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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應(yīng)人石:異地遙望的愛情
2004年春,我去創(chuàng)見工業(yè)園面試一份工作,提前到達的我,從松白路轉(zhuǎn)進天寶路,第一次走進應(yīng)人石村。進村的小路兩邊是一片荔枝和芭蕉,芭蕉林下掩映著菜地。后來,我在西麗一家港資五金塑膠廠上班。工廠不久搬到白芒關(guān)外,距應(yīng)人石村四五里。我常來這里拜訪同事,但對這個村子的古老傳說卻絲毫不知,倒是對老村路邊的牛王刺叢留下了深刻印象。

應(yīng)人石村的愛情傳說
2010年秋末,我換新工作,搬到應(yīng)人石。那天我上網(wǎng)查到了應(yīng)人石的愛情傳說。
故事發(fā)生在明朝末年,一對貧窮恩愛的夫妻被一個惡紳拆散。惡紳欲霸民妻,強迫男子上山采藥,這男人死在山上,化為一尊石頭。妻子聽到丈夫的呼喚,上山尋夫,一路應(yīng)聲而去,發(fā)現(xiàn)丈夫變成一塊石頭,妻子傷心欲絕,也化為一塊石頭。兩塊石頭在歲月里不離不棄,廝守相望。村民為了紀念這個愛情故事,將劉村改名為應(yīng)人石村。中國大地上到處被大大小小的傳說烙印。應(yīng)人石傳說也無特別之處。
在應(yīng)人石村的第一晚,聽著樓下各類店鋪喧囂了大半夜,市井聲陣陣襲來,我睡得更為踏實。我和妻子住在二樓,是二房一廳,難得的是有一溜半米寬的陽臺,方便晾衣曬被。我們與另一對夫妻合租。兩個房間并排著。他們的房間靠里,挨著洗手間。這是老房子。每次樓上沖水,蹲廁里的水也會涌動不止,隨之整個屋內(nèi)漫開一股下水道的惡臭。每月租金只有900元。每家分攤400多元。

敏的故事
這對夫妻是江西贛州人,不大愛說話,穿著樸素,為人實誠。女方是我妻子的同事,名字叫敏。兩家人合租,既寬敞,也省了租金。我們共用客廳、廚房、廁所、陽臺,東西擺在一起,不分彼此。唯一不便的是,廁所的門栓掉了,每次上廁所或沖涼,要用一桶水抵住那扇門板。
自此兩家人過起了一家人的生活。兩個女人擠在廚房里一起做飯,兩個男人坐在電視機前共襄軍國大事。大家一起擺上折疊小桌同鍋吃飯同碗夾菜。過去各過各的,現(xiàn)在屋子里多了一倍人,有大家庭的感覺。
敏的老公在創(chuàng)維廠里做倉管。兩腮和下巴留著大片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每天推著電動剃須刀嗞嗞收割。敏和老公看起來很恩愛,她老公是1978年的,獨生子,他們一直沒小孩。婆婆心急,催他們?nèi)タ戳藥谆蒯t(yī)生。敏在廚房里熬了濃稠的中藥,房間里彌漫著濃郁的藥香。妻子對我說:醫(yī)生診斷過,敏是輸卵管粘連堵塞。那里打不了麻藥,疏通了幾次,每次都是痛得雙腿抽筋。敏為了要小孩,忍痛做了幾次,但沒見效果。也許不是哪一方面的問題,是個綜合問題。
長期沒有孩子,老家人難免有了閑言碎語。敏對丈夫說:實在不行,我們離婚吧。敏的老公堅決反對。他心疼著她。

