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每天中午12點45分至下午2點15分，是冰熊冰球俱樂部最重要的“冰點”。

在這一時間段，隊員們集體前往佳木斯市唯一的室內滑冰場進行訓練。而這也是滑冰場給他們的“特殊待遇”——可以免費利用這一空閑時段上冰，同時不影響其他專業隊的安排。

冰熊冰球俱樂部是一支誕生在佳木斯的冰球隊，而與眾不同的是，這是一支平均年齡五十多歲的老年業余冰球隊。上世紀八十年代，佳木斯冰球隊異軍突起，許多優秀的冰球運動員被選入國家隊。冰熊冰球俱樂部中的不少隊友，年輕時就曾代表中國征戰四方，為國爭光。

而告別球場數十載后，這群老男孩們沒有忘卻對冰球的熱愛，在挑戰身體極限的速度和激情中，續寫著冰上傳奇。這是關于冰球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回憶。

中國國家男子冰球隊最早成立于1963年。雖然冰球運動歷史并不長，但在上世紀，中國冰球隊在亞洲首屈一指，曾于1986年和1990年兩次獲得亞冬會男子冰球比賽金牌，并晉級世界冰球B組錦標賽，創造了中國冰球隊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

而東北是中國冰球運動的大本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年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冰球人才。冰熊冰球俱樂部的創始人吳嵐峰就成長在這樣的年代。

佳木斯市隊1983年獲得第五屆全國運動會冰球比賽冠軍，其中就有現在冰熊冰球隊隊員。 冰熊冰球俱樂部/周德堅/姚紹清 圖

“我記得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哥背著我去一個室外的燈光球場玩，正好遇到一群人就在那里打冰球。他們個個穿得像宇航員一樣，一邊滑一邊還能打球，特別神氣。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冰球，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吳嵐峰回憶道。

不久，吳嵐峰就讀的佳木斯市第十小學成立了一支冰球隊，體育老師正好也是冰球專業隊隊員，吳嵐峰的冰球啟蒙就這樣開始了。憑借著天資聰慧，他連續三年獲得了佳木斯市小學組冰球冠軍。而后順利進入體校，開始了專業訓練，從專業二隊到專業一隊，代表佳木斯參加了許多全國性的冰球比賽。

吳嵐峰（后排中）在少年時代就展現了冰球才能。   吳嵐峰 圖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冰球運動發展進入了黃金時期。據保守估計，當時中國冰上體育人口突破100萬人，冰球人口近10萬人。1992年，吳嵐峰通過選拔進入國家隊，成為了中國國家男子冰球隊的一員。

“那個年代，運動員都非常能吃苦，教練也非常敬業，起早貪黑，把訓練放在第一位，我們的想法非常單純，只要能為國爭光，至于什么薪資報酬，根本都不在意。”吳嵐峰說。

然而，不僅訓練艱苦，冰球比賽中往往還會發生激烈的肢體沖撞，受傷也是家常便飯。

“1993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參加世界冰球錦標賽。有一場比賽，和英國隊對抗，英國隊一個身高兩米多的后衛和我沖撞在了一起，我被撞得眼冒金星，但當時我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趕緊爬起來繼續比賽。”

“下顎骨、鼻梁骨都骨折過，但比賽激烈的時候，沒人會在意這些皮外傷，因為誰都不想在冰場上丟掉中國隊的尊嚴。1993年，我們在世界B組的比賽中成功保級。”吳嵐峰驕傲地告訴記者。

吳嵐峰曾是中國國家男子冰球隊的一員。   

年輕時候的吳嵐峰和隊友們。  吳嵐峰 圖

1996年，服役了四年國家隊的吳嵐峰退役。而進入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中國冰球運動也開始走下坡路。受市場經濟沖擊，政府投入減少，全國冰球專業隊紛紛解散。據統計，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全國有近20支冰球隊伍，而目前僅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3座城市保留專業隊。

轉業后，吳嵐峰順應時代的大潮，下海經商，雖然開啟了另外一種人生，但每次在電視上看奧運會時，自己總忍不住跟著電視機里的奧運健兒們一起流淚，他能體會那份榮耀帶來的感動，也能理解其中的艱辛與不易。

“這種深入骨髓的愛什么都代替不了。即便我后來在生意場上也小有成就，但都比不上冰球帶來的榮耀和滿足。”吳嵐峰說。

生意場上的小有成就，比不上冰球帶來的榮耀和滿足。       吳嵐峰 圖

吳嵐峰收藏和獲得的冰球獎牌。  吳嵐峰 圖

于是只要一有空，吳嵐峰仍然去找球打。漸漸發現，熱衷打冰球的業余愛好者還不少。

“我聽說牡丹江有幾個老年業余冰球隊還在打比賽，而在佳木斯，五六十歲仍打冰球的人也不少。正好我組織能力還比較強，于是就攢了一支十幾人的隊伍，參加了那年在哈爾濱舉辦的業余冰球比賽，沒想到我們的水平在全國數一數二。”

2007年，冰熊冰球俱樂部的前身——佳木斯市業余冰球隊正式成立。

在佳木斯，五六十歲仍打冰球的人也不少。  吳嵐峰 圖

魂牽夢縈的“冰球夢”

