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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塘水圍:阿兵的理發店
很多普通打工者初來深圳,都有過在城中村寄居的生活。城中村那濃郁的煙火氣味和歡騰的俗世生活,仍散發出一種別樣的迷人光芒。
這些年,我一直將肉身安置在城中村,租下一間空蕩蕩的房子,緩慢地往里面填補東西。先是床、衣柜、餐桌、椅子、鍋碗瓢盆,接著是寫字臺、書架、電腦,然后是電視、冰箱、洗衣機、熱水器、空調。終于,我把這間租來的房子,順理成章地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里享受友情的愉悅、愛情的浪漫和親情的溫暖。
租來的家注定是不穩定的,搬家成為常態。來深圳近十年,我搬過八次家。

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首先要找的,不是市場,也不是餐館,而是理發店。我必須找到一家合適的理發店,心里才踏實。因為嬰幼兒時期睡的枕頭的緣故,我頭型不好;又加之頭上長了兩顆旋,頭發不好侍弄。因故,理發于我是頭等大事。
那些外表光鮮名頭響亮的理發店,大多由年輕人操刀,他們手法新穎,給女孩做美發,技藝超人,很有心得。但他們不會花太多精力,認真對待男人的腦袋。通常,他們用上三五分鐘時間,就能幫我解決問題。但左瞧右看,越發覺得這頭理得窩囊。此后,我便對所有此類理發店抱有成見了。
在阿兵理發店,卻能得到完全不一樣的體驗。
阿兵理發店開在塘水圍的一條巷道,巷子兩側有各種商店。理發店雖在主巷道,但和有著漂亮門楣的理發屋相比,阿兵理發店簡直有點寒磣。門店招牌上的幾個字,像自卑的鄉下孩子,膽怯虛弱。屋里的擺設更簡陋,不到10平米的空間,擺著三張式樣各異的破舊轉椅;門對面的墻上,是一長溜的鏡子;一臺老式的14寸電視機,懸掛在墻角頂部;門口左手邊擺了張沙發,幾處地方破了洞。

坐在吱呀作響的轉椅上,老板阿兵幫我披上圍裙,看到臟亂陳舊的器具,我突然心生疑慮,害怕這次會遭受更加嚴重的打擊。甚至想起身逃走。
從墻上的巨幅鏡子里,看到阿兵的模樣,我才稍稍放了些心。阿兵四十余歲,留了半寸絡緦胡子,態度和藹,面目含笑。盡管這次交易不過十塊錢,但他這副模樣,瞬間讓我感覺到了尊重。
問了理發要求,阿兵拿出不同的剪刀和推子交替使用。他手法嫻熟,而且用心,盡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理發者,但他對待每個顧客的態度是一樣的。不像別的門店,常常厚此薄彼。
碎發飄落,漸漸現出一個新的雛形,我終于放下心來。我和他說起頭型難看,理發困難的事。“每個理發師對理發都有自己的理解,也都有自己的方式。在我看來,理發師也是一個藝術家。他對藝術有多虔誠,就決定了他對理發的理解有多深。”阿兵語出驚人。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形容理發,我開始對阿兵刮目相看。理發前,我特意看了下時間,到剪好完成歷時20分鐘。用時比之前那些年輕理發師多出數倍。果然,阿兵是在用做藝術的功夫為顧客服務。

