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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百年前的詭異夢境到底預示了什么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在1908年完成他的作品《夢十夜》后說,“深具野心的我,要讓100年后的人們來解開這個謎。”他何出此言?
十個夢,以愛情、悟道、孩童、死亡、雕塑、彷徨、鏡子、祈禱、豬、懸崖、武士等意象,十個夢不僅內容不同,彼此之間也相互獨立。
像夏目漱石愿望的一樣,讀者們將漱石的十個夢層層剝析,試圖理出作者的愿望和經歷,窺見作者的精神世界和對生活對世界的思考。但被反復置換的角度、奇特的想象和回味悠長的描寫中,作者心中包納萬物方能生出的空間感和獨特的視角,讓這個想法一次次落空。
如弗洛伊德所言,夢是一種潛意識的達成。每一個夢境都能反映出夏目漱石的人生一隅。
對愛的渴望
本名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取自“漱石枕流”。由于在他出生前家境已逐漸沒落,雙親并不希望這位幺兒的降生,所以出生后一度被寄養在別人家,兩歲時便被過繼為嚴原家的養子,此后因養父母情感不睦以及養父的工作影響而經常遷居。十歲時才總算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然而這樣的幸福日子極其短暫,父兄一向與他不睦,并對他濃厚的文學志向不以為意;其母在他十五歲時便因病去世,金之助十九歲時就已離家開始其外宿生涯。這些遭遇相信對于金之助的心境及日后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
第一夢中,美麗的女人即將死去,男人哀傷盡顯,在庭院中建造和裝飾墳墓,并在墓穴邊履行自己的諾言,對女人無盡地等待。第五夜,自己打敗仗被俘虜,敵人要他選擇是生還是死,他不愿投降,所以選擇死。但他提出一個愿望,希望死前能見到自己戀人。對方同意,但要求雞啼前必須把戀人帶來。女人策馬前行,還未到達目的地,就聽到了雞啼。女人驚詫之余,沖下了深淵,更是透露了他心中那亟待期盼卻無緣相見的愛情。
對死亡的冷眼
十夜里有八夜都談及了死亡這一話題。戀人之死,切腹之死,殺戮之死,老人之死,跳海之死等等,殊途同歸。自從27歲罹患肺結核后,漱石一直疾患纏身。慢性結膜炎、神經衰弱、痔瘡、糖尿病,還有最終致命的胃潰瘍都摧毀著他的意志。身患惡疾的人最逃不開的便是死亡這個不愿面對的問題。在每一段死亡的夢中,夏目漱石都是一個旁觀者,頓感生命的虛妄,面對生命的流失,無可奈何,無法挽回。
對罪惡的重負
第三夜的故事中,夢者在一百年前殺害的人,投胎成他的孩子,他背著孩子,卻感覺孩子像地藏菩薩的石像一樣重。第十夜中的莊太郎因好色被女人劫持并受罰致死。
1900年,夏目漱石奉教育部之命前往英國留學兩年。留學時期,夏目漱石體認到所謂的英國文學和他以前所認識的英文有著極大差異,精通英文不足以增強國勢,這使夏目漱石賴以生存的理想幾乎幻滅,再加上留學經費不足,妻子又因懷孕而極少來信,他的神經衰弱因此更為加劇,一直到回國后他始終為神經衰弱所苦。這個黑暗現實形成一種重壓,使夏目漱石幾乎喘不過氣來。面臨這種形勢,他既感到無限憤慨,又覺得無能為力。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乃是漱石思想意識產生種種矛盾,創作過程產生種種曲折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作品不斷尋求解決辦法,但總是找不到的根本原因。

精彩節選
第一夜
夢如是。
女人仰躺著,我抱臂坐到枕邊,便聽她悠悠地說:“我要死了。”女人的長發散在枕上,輪廓柔和的瓜子臉橫陳其間。她的臉頰白里透紅,氣色佳,嘴唇自是紅潤。怎么瞧也不像將死之人。但女人說她就要死了,平靜而確鑿。我也暗忖:真是回天乏術了。
于是我湊近了,俯視她問:“是嗎?你馬上就要死了?”“當然,我快死了。”女人說著,大眼圓睜,水靈靈的,被纖長的睫毛包圍,瞳仁烏黑一色。而純黑的眸子之中,鮮明地映著我的倒影。
她的眼珠黑亮透徹,一望到底。我不禁生疑:這是臨死前應有的神采嗎?我關切地俯下身子,嘴貼枕頭,反復地問:“你莫不是要死了吧?還好吧?”女人已有睡意,但仍張大雙眼,曼聲道:“可是,沒辦法,人終有一死。”
“那你看得到我嗎?”我一門心思地問。她莞爾而笑:“還用問嗎?透過我的眼睛,你不是也看得分明嗎?”我默不作聲,直起腰,抱著手臂沉思:她非死不可嗎?
少頃,女人又說道:“我死后,請你把我埋葬。用斗大的珍珠貝挖墳,天上隕落的星星碎片當作墓碑。然后,在我的墓旁等待。我將與你再會。”
我問她:“什么時候。”
“你想,太陽會升起、落下,然后再升起,再落下,對吧?——紅日東升西落的每一天——你都能堅定地等下去嗎?”