吳嵐峰說，打過冰球的人，都魂牽夢繞想回到賽場上。的確，不只有吳嵐峰，54歲的趙云志也有這樣的夢想。

“我11歲就進體校開始打冰球。那個年代能被體校選拔上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趙云志有七個兄弟姐妹，小時候父親走得早，家里經濟條件比較差。雖然被體校選中，但那時的他對冰球還談不上熱愛，只知道體校食堂里的饅頭米飯可以隨便吃，能解決家里的負擔。

“當時就想著先進體校，再進佳木斯的專業隊，因為上專業隊就意味著能掙工資。我在專業隊打了10年球。那時候佳木斯冰球隊在全國老厲害了，經常前三名。”趙云志說。

趙云志在專業隊打了10年球。  趙云志 圖

然而1989年，才20歲的趙云志卻在職業生涯的頂峰，倉促離開。

“年輕氣盛，經常和教練鬧矛盾，一沖動就說不干了，然而回到地方后就懵了，咱學的專業一點用武之地都沒有。”

趙云志被安排在佳木斯當地的一所學校當體育老師，上了一年的班，覺得索然無味，一點奔頭都沒有。而那個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的浪潮，于是一心想下海經商的趙云志拒絕了學校的挽留，堅決辭職。

“開游戲廳、臺球廳、歌廳，什么都開過，但有時候看到過去的照片，又很懷念那時候被萬眾矚目的日子，說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2012年左右，我感覺歲數也大了，就別東跑西邊了，整了個出租車回到佳木斯安安穩穩過日子。正好碰到過去一起打球的老隊友，聊起了冰球的事，他提到了老年冰球隊。”趙云志說。

重回冰球賽場的趙云志（右） 。    趙云志 圖

于是在朋友的邀請下，趙云志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加入了吳嵐峰的佳木斯市業余冰球隊。

“畢竟三十多年沒摸過球棒，沒穿過冰刀，起初還有點擔心，但后來發現年輕時候學的基本功真的太扎實了，早都成了肌肉記憶。滑了三天后，感覺就慢慢回來了。”

而這一滑便一發不可收拾，趙云志沒有想到在知天命的年紀，自己會重新愛上冰球。

“有的人不理解，覺得中午兩個小時正是打車的高峰期，拉客還能多賺100塊錢，為什么花在冰球上。這個不是錢的問題，冰球給我帶來了快樂，改變了我的性格。我真正的生活現在才剛剛開始。”趙云志說。

趙云志和隊友們在一起。   趙云志 圖

我們如此熱愛冰球

老年業余冰球隊成立最初，沒有贊助和資金，吳嵐峰常常要自己掏腰包去定制隊服，給經濟條件不好的隊友買球鞋，買護具。

另外，滑冰館最初提供的是凌晨 4點半至6點的時間段給球隊訓練。于是每天天還沒亮，吳嵐峰就要和隊友們開車，挨家挨戶把出行不便的隊友接上，帶去滑冰館，風雨無阻，堅持了六七年，直到“冰點”改到了中午。

球隊日常訓練       冰熊冰球俱樂部/周德堅/姚紹清 圖

2021年的7月，球隊正式注冊，更名為“冰熊冰球俱樂部”，團隊目前有50余人，最小的42歲左右，最大的72歲。大家來自各行各業，有公務員、教師、醫生、大夫、工人、畫家等等。即便有些老人隨子女遷往了外地，但只要到了冰球季，不管在哪里，大家都會從全國各地趕來，一起奔赴賽場。

球隊在研究戰術       冰熊冰球俱樂部/周德堅/姚紹清 圖

冰熊冰球俱樂部的logo     吳嵐峰  圖

2017年，佳木斯市影視家協會主席周德堅，決定用鏡頭記錄下隊友們對冰球運動的激情，他自籌資金，通過長達四年的拍攝，制作了紀錄片《我愛冰球》。

“我年少的時候也打過冰球，后來讀書工作就丟下了，為拍這部片子又撿了起來。跟他們相處后，你會被他們的精神所感動。這是一個勇敢者的運動，一個需要團隊精神的運動。這種堅持和熱愛，沒有從事過冰球的人不理解。”周德堅說。

冰熊冰球俱樂部獲得2021年齊齊哈爾冰球季比賽第三名。     冰熊冰球俱樂部/周德堅/姚紹清 圖

吳嵐峰告訴記者，每次出去比賽，他都會給隊員買好保險，但好多人腿打著繃帶也要上，受傷自己來承受。甚至有一位隊友心臟已經搭了5個支架，被醫生下了禁令，還想滑。

“我勸他說，張哥，要不咱們就別滑了。他說不行，如果兩天不上冰，我這一天都不知道怎么過，渾身都不自在。”

吳嵐峰說自己可以理解這種心情，因為對他來講，冰球早已貫穿了生命，冰場上總有隊友等待著自己。

“可能有一天我離開人世的時候什么都不會想，但會回憶自己的一生中打了多少個精彩的球，跟這些球友有多少次相聚。就像位老先生說的那樣，如果我不打球，都不知道該怎么去過每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