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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場一瞥:鼓鼙聲里思悠悠——沈祖棻致施蟄存信札
蟄存兄:
前奉手書及大作,環廻雒誦,欣佩無已!退休大事,以詩紀之,殊有意義。而當時稽遲未答,近復得大札,知勞懸念,殊歉!近來郵政可得保證,極少遺失;而所居來往信札,尤保絕對安全!此點可釋垂注!以后亦可免憂念也!來書云十一月廿日后未有音問。棻似記十一月廿四日至漢口看菊花展覽后曾有一書?未知何人記錯?記書中言及此事否?
近來稍久未奉書者,蓋有三因:一則賞菊歸來,偶感寒疾,雖屬輕微,而纏綿經旬,復引發舊疾,稍愈,又因所買農村白米,系受欺發過水者,煮粥飯粘成塊,攪按不松散,病好思食,致不消化,又致腸胃脹悶,不思飲食,最近始稍進食,每日二三餐,每餐一兩,偶或稍多矣,但食后仍脹不舒。此米麗則及春曉食之,亦均腸胃脹氣,不思飲食,初未知耳。二則因兄前書告知雖已退休,但工作須忙至一月底始完。近想必忙于結束,做完了事。故無事暫不以書信相攪。此乃主因。三則一年將盡,家務堆積極多,稍事料理,頗費時間精力。加之千帆事亦懸而未決。故一時未作書耳。前數日接信本擬立復,復以新年放假,小孩在家,親友往來,終日忙亂,未暇執筆。昨日女兒領幼兒歸去,今晨始得安靜裁書耳。歉仄之至!
前日得千帆書,知退休已批準。惟戶口問題尚未解決,須待辦理,歸期或略緩耳。知注先告。
退休由子女頂職及工資八折事,此間久知。前者確系中央文件,大會傳達執行者。各工廠及某些單位,已實行半年。武大傳達執行略遲,年前亦已實現。去年十一月退休二百余人,即有一百數十人系由子女頂職。惟有兩點,不可誤會!一則子女必須系上山下鄉及社會青年(因病下鄉后返家或未能下鄉者)無職業者,已有工作者不可調換;二則子女頂職,既非原職,更非原工資;僅在所在單位安排一工作。或能在原部門,少數亦可在其他部門。如武大中文系資料室職員某退休,其女則因需要可在資料室或中文系。他校系教授之子女有為炊事員者。工作則照初畢業資歷待遇。如營業員,其父四十九元,女頂替則照初來時十八元計。工廠老師付(傅)五六級者,其子女亦以一級工計。工資八折,未確知是否中央文件?早聞如此,謂系規定。工廠均然。武大則七八折不等。聞外人言,系照工作年令(齡)計算,如年令長而中間未間斷,解放時在職者,可以八折,作為特殊貢獻欄加一折。棻中因開刀間斷,又系初解放時,故僅能七折。千帆雖可八折,但系犯錯誤身份,恐不便添入特殊貢獻欄,最多七折耳。
女詞人丁寧,抗戰時曾聞其名,未能相識,不知今尚安健否?在何單位工作?想亦屬老人矣!
近雖久未能進食及少食,精神體力似較前稍勝,或服蜂乳及打B1 B12針之效。但打針奔波過勞,數針后亦不擬續打;惟蜂乳擬服一冬耳。但稍好后家務栗六,又殊勞累,則仍腹痛;蓋自春瀉久病,一切堆積過多,似覺愈做愈多,無法做完或告一段落。此意惟嫂夫人能知之耳。女兒工廠去年至今任務特忙,又為嬰兒所累,棻更如失左右手。此處因所居偏僻,亦不能有臨時幫忙之人也。
學校工作已完成未?現已進入76年,乃兄大做詩之年,不知已開始否?大作盼隨時賜示為盼!棻最近未再吟詠矣。
專復即頌
儷安!
祖棻敬上
1976年一月八日
近來運動漸緊,幸吾輩已退矣。
飲食稍好,新年供應,合家有排骨二斤,魚二斤,惟蔬菜全無,幸兒輩在郊區得蘿卜數斤(二角一斤)耳。商店付食品全無,醬油亦無,水果糖限每人兩角,今年更差矣,上海當不至此?

