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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貓人士,你的貓丟過嗎?

“

- 世 相 故 事 -
我不忍看妻子和兒子噙淚的紅眼圈,便房前房后去找。黑貓、白貓、黃貓、花貓、大貓、小貓,各種模樣的貓從我眼前跑過,唯獨沒有藍眼睛……
”
我那小閣樓的后墻外,居高臨下的是一條又長又深的胡同,我稱它為貓胡同。每日夜半,這里是貓兒們無法無天的世界。它們戲耍、求偶、追逐、打架,叫得厲害時有如小孩扯著嗓子嚎哭。吵得人無法入睡時,便常有人推開窗大吼一聲“去——”或者扔塊石頭瓦片轟趕他們。我在忍無可忍時也這樣怒氣沖沖剛過不少次。奇怪,哪來這么多貓,為什么偏偏都跑到這胡同里來聚會鬧事? 一天,我到一位朋友家去串門,聊天。他養貓,而且視貓如命。
我說:“我挺討厭貓的。”
他一怔,扭身從墻角紙箱里掏出個白色的東西放在我手上。呀,一只毛絨球大小雪白的小貓!大概它有點怕,縮成個團兒,小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一雙純藍色亮亮的圓眼睛柔和又膽怯地望著我。我情不自禁趕快把它捧在懷里,拿下巴愛撫地蹭它毛茸茸的小臉,竟然對朋友說:“太可愛了,把它送給我吧!”
朋友笑了,笑得挺得意,仿佛他用一種愛戰勝了我不該有的怨恨。他家大貓這次一窩生了一對小貓——一只一雙金黃眼兒,一只一雙藍色眼兒。盡管他不舍得送人,對我卻例外地割愛了。