我默默點頭。女人拔高了原本平靜的語調,毅然道:“請你等一百年。
“坐在我的墓旁,守候百年。我一定會來見你。”
我只回答:“好。”話音剛落,墨色瞳孔里我清晰的身影漸趨混沌,仿若靜謐的水波攪渾了影像,眼看著將要流溢,女人的眼睛卻驀地闔上了。淚珠從她纖長的睫毛間滑至臉龐——她死了。
我來到院子里,用珍珠貝挖墳。珍珠貝很大,邊緣銳利,外殼光滑。每盛起一抔土,月光便反射在內壁,熠熠熒熒。四下里還有潮濕的泥土味。不多時,墳墓挖好了。我把女人抱進去,再輕輕撒上細軟的土。每撒一下,月光都會照亮珍珠貝的內壁。
隨后,我撿來星星的碎片,輕手輕腳地擱到土上。星星的碎片圓潤,想來是在劃過長空的漫長時間中磨去了棱角。搬動它時,我的胸口和雙手暖和了一些。
我坐在青苔上,抱臂凝望圓墓碑,想著接下來要等一百年。不久,如女人所說,太陽自東方升起。是一輪壯觀的紅日。很快,它又如女人所說往西方跌落,忽而隱沒,始終通紅。我數道:“一次。”
沒過多久,大紅色的日頭再次遲緩地爬上天邊,又無聲沉落。兩次了。
我日復一日地數著,不經意間,便數亂了。無論我再怎么數,太陽總會躍過頭頂,永無休止。然而,百年仍未到來。最后,我盯著布滿青苔的圓石頭,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女人騙了。
這時,石頭下方的一根青莖朝我斜靠過來,它生長迅速,眨眼的工夫,便恰好停駐在我的胸前,亭亭搖曳。青莖頂端墜著一朵細長花苞,當即破蕾,舒放花瓣。玉潔的百合,吐露徹骨芳香。
“啪嗒”,天穹滴下露水,突來的承重使得花朵前合后偃。我伸長脖子,與寒露凄凄的白色花瓣接了一吻。從花瓣上抬起臉時,我的目光無意識地遙望天空,只見啟明星在薄暮中伶仃閃爍。
我才發覺:“百年,已經到了。”
第三夜
夢如是。
我背著六歲的孩子,應是我的孩子沒錯。但奇怪的是,他竟瞎了,還剃光了頭發。我問他,你什么時候瞎的。他說早就這樣了。他的聲音一如年齡的稚嫩,但語氣活似成年人,而且沒大沒小。
小徑兩畔稻苗蔥郁,白鷺的輪廓在暗夜中時隱時現。
“到稻田了吧。”他趴在我的后背上說。
我扭頭問他:“你怎么知道?”
他答道:“不是有白鷺的叫聲嘛。”
于是,白鷺果真啼叫了兩聲。
盡管他是我的孩子,我仍微微發怵。背著這種包袱,前路堪憂。我尋思著在哪里拋棄他,抬眼便見夜色掩映的大片森林。我剛一動念,背后便傳來呵呵笑聲。
“你笑什么?”
小子避而不答,只問我:“爸爸,我沉嗎?”
我應道:“不沉。”
他說:“馬上就沉了。”
我直指森林,沉默地前行。田間小徑迂回曲折,繞半天也不見出路。沒多久,我遇到了分岔路,便站在兩條路中間,稍作休息。
小子說:“這兒應有一塊石頭。”
沒錯,路上立有一塊寬八寸、及腰高的石頭,上面標明了左邊日之洼,右邊堀田原。夜色濃厚,鮮紅的字跡卻赫然映現,那種紅與蠑螈腹部的顏色相仿。
“去左邊吧。”小子命令道。我望向左邊,先前那座森林森然聳立,沖我倆的頭頂丟下黑影。我有些踟躕。
小子又說:“不用猶豫。”
我無可奈何,踏上那條直達森林的路,暗自納悶:別看他瞎眼,知道的還挺多。臨近森林,背后傳來聲音:“失明了既不方便,又不中用。”
“沒關系,有我背你呢。”
“真抱歉,讓你背我。但我說自己不中用,是因為別人愚弄我,甚至父母也瞧不起我。”
我莫名心煩,加快腳步,急切地想把他遺棄在森林里。
“再走一段路,你就明白了——正好也是像現在這樣的晚上。”他似在自言自語。
“什么意思?”我心頭大震,強自壓低聲音詰問。
“干嘛明知故問。”小子語帶嘲笑。聞言,我頓覺自己知道些什么,但記不真切,只記得當時也是這般夜色。心知再走一段路便會明了,但弄清楚便麻煩了,所以必須在想起來之前,盡快把他拋棄,才能高枕無憂。我走得更急了。
雨已下了一陣子,腳下逐漸黯淡。我近乎發昏。只是后背黏了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那小子燭照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纖悉無遺,猶如一面光亮的鏡子,澄清徹底。可他是我的孩子,也是瞎子。真要命。
“這兒,就是這兒,就在那棵杉樹底下。”
小子的聲音在雨中很清晰,我不由駐足,恍然發現已經進了森林。誠如小子所說,前方將近兩米處的黑東西看起來像一棵杉樹。
“爸爸,就是在那杉樹底下,對吧。”
“嗯,是啊。”我情不自禁地答話了。
“是文化[1]五年,龍年吧。
“現在算來,剛剛好一百年前,你殺了我。”
這句話瞬間勾起我的自覺:距現在一百年前,文化五年,龍年,在這般夜色中,那棵杉樹下,我殺了一個盲人。我一意識到自己是殺人犯,背上的孩子陡然如地藏菩薩石像一般沉重。
注釋
[1]日本年號(1804-1818)(譯注)
原標題:《夏目漱石:百年前的詭異夢境到底預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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