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從“春分豎蛋”到“立夏斗蛋”:人為何熱衷“玩蛋”游戲?


今日立夏。
江南的初夏,可愛溫婉,梅子青,麥子黃,天氣不冷不熱正正好,日長睡起,一抬頭,能看見“芭蕉分綠與窗紗”。
關于立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解釋為:“夏,假也,物至此時皆假大也。”這里的“假”即“大”之意,是說春天的植物到這時已經長大了。所以,江南的立夏習俗里有所謂的“見三新”,就是吃些這個時節長出來的鮮嫩物兒,如典型的“三新”有:櫻桃、蠶豆和竹筍,或者因地制宜地替換為青梅、麥子、豌豆之類。
除了吃,當然還有玩,甚至還是連吃帶玩,那便是立夏日里最著名的游戲:斗蛋。
立夏:斗蛋與吃蛋
“立夏蛋,滿街甩”,斗蛋通常是小孩子們的游戲。要用熟雞蛋,一般是用白水帶殼煮的囫圇蛋(蛋殼不能破損),經冷水浸過,然后裝在用彩色絲線或絨線編成的網兜里,讓孩子掛在脖子上。斗蛋的規則挺簡單,說白了就是“比比誰的蛋殼硬”:大家各自手持雞蛋,尖者為頭,圓處為尾,蛋頭撞蛋頭,蛋尾擊蛋尾,一個一個斗過去,斗破了殼的,認輸,然后把蛋吃掉,而最后留下的那個斗不破的小強,被尊為“蛋王”。



為什么要斗蛋?民間的說法是:“立夏胸掛蛋,小人疰(zhù)夏難”。進入夏天后,因感暑熱之氣,有些人,尤其是老幼體弱者,容易出現食欲不振、乏力倦怠、心煩氣虛之類的癥狀,稱為“疰夏”。雞蛋作為一種簡單易得的營養品,用來為預防疰夏提前“進補”,是個不錯的選擇。而配合孩子們的心性,將吃與玩結合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當然,作為一種節令習俗,“立夏蛋”有它的巫術/儀式意義所在。根據中國傳統醫學理論,夏季宜養心,人們認為“心如宿卵”,所以在夏天到來的時候吃蛋,作用是“拄心”。而“吃蛋拄心”,配合上立夏的其他習俗——吃筍,拄腿;吃豆,拄眼——人們因面對著即將到來的酷暑苦夏、身體虧損而生的不安全感,終于在這一整套“以形補形”、支撐體魄康健的儀式中找到了消解之處。
所以,過去的民間俗諺會這樣說:“立夏吃了蛋,力氣大一萬。”盡管,到了不愁營養、唯獨怕胖的當下,那些恨不得抖一抖就瘦三斤的人兒們,會把這句話改成“立夏不吃蛋,瘦得不好看”,也真是沒準兒。
順便介紹一個立夏習俗,也和應對可能發生的“疰夏”和身體消瘦有關——稱人,即立夏時稱體重,到夏季過完的立秋之日再稱一次,若是體重輕減了,那就多吃點肉“貼秋膘”來補一補。這樣的習俗,對于現代“健身教”那些恐懼電子秤的減肥瘦身一族來說,可能內心是會抗拒的。

立夏蛋好玩,但“玩蛋”的游戲,不止發生在立夏。仔細梳理的話,會發現和蛋有關的民間游戲,以在春夏之交較為集中。
春分節氣的著名游戲是:豎蛋。一般選擇一顆生下來不久的新鮮雞蛋,輕手輕腳地在桌子上把它豎起來。雖然失敗者頗多,但成功者也不少。據說春分這一天,因為是晝夜等分的日子,地球磁場相對平衡,所以蛋特別容易豎起。但也有科學家指出,蛋能不能立起,跟磁場幾乎沒什么關系,只要你有足夠的技巧和耐心,任何一天、任意地點都可以把蛋豎起來。有經驗的玩家會告訴你,豎蛋游戲要用生雞蛋,把雞蛋立起來靜置一會兒,或者甩一甩,讓蛋黃下沉,重心下降,豎蛋目標更易達成。因此,春分豎蛋,與其說探究其跟地球磁場之間的神秘聯系,倒不如將其視為人們通過游戲的方式,在這個“平衡均分”的日子里,向自然界的哲學尋求和諧與順應。這是一種象征性的儀式行為。
“清明節日群”(清明、上巳、寒食)里有更多的“玩蛋”游戲。三月三上巳節在上古是個求子的日子,所以,婦女們會玩一個叫做“臨水浮卵”的游戲,也就是在進行上巳祓禊的水中,爭相撿食浮在水中的雞蛋。此處的雞蛋是生殖的象征物,吞食雞蛋是為了祈愿“得子”。這個古老的游戲在現代已經式微,但不少地方仍保留有三月三吃薺菜煮雞蛋的習俗。

