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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冬梅 | 小趙的史學之惑
原創 趙冬梅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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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冬梅,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佟浩然/攝)
我想跟各位分享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我稱它為“小趙的史學之惑”。
1994年暑假,即將升入三年級的歷史學系碩士生小趙參加了北京大學“希望工程”考察團,深入湖北山區考察“希望工程”的實施情況。這是小趙第一次目睹大山深處的極度貧困、山區人民的樂觀堅忍,以及真實社會的復雜性。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大山深處的情況報告給外面的世界,以便吸引更多的熱心人士伸出援手。于是,回京之后,小趙開始為《中國青年報·教育導刊》寫稿,因為這次考察和后續的報道行為,小趙被評為“1994年北京大學暑期社會實踐先進個人”和《中國青年報》“優秀通訊員”。這是后話。
在當時,小趙還完成了2萬多字的考察報告,題為《走近大山》。這篇報告采用紀實手法,按照時間順序,盡可能真實地記錄了北京大學“希望工程”考察團湖北組的工作情況,所見所聞所感。《走近大山》讓小趙收獲了歷史系主管領導宋成有、牛大勇兩位教授的特別欣賞。在牛大勇教授的鼎力“吹噓”之下,他的一位同學、某報副刊主編特地打來電話,口頭邀請小趙同學為該報寫作專欄。45樓傳達室的窗口前,小趙同學手握電話聽筒,閃著淚光發了好幾秒鐘的呆,然后,一狠心,誠懇而禮貌地拒絕了——她正在寫論文,實在忙不過來。
而“小趙的史學之惑”也由這篇報告引發。
在宋、牛兩位老師的推薦下,小趙攜《走近大山》代表歷史系角逐第三屆北京大學“青鳥杯·五四青年科學獎”,有幸入圍,進入答辯環節。
答辯在三教的一間普通教室舉行。第一次,老師們坐在座位上,小趙站在講臺上。簡單自陳之后,有位老師發出了靈魂之問:“你這是歷史學嗎?”
這個問題問到了小趙的痛點。老實說,她也不確定。說“是”吧,歷史學難道不應該是研究古代的嗎?
說“不是”吧,那一個歷史學系的學生憑什么拿這篇文章來評獎呢?!小趙同學囁嚅了幾下,有點不服氣又說不個子午卯酉來。現場并沒有歷史學系的老師可以求助。原本意氣風發的小趙僵在了臺上。
這僵局是怎樣結束的呢? 根據趙老師后來的推測,最合理的可能是,答辯時間到,主持人出面,小趙退場。對于在場的評委老師來說,學生答不出問題實在是太過平常了。但對于小趙來說,這場答辯,那個問題,都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我們對于現實的觀察記錄究竟是不是歷史學的? 這就是小趙的史學之惑。
最終,小趙獲得了“青鳥杯”的“鼓勵獎”,也就是“參與獎”,見者有份的那種。她的考察報告則被收入北大團委主編的《中國希望小學》(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5年),正式出版了。這一筆寫在履歷里是相當給力的。
1998年春,小趙即將博士畢業,謀求留校任教。在面向系學術委員會的“求職演講”中,她把1994年的這次考察和這篇已經出版的考察報告作為自己“社會調查能力”的證明,這樣寫道:“史學工作者的‘史識’與他對現實社會的理解力、洞察力關系非常密切”,因此,她“有意識在這方面鍛煉自己,積極參加各種社會實踐活動。1994年暑假……”
這是即將取得歷史學最高學位的小趙同學對于四年前“史學之惑”的回應。她清醒地區分了“以現實為對象的社會調查報告”與“以過去為對象的史學研究”,并將前者定性為“‘史識’培養”的一部分,由此成功地將1994年答辯現場的尷尬轉化為一種正面的素質培養和能力積累。最終,小趙留校了,這一部分陳述應當至少沒有起到負面作用;換言之,在當時歷史學系的學術委員心中,社會調查和調查報告的書寫與歷史學至少是有關的。直到今天,社會調查仍然是我系現代史的重要訓練科目,據說,我系學生的報告質量是很令其他相關科系服氣的。當然,這些在“歷史學”范疇之下的社會調查除了實地考察、訪談之外,還有檔案的調查和研究,它站在現實回望過去,給出了具有歷史縱深的過程描述和更為深刻的思考,相較之下,小趙的那篇考察報告《走近大山》只是單純地記錄了現實。
但是,記錄現實真的就“非歷史學”嗎? 司馬遷作《史記·孔子世家》,其“太史公曰”有云:
《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馀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讀孔氏書”的是司馬遷,“適魯”的是司馬遷,“觀廟堂車服禮器”的是司馬遷,“祗回留之不能去”的是司馬遷,認定孔子“布衣”而“至圣”以之入“世家”的是司馬遷。當然,嚴格說來,“太史公曰”并非《史記》的記事之文,而是論贊,是史家在記事之余直接表達個人觀點的文字。但是,《史記》的記事時限卻是自五帝以至“今上”,在司馬遷所構建的華夏時間線中,“現實”是出發點,也是落腳點;“司馬遷”不止在“太史公曰”中現身獨白,還隱身在記事之文中,通過對人物、故事的排列組合、鑒擇取舍表達立場和情感。