這是沈祖棻寫給施蟄存的一封信,兩頁滿紙,《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以下簡稱年譜)均失收。據《北山樓鈔本(涉江詞鈔)后記》,1947年施蟄存與姚鹓雛會面,姚先生言及“戰時蜀中文酒之盛,因謂女詞人沈祖棻者名噪于巴渝間,為詞甚工,可敵易安居士”,施先生才第一次聽聞沈祖棻。次年,程沈夫婦東下,遂開始交往,此信寫于1976年1月8日,距訂交之日已近三十年,雖當“文革”末期卻運動頻仍,沈祖棻1932年作《浣溪沙》,有“鼓鼙聲里思悠悠”之句,借來作標題,正可描述殺伐聲中兩人的情分。

首段提到“退休大事,以詩紀之”,指的是原在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資料室工作的施蟄存,1975年10月31日被工宣隊正式通知退休,次日,施先生作詩《乙卯十月幸獲休致翌日城北聲越寄詩來因步韻奉酬》。寄詩來的“聲越”,是徐震堮(1901-1986),施先生師范大學的同事,通翻譯,好詩詞,早年就讀于南京高師,是王伯沆、吳梅的學生,兩人多有唱和。施詩寫到:“官止神欲行,從此免唯諾。曳尾涂中龜,斂翮云中鶴”,還是很灑脫的。這邊沈祖棻則因多病,久已閉門養疴,1975年夏奉退休之命,12月辦好手續自武漢大學退休,時年六十七歲,信尾亦言及“幸吾輩已退矣”。詩人退休,自然是要作詩的,沈氏有《優詔二首》留存,其中有這么兩句:“從來雨露多霑溉,盛世欣容作逸民”,出語溫厚,神情散淡。真退休了,又是如何?真的是悠游歲月,盛世逸民? 四個月后,有信給弟子王淡芳,不過是“蟄居斗室,經營塵務,亦殊悶悶無聊”而已;1976年12月,給王淡芳的信中更進了一層:“然生事艱難,惟日忙三餐,夜圖一宿,人生至此,又有何意義可言。”

徐震堮
王淡芳是沈祖棻的學生,程沈夫婦抗戰期間在成都執教,開始均在金陵大學,后沈去了華西大學,程去了四川大學,王就是川大的學生。王也是當年正聲詩詞社的成員,后來在川大任教。王著有《雪村詩稿》,提到“子苾師逝世前賜弟手書,檢點塵篋得四十三函”,《年譜》多有引用,如“前日得千帆書,知退休已批準”之語,就可查到1975年12月17日,即此信二十天前,沈致王信中說:“千帆此次申請,既系動員,現雖尚未批下,當可獲準。且因此放寬尺度,家在武漢而不需另派房屋者,戶口可以遷回。今僅等批下歡送,便可歸來。”程千帆萌生退意已久,1975年3月給友人的信中就提到“頭白眼花,無所復用于明時,方乞退休,庶延殘命”,至于有沒有“歡送”,能不能“歸來”,后文會提到。

次段“十一月廿四日至漢口看菊花展覽”,《年譜》中誤記為11月上旬。沈祖棻循例作詩,《賞菊歸來,偶感寒疾,因賦》詩云:“寒疾朝愁起,泥爐宿火銷。老翁他縣隔,嬌女一城遙。藥碗憑誰問,羹杯懶自調。端居閑臥病,回首愧漁樵。”因體弱的緣故,沈祖棻絕少出游,1974至1976年間,除此次賞菊外,只能查到1974、1975這兩年的春天,曾舉家春游,也只去了近在咫尺的東湖而已。
沈祖棻的身體確實很不好,一次秋游即“纏綿經旬,復引發舊疾”。武漢大學檔案館中存有《沈祖棻自傳》,親歷者詳述病情最為可靠,起病緣于高齡生產。1947年沈氏行剖腹產后,經久不愈,在漢口動了兩次小手術也無改善;1948年9、10月間求醫于上海,兩度入中美醫院動大手術,九死一生。回珞珈山養病仍無起色,一年后又至上海,再次入中美醫院動手術后方能擺脫病榻,但已元氣大傷。詞人住院時也填詞,曾有《宴清都》一詞,就是寫于醫院,且錄前片:“未了傷心語,回廊轉,綠云深隔朱戶。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憑教剪斷柔腸,剪不斷相思一縷。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羅裀比雪”應指醫院床單被套,“并刀似水”形容手術刀?“憑教剪斷柔腸”幸有自注,為“割瘤時并去盲腸”。