而在清明之前一兩日的寒食節,《荊楚歲時記》中關于“蛋”有這樣一段記述:
斗雞,鏤雞子,斗雞子。按:《玉燭寶典》曰:“此節城市尤多斗雞卵之戲。”《左傳》有季郈斗雞。其來遠矣。古之豪家,食稱畫卵。今代猶染藍茜雜色,仍加雕鏤。遞相餉遺,或置盤俎。《管子》曰:“雕卵然后瀹之,所以發積藏,散萬物。”張衡《南都賦》曰:“春卵夏筍,秋韭冬菁。”便是補益滋味。
從這段記述可以看出,吃蛋,是因為它有營養,“補益滋味”;而吃之前卻要雕琢刻畫一番,“鏤蛋”或者“畫蛋”,也可以視為一種藝術游戲。這種游戲直到寒食節依然盛行的唐代,仍舊十分流行,乃至對其精美奇巧程度的追求蔚然成風。白居易詩歌《和春深二十首》之十六中就寫到了這項風俗:“何處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瓏鏤雞子,宛轉彩球花。”
唐代之后,寒食逐漸為清明節兼并,鏤刻、染畫雞蛋作為一項民間藝術依然存在。而普通百姓家沒有那么高超的技藝,未必能把雞蛋做成藝術品,但普通人生活中的“紅蛋”、“茶葉蛋”之類,或可視為“古之豪家,食稱畫卵”的簡約化與平民化。至于“斗蛋”,《荊楚歲時記》提到在當時(南朝梁)盛行于寒食。現在已無寒食節,而以立夏玩斗蛋最為突出,但寒食與立夏相去不遠,習俗在相近的時間段內遷延,或者它本就靈活存在于春夏之交這個時間段內,都是有可能的。


蛋,最重要的文化意義是象征生命,這或許就是眾多“玩蛋”游戲的終極內涵。
中國的創世與祖先神話里有“宇宙蛋”和“卵生人”的母題。上古開天辟地的神話中,天地一片混沌的時候狀如雞子,盤古生其中。天地開辟,是這個“宇宙蛋”的“陽清”(蛋白)變成了天、“陰濁”(蛋黃)變成了地,人類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一個“蛋”而來的。“卵生人”神話的典型則當推殷商族祖先契的誕生,《史記·殷本紀》中說簡狄在行浴時“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吞之,因孕生契”。
雞生蛋,蛋再孵出小雞,自然界中生命誕生的現象如此,那么,初民將“蛋”(或“雞”)視為生殖繁衍的巫術符號,與婦女孕育子嗣聯系在一起,這樣的思維便也順理成章。因此,對新生命的渴望與對人類自身生存的焦慮,讓雞蛋進入了人類的許多人生儀式中,尤其是與“新生”相關的,比如婚禮喜慶,嬰兒出生。而當雞蛋進入游戲,其神秘性、巫術性在游戲過程中淡化了,而巫術中本就包含的娛樂、教育成分卻在游戲過程中凸顯了。無論這個蛋怎么玩,是雕、是畫、是斗還是吃,人們首先得到了娛樂或審美的滿足,同時,又在此過程中自覺完成了對原始思維的呼應——手中這枚神圣的蛋,能讓你求仁得仁,求子得子,維護生命的圓滿,支撐身體的康健。


有趣的是,這種思維邏輯并非中國獨有。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地區,春天里最重要的一個節日——復活節(時間為春分月圓之后的首個周日)——也有關于蛋的游戲:畫彩蛋、雕彩蛋、互贈彩蛋,還有藏/找彩蛋,以及滾彩蛋。比如在美國,復活節滾彩蛋是個一年一度的大事,白宮的草坪上,總統或總統夫人親自主持,每年都有一場為兒童們舉行的盛大游戲活動。雞蛋在西方文化中同樣是生命的象征符號,意味著生命的開始和延續,十分貼合復活節“重生”和春季“新生”的內涵。此外,西方復活節與中國寒食節不僅節期相近,還都有熄滅舊火種、“改換新火”的儀式,這就不得不讓人信服,盡管不同文化之間有著種種差異,但同樣居于北半球的人們,對于季節時間的文化感受是會接近的,關于“蛋”的拜物主義也可以是相通的。在這些相似的“玩蛋”游戲中,人們反復展演、肯定、確認著這種古老的象征思維和生命意識,并通過令人愉悅的方式使之傳承下去。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