回向先秦,史官曾經活躍在歷史現場,他們“執簡以往”,直書其事,“以示于朝”,明確表達政治態度。秦趙澠池之會,秦王請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以死相逼,迫使秦王擊缶。“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可以想象,兩國御史的記錄,必定是當場高聲宣示的。其目的,就是要讓所有的“在場之人”知道“當下的發生”是如何被“記錄下來”并將以何種面貌傳之久遠。蒙文通謂中國之“為歷史之國家”者,良有以也。
今年“中國史學史”的期末,我出了一道大題,要求學生簡述編年、紀傳、紀事本末與清代史考之作四種“史體”的本末得失,“并以史體演變為線索,論述傳統史學的發展”。“本末得失”考的是基礎知識,“從史體看史學”略有一點難度,需要整體性的思考,鼓勵見仁見智,只要自圓其說。在我所認可的答案之中,有一條演變脈絡是“傳統史家的退撤”。從百家《春秋》到《廿二史札記》,傳統史家在不斷地退撤。他們本來是“秉筆直書”的歷史現場參與者,“漢、魏以還,密為記注,徒聞后世,無益當時”(《周書·柳虬傳》)。即便是身在朝會現場的起居官,也不過是沉默的記錄者,“臨陛俯聽,退而書之”(《通典·職官》)。史家的工作對象從“現實”轉向了以“先帝”和“勝朝”為代表的“過去”。愈退愈后,“關于過去的書寫”取代“過去”本身成了新的工作對象,司馬光作《資治通鑒》,袁樞作《資治通鑒紀事本末》,都流露出類似的氣質。這種轉向,至乾嘉而極,“遺傳及于后輩,專喜挦撦殘編,不思創垂今錄”。“故清人不獨無清史專書,并其留詒吾曹之史料書亦極貧乏。”(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現在”從“史學”中徹底消失了。
史學中“現在的消失”契合了現代學術分工的發展,現代歷史學的責任就是維修守護有關過去的記憶。所以,“小趙的史學之惑”由此可以得到解答。
1994年,小趙同學問:“我們對現實的觀察記錄究竟是不是歷史學的?”
2022年,趙老師答:“不是。”
隔著漫長而短暫的28年,趙老師和小趙同學會心一笑,達成和解。
然而,“現在”畢竟是“我們”身體、思想和心靈的立足之地。“我們”是以史學為志業,以“過去”和“關于過去的書寫”為工作對象的人。“我們”對于“現在”終究還是有一份責任在的。這一份責任就是,在越來越艱深、越來越細化、越來越傾向于“圈內自足”的“研究歷史”之外,我們還需要“寫歷史”,進行面向知識大眾的歷史寫作。
首先明確地將歷史學者的工作分為“研究歷史”和“寫歷史”兩部分的,是周一良先生。在紀念鄧廣銘先生的文章中,周先生說:“與一般史學家不同的一點是,他(指鄧先生)不但研究歷史,而且寫歷史。他的幾本傳記,像《王安石》《岳飛傳》《辛棄疾傳》等等,都是一流的史書,表現出他的史才也是非凡的。”應劉浦江教授之請,周先生就這段話做了一個詳細的說明:“現代史學家中不乏高水平的學者,許多人都能做出扎實的研究成果,但卻極少有人能夠寫出歷史。這就是鄧廣銘先生的不同凡響之處。”(劉浦江《鄧廣銘與二十世紀宋代史學》,《歷史研究》1999年第5期)
高水平的“寫歷史”其實比“研究歷史”更難。“研究歷史”是分析的、專題性的、單線條的,“寫歷史”則是綜合的、全方位的、整體性的。“研究歷史”只需應對自己的專題,“寫歷史”則要有調度之前所有“扎實的研究成果”的能力和氣魄。就文字而言,“研究歷史”縱然形容枯槁、面目可憎,亦無大礙,畢竟,它的目標受眾是領域相近的二三同行;而“寫歷史”則最起碼要做到平頭正臉、面目可親,貢獻知識,啟發思考,因為它的目標受眾是同行之外的知識大眾。
簡而言之,“研究歷史”就如同章學誠所說的“記注”,“欲其方以智”;“寫歷史”就如同章學誠所說的“撰述”,“欲其圓而神”(《文史通義·書教下》)。“方以智”者連接過去,“圓而神”者通向未來。“研究歷史”與“寫歷史”相須而立,如同歷史學的彩鳳雙翼,缺一不可。不是所有的“研究成果”都需要抵達知識大眾,但是必須有以現在為歸依、以知識大眾為對象的歷史寫作。這是歷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28年前的那場答辯的開頭,小趙同學首先解釋了她的報告題目《走近大山》何以是“走近”而不是“走進”。她清醒地認識到,作為一個外來者,她可以接近大山,接近山里的人們,但卻永遠無法真正進入大山,成為山里的人。“大山”如此,“過去”亦然。那些在過去客觀發生的真實,我們只能接近,無法抵達,永恒追逐,努力分享。
(本文以作者在第一屆文景歷史寫作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稿為基礎)

第一屆文景歷史寫作獎十強作品——趙冬梅著《法度與人心》
原標題:《趙冬梅 | 小趙的史學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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