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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寧︱佛光照耀敦煌
目力所及,到處是深得幾乎發紫的靛藍色,平添了幾分冷峻的氣氛。墻面上,無數雙眼睛注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如芒在背。洞窟常年不見陽光,巖石滲出的寒氣從我的每一個毛孔鉆入體內。“阿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身邊的鐘講解剛說到:“這是北魏時期開鑿的石窟,是莫高窟里非常早期的一窟,為中心塔柱式……”就被突如其來的噴嚏打斷,他略帶不滿地撇了我一眼,繼續道,“這些壁畫都是青金石做顏料的,一千七百年都沒有褪色”。
此刻我們正站在莫高窟第二五四窟中,這是莫高窟現存七百三十五個洞窟中的一個。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僧人樂尊在這片沙海中的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洞窟。此后一千年時間,無數佛弟子紛紛出資修窟,形成了今日的莫高窟。
我已經在莫高窟里待了接近六個小時,二五四窟是我參觀的第十四個洞窟,也是我在來敦煌前最期待的一個,只是進到這里可真不容易。
以青金石禮佛的功德主
司機王師傅在一大早去往莫高窟游客中心的路上對我吹牛說:“我們小時候那些洞看得不嚴,小孩想去玩就可以隨便進去嘛。想進哪個進哪個。”今天的游客已經沒有王師傅那么好的運氣。要想進莫高窟,得先在網站預約,隨后于指定時間前往游客中心集合,在觀看兩部介紹莫高窟歷史和現狀的小電影后乘坐大巴前往石窟。

莫高窟實際上是沙漠中的一道露天懸崖,懸崖前則是大泉河。這道懸崖的石質非常怪異,看起來就像泥土中摻雜著砂礫和小石子,仿佛用手用力一捏就會散成一團碎沙。粗糙的砂礫巖適合開鑿,卻難以雕刻。無論是壁畫還是窟里的塑像,都要靠大泉河里取出的細泥,或者敷于窟壁當作壁畫的涂層,或者作為泥塑的材料。砂礫巖懸崖和大泉河細泥的絕妙配合,讓這里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成為敦煌人爭先恐后向佛祖表達虔信的大工地。
中國壁畫始終采取干壁畫的方式,在干透的灰泥層上繪畫。西方則自古埃及開始就有在濕泥灰上作畫,讓顏料滲入的濕繪壁畫法。和濕壁畫相比,干壁畫顏料層極薄,色彩耐久度低,且容易發生剝落病害。由于擔心眾多游客給壁畫帶來損害,莫高窟實行講解員帶領參觀洞窟制度。二五四窟屬于一般不對游客開放的特窟,要想參觀還得另外繳納不菲的特窟費。

不過,當青金石繪制的漫天神佛終于將我完全籠罩時,我明白它的精彩程度遠超過我之前的所有期望,漫長的等待、高昂的費用在這一刻顯得無關緊要。
青金石在近代以前只產于今天的阿富汗。用它制成的藍色顏料,色深而正,價格極其高昂。能這么奢侈地使用青金石的人,其財力之雄厚可見絕非一般。至今沒有發現任何題記和碑刻揭示這位極度虔誠的佛弟子到底是誰。
公元前五世紀,古印度迦毗羅衛國釋迦族王子喬達摩·悉達多在菩提樹下修得正覺,成為佛陀。魔王波旬在佛陀即將得道之前不甘失敗,派遣三位美女色誘佛陀,被佛陀變成三個老嫗。波旬又率魔軍攻擊佛陀,武器接近佛陀紛紛變成蓮花飄落。這個佛經中的故事成為經久不衰的降魔變題材。在我面前,身著藍黑袈裟的佛祖盤腿端坐在地面上,右手指地。右側三位龜茲裝美女在左側成了三個老太婆。種種面目可憎的魔軍在波旬帶領下張牙舞爪,卻在接近佛陀時拜服于佛前。