看到新發型,我很滿意。從此,每隔半個月,便跑到阿兵理發店,重“頭”開始一回。
慢慢我們就熟了。阿兵是四川人,20歲開始學藝。來深圳十余年,起初在一家工廠打工,不久跳槽到一家理發店,過兩年就自己開了這家小店。
阿兵妻子也是四川人,年齡和他差不多。素面朝天,不事裝扮。她沒學過理發,不想從事這行業。來深圳最初那幾年,在一家電子廠打工。周末休息才來理發店,幫忙打雜。后來工廠招工開始挑年齡,又加之阿兵越發忙碌,急需人手。她才加入進來。這些年雖沒認真學過,但天天待在身邊,氣息相通。一上手,竟也能運用自如。
當然,若認真計較,她的功夫還是差了許多。如果來了熟客,即使特別忙,她也不插手。她懂得哪些顧客要交給男人打理。
這些年,理發店越來越多,阿兵理發店所在的巷道,不過50米長,卻開了好幾家理發店。和他們相比,阿兵實在沒有多少競爭力。90后年輕人自然不會上阿兵理發店的門,好在城中村人口基數大,中老年亦不少。何況,阿兵兢兢業業。這些年競爭越發激烈,他的夫妻檔理發店仍然活了下來。
暑假的一天,我在阿兵理發店見到兩張新面孔,一男一女,十來歲。阿兵在理發,他妻子陪著他們。他們相貌與阿兵夫婦很像,正要問詢,她主動說倆孩子是她家的,放假了來深圳看看。他們嬉鬧著,阿兵專注剪發,愉悅而滿足。這樣的場景,甜蜜如畫。
相聚的日子當然不多,假期很快就過了。孩子又回到四川老家念書,妻子送孩子返程,順便在老家待些日子。
阿兵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我也有過。而且是整整一年。算起來,應該是9年前,那時我是一名職業拍客,每天清早出門,踩著單車到處尋找素材,看到好玩有趣或突發事件,就用相機拍攝下來,再配上簡短的文字,投給報社。這樣的工作,接觸的全是陌生人,語言交流的機會并不多。
有一回連著好幾天,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等到忙完一切,躺在床上,想起自己這一天未曾說過一句話,寂寞像燈光一樣淹沒了整間屋子。
不知道阿兵會不會有和我同樣的感受?閑下來時,他又會如何打發時間?下了班,故意繞道從理發店門口經過。發現大部分時間阿兵都在為顧客理發。看起來,他沒有時間孤獨。
有天發現,理發店沒有顧客,阿兵在仰著脖子看電視,湊近一看,是央視新聞頻道。我突然想起,認識阿兵三四年了,卻從來沒見過他玩手機。他不可能沒手機。可是,他有微信嗎?如果沒有微信,他又被理發店固定在同一個地方,除了朋友來理發店見他,他很難有時間主動和他們見面,那么,他如何維護他的朋友圈?
隔天正好是周末,離固定的半個月理發間隔還差兩天,但我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阿兵理發。去時,他正在給一位嬰兒理發。阿發在理發店門口,打了個白紙黑字的小廣告:剪嬰兒頭。給嬰幼兒理發是技術活,而且危險,一般的理發店不敢接手,害怕惹麻煩,主要是手藝差了火候。給嬰幼兒理發,賺的錢比成人貴不少。來阿兵理發店為嬰孩理發的人很多,阿兵多了不少營收。
阿兵哼著小曲,哄著孩子不要亂動,手上動作麻利。雖然賺錢,但也是累人的活。忙完這個頭,送孩子離開。阿兵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燃。
等待的間隙,我們聊著天。我說起昨天晚上三五知心好友相聚甚歡的事。聚會難免要喝酒,便問阿兵能喝多少。提起這個,阿兵的底氣明顯弱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聚會過了。

阿兵理發店開在深圳有十余年。妻子在工廠打工時,他一個人守店,早上九點起床,洗漱好出門,去最近的早餐店用餐,然后回來開門迎客。去的早餐店,有時是包子鋪,有時是米粉店,每天吃的餐點可能不同,但每家店面離理發店的直線距離都不超過500米。中午和晚上就更簡單,直接叫快餐。周末往往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但也是阿兵最頭痛的時候,通常,這兩天他很難準時用餐——別說準時,在正常時間往后推兩個小時吃到飯就很不錯了。
后來妻子來理發店幫忙,可以吃到妻子烹飪的美味。民治大道另一側是民治市場,各種菜都有。頭兩回,阿兵主動請纓,大清早便跑去市場買菜,但買回的菜并不被妻子稱好。也許因為長期待在理發店,阿兵某種程度上,缺失了購物的能力。有一回,買土豆花了五塊錢,阿兵遞給老板五十塊,不等找零,徑直走了。這之后,阿兵再也不去菜市場。再后來,有別的事要辦,阿兵統統交給妻子處理。
阿兵整天待在理發店,理發店成了他的整個世界。
他說起這段故事,更像是自嘲,我聽在心里,卻不是滋味。同時,意識到我說的話可以犯了忌,趕緊噤聲。
好在阿兵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朋友聚會講的是你情我愿,別人叫你一回,你不去可能是真的有事。第二回再叫你,你還不去,那就有問題了吧?到了第三回,可能就再也不會叫你了。我們做服務行業的,你們的休息時間,卻是我們最忙碌時候,哪里有時間去喝酒?
我笑,掙錢當然重要,可以貼一張告顧客書,休一天并不影響太多吧。
我也想休啊,問題是能休嗎?你今天休,顧客找不到你,下回可能就不來了。不容易啊。阿兵也笑,不過,他的笑是苦笑。

生活的確不容易。我表示贊同。來深圳最初幾年,被騙被偷被搶的經歷,如今仍清晰如昨。最令我耿耿于懷的,是城中村的租房門鎖被撬,筆記本電腦被盜。我心疼丟失的文字和圖片,那是我近十年的心血,非金錢可比擬。
理完發,付了錢正欲出門,阿兵又拋出一句:還是你們自由呀,想去哪就去哪。而我終日困在這間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今天重復昨日的生活,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阿兵的話,讓我悚然一驚。他的生活,以理發店為圓心,以城中村為直徑,畫了一個圓。他在這個圓圈里掙錢養家,和妻子相愛,思念遠方的孩子。夢想未來,也為瑣事悲傷。
理發店更像一個時代的隱喻,把阿兵牢牢固定在同一個地方,而他成了城中村的“囚徒”。
燈光亮起,夜色迷離。沉靜了一個白天的城中村,開始鬧騰起來。夜市顯現出鮮香火辣的一面,出租屋里漸次亮起暖人的燈。回頭望去,已找不見理發店的模樣。幽深的小巷,人影綽綽,無數命運沉浮的故事,在此上演。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45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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