人性復蘇的一條通道，瓊瑤式對白甚至瓊瑤式女主人公的名字，紫菱、雨秋、依云、吟霜、新月、丹楓、碧菡，都是一種語言時尚。而今天，這些顯得與當下的生活敘事如此格格不入，顯示出了一種漂浮在現(xiàn)實之上的隔離感，即便承載著一位老人的痛苦，也難以避免被嘲弄。

這一方面因為，當人們已經(jīng)見識了多樣化的文學敘事，瓊瑤文本對宏大敘事、革命敘事的挑戰(zhàn)者功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反而是，其所缺乏的現(xiàn)實性、其片面化和單面化描摹現(xiàn)實的缺點明顯暴露出來。比其晚十年出生的另一位臺灣著名女作家龍應(yīng)臺，曾這樣評論言情小說，“它片面的、浮面的，渲染人性中唯美的一面，面對人性的深度、復雜性與多面性毫無所知，或者刻意的粉飾”，“我們說它膚淺，因為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人生中，眼睛如夢的美女可能有半夜磨牙的恐怖習慣，那個英俊的男人上廁所時也許老是把馬桶弄得一塌糊涂而且忘了沖洗；他或許有飛揚的個性，但他同時也是那種借了錢不還、老占人便宜的人。”取消現(xiàn)實的多面性，就是在取消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這使得瓊瑤式情懷再難嵌入這個理想主義變得可疑、務(wù)實精神被推崇的年代。

比這更隱蔽的原因是，愛情至上主義內(nèi)含的女性形象和兩性關(guān)系，已經(jīng)與當代的女性自我認知及家庭模式發(fā)生了抵牾。瓊瑤小說中對傳統(tǒng)“男強女弱”模式的認同，對愛情婚姻是女性人生歸宿的強調(diào)，下意識地將柔弱、單純、隱忍作為女性美德稱頌的傾向，可能都要歸類為當代女性要破除的那部分東西。為了愛情委曲求全、要死要活、瘋癲、自殺、救贖的故事，已經(jīng)不可能為尋求獨立個性與強大自我的現(xiàn)代女性代言。也因此，即便瓊瑤劇還會時不時的創(chuàng)造一下商業(yè)成功，但人們卻都明白，她的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

這也許正是這次圍觀并不友好的原因——瓊瑤還是瓊瑤，但讀者已不再是當年的讀者。一位作家一直堅持以自己所表達的理念處世，這是誠懇的，但大眾讀者不斷以新的標準打量和評估這些理念，這也是誠實的。陳升有首歌寫到，“寫歌的人斷了魂，聽歌的人最無情”，正是現(xiàn)實。

（原題為《瓊瑤不曾想過會這樣被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