第四段“千帆事亦懸而未決”,語焉不詳,究竟何事?程千帆在《桑榆憶往》里提到:“到1975年,胡耀邦上臺了,右派的問題要解決,這樣我才所謂摘掉帽子。”查《程千帆沈祖棻學記》中的《程千帆簡歷》,“摘帽”具體時間為1974年7月,“事”已明了,又為何“懸而未決”?原來雖“摘帽”并“退休”,但手續尚未辦完,不得留在武漢,還須再回發配之地——沙洋農場。寫信那天是臘八節,距除夕(76年1月30日)只有二十二天,夫妻仍分居兩地,直到1月22日程方返回。至于具體的手續,就是后文中提到“惟戶口問題尚未解決”。在同年致王淡芳信中,沈祖棻不無抱怨:“但戶口問題之困難,又絕非成都人所能想象也。武大一向嚴刻……”后續也證實了嚴刻,1976年4月9日,沈致王淡芳信中再次提到:“千帆戶口問題,迄今已四月有余,尚未解決……以致尚不能正式返漢。”果不其然,1976年4月23日,程千帆只能再次返回沙洋農場,直到1977年2月戶口才遷回。至于“右派”問題,更是等到了1979年7月,經復查認為程千帆“右派”系錯劃,方予以改正。

接著提到了女詞人丁寧。丁寧(1902-1980)字懷楓,號還軒,生平于此不詳述,輯有《還軒詞》。據《北山樓鈔本》,1975年12月施蟄存撰文,“維揚有女詞人丁懷楓,余未嘗聞其名”,可知施丁并非故交,為何突然提起丁寧?原來施先生新獲《還軒詞存》,一見傾心,“并世閨閣詞流,余所知者,有曉珠桐花二呂、碧湘翠樓二陳、湘潭李祁、鹽官沈子苾、潮陽張蓀簃俱擅倚聲,卓爾成家。然以還軒三卷當之,即以文采論,亦足以奪幟摩壘,況其賦情之芳馨悱惻,有過于諸大家者”。
詠其文而慕其人,于是去信問詢,不想同列民國知名女詞人,沈丁二人亦無交往。所幸施先生在師范大學的同事周子美曾為丁寧油印詞稿,從他處得知身世,且言及丁氏尚在皖中(安徽省圖書館)。至于晚景,有丁寧自撰挽聯可知:“無書卷氣,有燕趙風,詞筆謹嚴,可使漱玉傾心,幽棲俯首;擅技擊談,攻流略學,門庭寥落,唯有貍奴做伴,蠹簡相依。”
書友艾俊川藏有一部1978年印本的《還軒詞存》,順便把此書的版本考證了一番,據丁寧1978年《重印還軒詞序》說:“《還軒詞存》三卷,系一九五七年八月老友周子美先生所代印,二十年來分贈友好,已僅存一冊及底稿數紙。今秋先生來函,有重印《還軒詞》之議。”《還軒詞存》1957年印本罕遘,據周子美說,只印了幾十冊,施蟄存見到的應該是這個版本。后來的1978年印本也少見,谷林、張中行等老輩文人均借讀傳抄,艾俊川存的這部就有周退密的題記。

丁沈雖未謀面,但沈氏《涉江詞》開卷第一闋為《浣溪沙》,竟與《還軒詞》首章同調,真是無獨有偶;另據《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曾擬輯丁寧、沈祖棻諸家詞于一集,可謂神交不絕。
女詞人心思縝密,“此意惟嫂夫人能知之耳”,不忘提及施蟄存夫人陳慧華。不單是體諒家務繁重, 據1974年5月23日沈致施信,提及“嫂嫂清恙,當已全愈?念念”;又同年7月26日,李白鳳由開封致施函,也提及“未知嫂氏病體如何?甚念甚念”,推測陳慧華1974、1975年間曾大病一場,故沈祖棻有同病相憐之感。