我也是不大愛說話的人,和敏的老公始終保持著禮貌距離。他們看我說話不多,以為我姿態(tài)很高。敏私下對老公說:人家是文化人,哪像你是個粗人,自然和你談不到一塊去。敏的老公不甘,找機會和我這個“文化人”攀談起國際大事。他們知道我搞寫作,以為我見多識廣,肚子里墨水多。
其實我對什么聯(lián)合國、紐約股市和中東石油并無興趣。寫兩篇歪文章和有文化劃不上等號,我并不是什么文化人;再說文化人也未必是時事通。敏的老公談得起勁——事實上他比我懂得更多,我只是敷衍應(yīng)對。這樣在他們眼里,我似乎又成了清高。我總感覺過意不去,辜負了人家的熱情。
他們的房間,我進去過一次,為了借用網(wǎng)絡(luò)。房間整潔,靠床邊擺了一臺筆記本,筆記本不是品牌機,但看上去嶄新光潔。鍵盤上蓋了一片塑料薄膜,旁邊另接出一個單獨的鍵盤。這時我注意到,床頭墻上貼了一幅鮮艷的畫。畫上是兩個可愛的胖娃娃。我愣了一下,心里頓時明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女人們很親密,男人們依然是禮節(jié)上的熟悉。敏臉色一直蠟黃,顯得血氣不足。廚房里又多出了烏雞湯。敏和老公周末又去了深圳和廣州幾家醫(yī)院。第二年秋后,兩家人去爬羊臺山,一路上交談不多。敏的老公坐在羊臺山頂?shù)氖^上,眼神迷離,一動不動吹著風(fēng),像塊石頭。從羊臺山往西南望去,就是應(yīng)人石村。羊臺疊翠是深圳一景,我放眼望去,山上石塊嶙峋,不知哪塊是應(yīng)人石。傳說有兩塊,分了男女,但早就不在了。

第三年夏天,我們打算接女兒從老家來深上學(xué),兩家人就此分開租房。我們搬到了老村小學(xué)對面的農(nóng)民房,敏偶爾和幾個同事到我家打打麻將。后來,她辭職離開電子廠,去東莞轉(zhuǎn)輾奔波。她老公還留在深圳。有一回,兩家人在應(yīng)人石路口偶遇,敏在人群里喊了我們一聲,我和妻子驚喜地和他們打招呼,好久不見了,敏還是瘦瘦弱弱。我們打過招呼,雙方站著沒什么話,又匆匆告別。
妻說,她在東莞的制衣廠里上班,和她姐姐在一起。她老公還在創(chuàng)維廠。他們養(yǎng)了一個小孩,由老家的婆婆帶著。
我問:他們后來治好了?
妻說:沒見到敏肚子大過,忽然有了小孩。那小孩應(yīng)該是領(lǐng)養(yǎng)的。
我回味起那廚房里飄出的藥香,茫然看著敏和她老公消失在人流中。我知道以后很難再見到他們了。這算不上什么愛情故事,只是一對打工的平凡夫妻。他們忽然走進了我的生活,一不小心,又徹底消失。敏是個本分的姑娘,敏的老公是個忠厚的男人,他們相互關(guān)心。在我看來這個故事彌足珍貴。

程里的故事
合租那段時間,程里來看過我一回。程里是江西樟樹人。我們在2008年一次詩友聚會上認識。他住石巖。我們同路,晚上坐同一輛公交回來,把著扶手聊了起來。程里小我一歲,一直單著。他為人內(nèi)向,似乎命運多蹇,平時一臉苦相,眉頭不展,眉骨突出,眼睛凹陷。那次聚會,他站起來拘謹?shù)亟榻B自己,他在倉庫里做事,一個月拿六七百多塊。我大概是他認識不多的幾個深圳詩友之一。在深圳漂泊不定,他有時孤獨苦悶,就來找我聊聊。
2011年,程里在西麗陽光工業(yè)區(qū)一個工廠打工,離應(yīng)人石也就三里路左右。他一直說來看看我。我們工作都忙,沒顧得上見面。程里又跳槽到塘頭一家工廠。一天,程里說要來。他踩著單車到應(yīng)人石新村,后面馱著一位姑娘。
程里說,這是我老婆。
我暗地替他高興。程里老婆是景頗族,老家在云南邊地,緊鄰緬甸。程里經(jīng)親戚介紹認識了她。他倆住在塘頭,同在一個廠打工。程里說,老婆懷孕了。我領(lǐng)他們進屋,妻子在家里炒了幾個菜招待。
程里老婆顯得特別害羞,沒怎么跟我們說話,只是看著程里,和程里說話,程里細心地給她添飯夾菜。她臉上洋溢著幸福,感覺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吃過飯,看了電視,他倆又踩著電車回去了。
他老婆流產(chǎn)不久,又懷上,不久就回家養(yǎng)胎。程里一人住在塘頭,業(yè)余沒什么事,到我這借了幾本小說。2012年1月,程里辭職回去看出生的女兒。他清理了行李,送來了一部單車和一個煤氣灶?!斑@東西賣了也劃不來就送給你吧。”
5月他又回到深圳,在龍華清湖一個冷鏈庫里做倉管。冷庫分為冷藏庫和冷凍庫,專給超市配肉類和果蔬。不同區(qū)域溫度不同。冷凍庫的溫度在零下十五度到零下二十度之間。上班要穿很厚的棉襖。他老婆沒有上班,在他上班地附近租房帶著小孩。日子雖苦,倒也自在。
2013年4月,他們在觀瀾人民醫(yī)院迎來第二個女孩。緊巴巴的日子負擔(dān)不起兩個小孩的撫養(yǎng)。6月他老婆帶著第二個女兒回到了云南。他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在江西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之余,也幫他帶了一個小孩。兩個女兒,一個在江西,一個在云南,就此分開了。