小貓一入我家,變成了全家人的情感中心。起初它小,趴在我手掌上打盹睡覺,兒子拿手絹當被子蓋在它身上,妻子拿眼藥瓶吸牛奶喂它。它呢,喜歡像嬰兒那樣仰面躺著吃奶,吃的高興時便用四只小毛腿抱著你的手,伸出柔軟的、細砂紙似的小紅舌頭親昵地舔著你的手指尖……
這樣,它長大了,成為我家中的一員,并有著為所欲為的權利——睡覺可以鉆進任何人的被窩兒,吃飯可以跳到桌上,蹲在桌角,想吃什么就朝什么叫,哪怕最美味的一塊魚肚或鵝肝,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讓給它。兒子給他起了頂漂亮、頂漂亮的名字,叫藍眼睛。這名字起的真好!每當藍眼睛闖禍——砸了杯子或摔了花瓶,我發火了,要打它,但只要一瞅它那純凈光澈、驚慌失措的藍眼睛,心中的火氣頓時全消,反而會把它擁在懷里……
我也是視貓如命了。
入秋,天一黑,不斷有些大野貓出現在我家的房頂上,大概都是從后面貓胡同爬上來的吧。它們個個很丑,神頭鬼臉向屋里張望。它們一來,藍眼睛會立即沖出去,從晾臺躥上屋頂,和它們對吼、廝打,互相窮追不舍。我擔心藍眼睛被這些大野貓咬死,關緊通向晾臺的門,藍眼睛便發瘋似的抓門,還哀哀地向我乞求。后來我知道藍眼睛是小母貓,它在發狂地愛,我便打開門不再阻攔。就這樣,在很冷的一天夜里它出去了,再也沒回來。藍眼睛丟了!
情感的中心突然失去,家中每個人的心全空了。
我不忍看妻子和兒子噙淚的紅眼圈,便房前房后去找。黑貓、白貓、黃貓、花貓、大貓、小貓,各種模樣的貓從我眼前跑過,唯獨沒有藍眼睛……懊喪中,一個孩子告訴我,貓胡同頂里邊一座樓的后門里,住著一個老婆子,養了一二十只貓,人稱貓婆,藍眼睛多半是叫她的貓勾去的。這話點亮了我的希望。
當夜,我鉆進貓胡同,在沒有燈光的黑暗里尋到貓婆家的門,正想查看情形,忽聽墻頭有動靜,抬頭嚇一跳,幾只碩大的貓影黑黑地蹲在墻上。我輕聲一喚“藍眼睛”,貓影全部微動,眼睛處燈光似的一閃一閃,并不怕人。我細看,沒有藍眼睛,就守在墻根下等候。但這院里似乎是個大貓洞,我那可憐的寶貝多半就在里邊貓婆的魔掌之中了。我冒冒失失地拍門,非要進去看個究竟不可。
門打開,一個高高的老婆子出現——這就是貓婆了。里邊亮燈,她背光,看不清面孔,只是一個墨黑墨黑神秘的身影。
我說我找貓,她非但沒攔我,反倒立刻請我進屋去。我隨她穿過小院,又低頭穿過一道小門,是間陰冷的地下室。一股濃重噎人的貓味馬上撲鼻而來。屋頂很低,正中吊下一個很臟的小燈泡,把屋內照得昏暗。一個柜子,一座生鐵爐子,一張大床,地上幾只放貓食的破瓷碗,再沒別的,連一把椅子也沒有。
貓婆上床盤腿而坐,她叫我也坐在床上。我忽見一團灰涂涂的棉被上,東一只西一只橫躺豎臥著幾只貓。我掃一眼這些貓,還是沒有藍眼睛。貓婆問我:“你丟那貓什么樣兒?”我描述一遍,她立即叫道:“那大白波斯貓吧?長毛?大尾巴?藍眼睛?見過見過,常從房上下來找我們玩,多疼人的寶貝!丟幾天了?”我盯住她那略顯浮腫、蒼白無光的老臉看,只有焦急,卻無半點裝假的神氣。我說:“五六天了。”她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停了片刻才說:“您甭找了,回不來了!”我很疑心這話為了騙我,目光搜尋可能藏匿藍眼睛的地方。這時,貓婆的手忽向上一指,呀,迎面橫著的鐵煙囪上,竟然還趴著好大一長排各種各樣的貓!
貓婆說:“您瞧瞧吧,這都是叫人打殘的貓!從高樓上摔壞的貓!我把它們拾回來養活的。您瞧那只小黃貓,那天在胡同口叫孩子們按著,還要燒死它,我急了,一把從孩子們手里搶出來的!您想想,您那寶貝丟了這么多天,哪還有好?現在鄉下常來一伙人,下籠子逮貓吃,造孽呀!他們在籠里放了鳥兒,把貓引進去,籠門就關上……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吃貓肉,叫他們吃!吃得爛嘴、爛舌頭!”
她說得臉抖,手也抖,點煙時,煙卷抖落在地。煙囪上那小黃貓,瘦瘦的,尖臉,很靈,立刻跳下來,叼起煙,仰起嘴,遞給她。貓婆笑臉開花:“瞧,您瞧,這小東西多懂事!”像在夸贊他的一個小孫子。
我還有什么理由疑惑她?而對這天下受難貓兒們的救護神,告別出來時,不覺帶著一點慚愧和狼狽的感覺。 藍眼睛的丟失雖然使我傷心很久,但從此不知不覺我竟開始關心所有貓兒的命運。貓胡同再吵再鬧也不再打擾我的睡眠,似乎只有一聲貓叫,就說明有一只貓活著,反而令我心安。
轉過一年,到了貓兒們求偶時節,貓胡同卻忽然安靜下來。
我妻子無意間從鄰居那里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貓婆死了。同時——在她死后——才知道關于她在世時的一點點經歷。
據說,貓婆本是先前一個開米鋪老板的小婆,被老板的大婆趕出家門,住在貓胡同那座樓第一層的兩間房子里。后又被當做資本家老婆,轟到地下室。她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拾紙為生,以貓為伴,但她所養的貓沒有一個良種好貓,都是拾來的棄貓、病貓和殘貓。她天天從水產店撿些臭魚爛蝦煮了,放在院里喂貓,也就招引一些無家可歸的野貓來填肚充饑,有的干脆在她家落腳。
曾有人為她找了個伴兒,是個賣肉的老漢。結婚不過兩個月,老漢忍受不了那些貓鬧、貓叫、貓味兒,就搬出去住了。人們勸她扔掉這些貓,接回老漢,她執意不肯,堅持與這些貓共享著無人能解的快樂。
前兩個月,貓婆急病猝死,老漢搬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把這些貓統統轟走。被趕跑的貓兒依戀故人故土,每每回來,必遭老漢一頓死打,這就是貓胡同忽然不明不白靜下來的根由了。
這消息使我的心一揪。那些貓,那些在貓婆床上、被上、煙囪上的貓,那些殘的、病的、瞎的貓兒們呢?如今漂泊街頭、餓死他鄉,被孩子弄死,還是叫人用籠子捉去吃掉了?一種傷感與憂慮從我心里漫無邊際地散開,散出去,隨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這夜,我推開后窗向貓胡同望下去,只見月光下,貓婆家四周的房頂墻頭趴著一只只貓影,大約有七八只,黑黑的,全都默不作聲。這都是貓婆那些生死相依的伙伴,它們等待著什么呀?
從今天起,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東西,一塊饅頭、一個魚頭或一片餅扔進貓胡同里去,這是我僅能做到的了。入冬后,我聽到一個令人戰栗的故事——
我家對面一座破樓修理瓦頂。白天瓦工們換瓦時活沒干完,留下個洞,一只貓為了御寒,鉆了進去;第二天瓦工們蓋上挖走了,這只貓無法出來,急得在里邊叫。住在這樓頂層的五六戶人家都聽到貓叫,還有在頂棚上跑來跑去的聲音,但誰家也不肯將自家的頂棚捅壞,放它出來。這貓叫了三整天,開頭聲音很大,很慘,瘆人,但一天比一天聲音微弱下來,直至消失!
聽到這故事,我徹夜難眠。
更深夜半,天降大雪嗎,貓胡同里一片死寂,這寂靜化為一股寒氣透進我的肌骨,忽然,后墻下傳來一聲貓叫,在大雪涂白了的胡同深處,貓婆故居那墻頭上,孤零零趴著一只貓影,在凜冽中蜷縮一團,時不時哀叫一聲,甚是凄婉。我心一動,是那尖臉小黃貓嗎?忙叫聲:“咪咪!”想下樓去把它抱上來,誰知一聲喚,將它驚動,起身慌張跑掉。
貓胡同里邊空無一物。只剩下一片夜的漆黑和雪的慘白,還有奇冷的風在這又長又深的空間里呼嘯。
原標題:《養貓人士,你的貓丟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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