“女兒工廠去年至今任務特忙,又為嬰兒所累”,給老友寫信不妨談談家人,女兒程麗則是程沈夫婦的獨女。這個女兒得之不易,1940年沈祖棻在成都時就曾行卵巢瘤手術,受孕不易,女兒誕生于1947年,這一年沈祖棻已三十八歲。《沈祖棻自傳》中提到,1947年12月,“因生產為庸醫所誤,將平產硬說成難產,強動手術,并在動手術時將手術巾縫入腹內,并將內臟弄壞、弄亂,以致病痛久久不好”。程麗則1972年成婚,與其愛人張威克都是武昌關山汽車標準件廠的工人,程千帆曾寫信給施蟄存:“能令后嗣不再作知識分子,即大佳事。想兄亦同此感耳。”但身為母親的沈祖棻恐怕并不這么想,信中近五百字都是談及子女頂職及工資打折的事,絮絮叨叨中可以讀出端倪。

嬰兒自然是程麗則的女兒張春曉,小名早早。外孫女生于1974年2月,家中弄瓦之喜,給困境中的沈祖棻帶來莫大的歡愉和安慰。沈祖棻1976年寫出了長詩《早早詩》:“張氏外孫女,前年尚襁褓。八月離母腹,小字為早早。生辰梅花開,學名喚春曉。一歲滿地走,兩歲嘴舌巧。 嬌小自玲瓏,剛健復窈窕。長眉新月彎,美目寒星昭。” 此詩沈氏身后才發表,朱光潛曾題詩贊曰:“易安而后見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張春曉后為復旦陳尚君門下博士,又曾在外公執教過的南京大學任教,冥冥中圓了沈祖棻生前對女兒學業上的虧欠。
程麗則很孝順,分擔了不少家務,女兒離家后的困頓,“棻更如失左右手”,在沈氏其他信中也有提及。1974年9月21日,沈祖棻給王淡芳的信中提到:“小女因喂乳不便,且武漢交通困難,已遷居廠中,多年老病相依,如今失左右手矣。本即因居處僻遠,生活極不便,現更多困難。”但老師在學生面前不可露怯,更不能消沉,所以接著又說:“惟向來不嫌寂寞,且耽閑靜,亦不畏荒曠,且善于克服困難,未如他人想象中之困苦也。”

至于“此處因所居偏僻”,據程千帆為夫人《憶昔七首》的箋注,指的是“文革”開始后,一家人被迫從武漢大學特二區搬到小碼頭九區。這處房子原是當年為蘇聯專家的汽車司機準備的臨時住宅,地處偏僻,且廢棄已久。沈祖棻也為此吟詩:“道途絕燈火,蛇蝮伏荊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當年搬家很倉促,而且明令不許約人相助,新居也褊狹,舊有什物只能棄之門外,結果“一夕皆盡”。
不過也因山居無俚,“獨坐乘涼對月明”,故每有吟詠。末段提及“棻最近未再吟詠矣”,這個“最近”,恐怕只有近來個把月時間,《憶昔七首》就寫在1975年年底。不過沈祖棻四十歲后輟筆弗為,直到“文革”期間(1972年后)才以余力為詩,結集為《涉江詩稿》。1974年10月、11月間,沈祖棻在武昌編成《歲暮懷人四十二首》,以懷念“死于非命的知交密友”“生離即如死別者”以及“因故音問斷絕者”。其中一首就是寫施蟄存,他屬于“老而情誼彌篤者”,詩曰:“沖波破浪寄雙魚,念舊情深愧不如。一自上元燈冷落,斷碑殘帖閉門居。”

信尾有亮點。“近來運動漸緊”,當指1975年9月4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開展對〈水滸〉的評論》,明確提出“評《水滸》”是我國政治思想路線上的又一次重大斗爭,是貫徹執行毛主席關于學習理論、反修防修重要指示的組成部分,自此全國掀起“評《水滸》”的運動高潮。施、程、沈三人都在大學中文系執教,想必都曾熟讀《水滸》,昔日書架上的老朋友忽然被推到風口浪尖,著實讓人不安。“幸吾輩已退矣”,確實是幸運,若沒退休,三個老朋友又會寫出多少違心文章呢?

本文資料搜集得益于李東元老師,特此感謝。沈祖棻先生于1977年6月27日遇車禍逝世,謹以此文紀念沈先生逝世四十周年。
作者為“廢紙幫”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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