2013年秋程里來看我,那時我搬到老村。我叫程里有空多讀多寫。他說,在倉庫里天天搬貨,很難得閑,精力也不夠,幾乎不寫東西了。我默然。我明白這個時代多寫一點也無力改變什么,只是吼一嗓子而已?;厝ズ笏诓┛屠镔N了一首詩《重歷天寶路》。其中寫道:
在仲秋之季,重歷天寶路
這條短短的村中路,它恰好容下一個盛世的王朝
一個流浪漢在他的世界里自稱寡人
……
是啊!變化真大
走在天寶路的人不再是昨天的人
我無法兩次走在同一條路上
臭水溝里,水葫蘆葳蕤
它們逐水而居
這不就是那天送他時的情景么。我偶然看到此詩,讓他再發(fā)兩首過來,一并推薦給《寶安日報?打工文學(xué)周刊》編輯,后來見了報。

是的,就像詩里寫的,應(yīng)人石一直在變,像深圳所有的城中村、城外村一樣,一直在變。馬路不斷翻修,拔掉路邊的柳樹和榕樹,鋪上瀝青和人行道地磚。
那條臭水溝本來不是臭水溝,它也有名字的。它叫應(yīng)人石河,發(fā)于羊臺山,流經(jīng)應(yīng)人石傳說中的石頭,從一座小水庫下來,一直往西流去,終點是鐵崗水庫。那河里的水的確臭得不成樣子,老遠就能聞到。水污黑,蚊蟲孳生,底下的淤泥里常常冒出水泡,水面上浮著各類垃圾,河道里淤積著爛衣破鞋和塑膠紙皮。
水葫蘆命硬,最適合在臟水里生長。哪里愈臟,哪里愈是頑強旺盛。常在橋上看到兩三人垂著長竿在這里釣魚,旁邊還圍著一群路人觀看。看著這塘發(fā)臭的濁水,再聯(lián)想到周邊飯店擺出來的石鍋魚,我對魚實在沒了胃口。后來這座橋也經(jīng)過翻修,修了兩年,終于竣工。程里下次來時,估計要在心底再次感喟了。
那年冬末程里再來應(yīng)人石看我。那時我小女兒剛出生不久,他給了我一個紅包。我知他生活不易,堅辭不受,他硬塞給我。我?guī)綉?yīng)人石老村散心。老村里有老巷子老房子老祠堂,垂垂老矣,衣衫襤褸,被新樓夾擠著,被煙熏得有歲月的顏色,舊得讓人懷念。網(wǎng)吧和快餐店簇擁,路坑坑洼洼,貓和狗趴在路上,摩托車飆得像風(fēng),一樓門臉還有幾個機加工小作坊。
我們一直走到荒郊野外,沿途是池塘和草莓地。路邊馬纓丹開了一地。很少有人來到這個老村。外面早已換了人間。實際上,這里才是真正的村,真正的應(yīng)人石。三十多年前,應(yīng)人石的土著村民就住在這個窮地方。
再往前走就沒有路了。只有一座蜿蜒的山脈擺在前面。是羊臺山。余脈上的小山丘挺立著銀白色的桉樹。數(shù)條高速公路有力地切割荒野和山脈。我們向山上望,石頭是有的。但石頭就是石頭,已不再有回音。

劉房東的故事
我在應(yīng)人石老村住了三年,我的房東也姓劉。應(yīng)是應(yīng)人石傳說中劉善的后人吧。房東平時住在一樓的房間里。他在一樓開了一家小店,賣些油鹽醬醋和啤酒飲料。一間房當作牌室,供人搓麻將打撲克,還有一間房,他平時和自己的老婆住在這里,方便照看房子。
房子由兩棟樓組成,一棟舊樓只有八層,后面又加蓋了一棟新樓,有十四層,兩棟樓緊扣在一起,共一座垂直電梯通往樓上。一樓有個寬敞的大堂,停滿了單車和電單車。整個樓里大約有八十多套房子。房東在別的地方還有兩三棟樓房出租。
房東繼承了先人的勤勞節(jié)儉,沒有請人打掃衛(wèi)生,每周兩口子親自拎著拖把和水桶從十四樓一直拖到一樓。水電和雜工的活,由房東和他的兩個年輕兒子包攬了。
房東六十多歲,普通話說得鏗鏘有力,略有點渾濁,其水平在他這個年紀已相當出色。他原來在村委做過會計,在老一代村民中算是文化人。房東在電梯門口貼了不少告示,我常見到幾個別字。摩托寫成摩拖,務(wù)必寫成勿必,問題弄成問提。

房東原配早已去世,現(xiàn)在這個老婆是四川人,削瘦的下巴,棱形臉,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大概三十多歲,皮膚依然水嫩白皙。老婆比兒子大不了幾歲。兩個兒子平時住在新村另兩棟小洋樓里,他們的老婆都是本地人。有時兒子帶著自己的兒子也來這里玩耍。這些晚輩中,沒有一個人跟四川女人打招呼。
四川女人在這個家庭中是沒有位置的。有時,這個老房東橫眉冷臉說起他的年輕老婆,批評她這里不對那里不好。有一次,我?guī)腿巳栍袥]有房子出租。房東不在,我就問房東老婆,房東老婆熱情接待,領(lǐng)我們上樓看了一套單房,問了價錢。下樓時遇到房東,房東聽了價錢,對他老婆拉下臉剋了幾句。房東老婆對我們無奈地笑了笑。
四川女人常常落寞地坐在那個小店里。小店開在樓內(nèi),外面還有一道常閉的大門。其實她也明白,哪有什么生意,她只是聊以打發(fā)時間。她想有一個自己的根據(jù)地,屬于自己的一小塊天地,可以隨手支配。沒有客人時,她手里拿著鼠標,伺弄桌上的一臺電腦。那臺電腦更多時候是在播放古裝電視劇。

2008年當?shù)亟值擂k在寶安上演的一出客家山歌戲《應(yīng)人石傳說》,重新演繹了應(yīng)人石的愛情傳說,還申報了當年廣東省的“非遺”項目。我總感覺,續(xù)弦的劉房東像戲里的地主一樣,過上了好日子。四川女人似乎就是在家等待丈夫的妻子亞勤了。那劉善去哪里了?
劉善當年是因為貧窮不得不被逼到山上采藥。為何被迫,傳說語焉不詳。我想大致是劉善借了地主的錢,或是租了地主的地。總之,地主掌握了經(jīng)濟命脈。貧窮的愛情在這種被迫中至死不渝,猶顯可貴。傳說的源頭是底層人民。話語權(quán)自然傾向于勞苦大眾。
如今劉氏子孫翻身成為富人貴人,他們掌握了這里的經(jīng)濟命脈,也有了一副土豪紳士的面孔。今天再翻唱應(yīng)人石傳說,坐在劇院里觀看演出的都是富人貴人,似乎成了一種富人對貧窮時期的緬懷,帶著炫耀和賣弄。哎呀,看看當年咱是如何窮,如何苦,都咬牙挺過來了,于是……于是有了今天的成功——這通常是成功人士做采訪寫傳記的商業(yè)邏輯。

勿忘本,本是件好事。但在那出客家山歌戲里,我看到了粗暴批判和丑化富人,簡單對立了窮人和富人的矛盾。歷史邏輯依然停留在二元對立的表層。這似乎在維護過去窮人的形象,僅是出于自我的立場,維護了“我”。如今,“我”變成了維護的對立面。這出戲就有了自相矛盾的味道。
今天的應(yīng)人石,在大大小小的700多家商鋪和138家工廠里,在1774棟悲歡離合的樓房里,在5.53平方公里面積中,依然流傳著十萬人的愛情。這些都是歷史洪流中稍縱即逝的細節(jié)。敏的老公后來也離開應(yīng)人石。程里奔走不定去了平湖一家物流公司,他的老婆去了惠州陳江工廠,他一家四口分別在四個地方。我也搬離了應(yīng)人石老村。
(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45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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