佛陀悟道后開始宣法。佛法就此開始從天竺擴散。向北面,高僧將佛陀的教誨傳入了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中亞,并進入新疆,沿著貿易路線傳入一個個的綠洲。西域各國相繼被佛法所征服。最終,佛教傳入中國。和佛法一起東傳的則是來自西域的藝術。二五四窟大片深淺暈染的西域技法足可說明畫師要么是西域來客,要么就受到了強烈的西域影響。
亂世本生
迦毗羅衛國是個非常小的城邦共和國,位于整個印度文化圈的東北邊緣,正如小小的敦煌處于中華文化圈的西北邊緣那樣。佛陀生活的時代正值印度歷史上的亂世,十六大國紛爭不斷。迦毗羅衛處于拘薩羅和摩揭陀兩大國之間,危如累卵。
從三國到南北朝,中國陷入兵燹不斷的亂世歲月。地處河西的敦煌相較中原已算太平,甚至有不少中原人西逃避難,但也絕非王道樂土。在這朝不保夕的年代,以因果、輪回、解脫為特色的佛教給予不知所措的中國普羅百姓最大的心理慰藉,以烈火燎原之勢迅速傳開。
我將視線從降魔變移開,就看到了旁邊薩埵太子舍身飼虎的佛本生故事。
所謂佛本生,指的是佛教中關于釋迦牟尼前世的一系列故事。以今人的目光看,舍身飼虎異常血腥:薩埵太子跟兩個哥哥出游,看到了一只餓得奄奄一息的帶崽母虎,心生慈悲。支開了兩個哥哥臥在虎前讓母虎吃他,母虎餓極沒有力氣吃。薩埵太子刺頸出血,又跳崖摔死,母虎在舔了太子血之后恢復氣力將它吃掉。

二五四窟中的壁畫中,這個故事以近乎連環畫的方式展現。畫面中央,全身赤裸的太子正在被母虎帶領著小虎啃噬。右上方則是太子以竹刺頸和屈身跳崖的場景。深紅血跡在淺藍色衣物的映襯下觸目驚心。人命如鴻毛的強大視覺沖擊讓人雙腿戰戰,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從公元前后到五代,佛法照耀了從西域到敦煌的廣大土地整整一千年。敦煌人、鮮卑人、回鶻人、吐蕃人、龜茲人、于闐人、黨項人,語言不通,文化迥異,唯有對佛法的尊奉是統一的。莫高窟的供養人中,有于闐國王、甘州回鶻天公主、西夏大官、歸義軍首領等顯赫人物,也有因個人財力不濟集資供養的平民百姓——北周時期的四二八窟供養人像多達一千兩百余身,將窟壁下部擠得滿滿當當。

在這片荒涼而多戰亂的土地,佛法給予的精神滋養無可匹敵。就算貴為佛陀前世,也隨時可為善緣舍棄生命。那么,作為一個生在亂世的佛弟子,如遭意外也只是命中注定有此因緣果報,不需過分傷心難過吧。
諸法非法諸相非相
離開二七五窟之后,我又被鐘講解領進了二二〇窟。這也是一個需要額外花錢的特窟。他對我的選擇稱贊了一番:“今天選得不錯,北朝的,唐朝的都看了,壁畫和塑像也都各有各的好。”
“這個窟呢,是敦煌大家族潯陽翟氏在初唐修的,有題記。是翟氏家族用來禮佛的家窟,后來在宋到西夏的時候,翟家為了保護祖先的作品,又在上面重新繪了一層壁畫。上面的壁畫已經被剝除了,現在看到的就是初唐的。”
和莫高窟其他洞窟壁畫往往因為含鉛顏料氧化而顏色趨于灰暗不同,二二〇窟曾經有兩層壁畫,四十年代剝離上層壁畫后,下層的初唐壁畫受到氧化影響小,色彩鮮艷明亮。
對生活較為安定富足的唐人而言,如舍身飼虎、割肉貿鴿、施頭、釘身之類的本生故事已經不再能激發他們的虔信,往生凈土變成了唐朝佛弟子的夙愿。根據佛經繪制的各類凈土天宮成為壁畫的主題。二二〇窟中就有阿彌陀經變,也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以及藥師經變,即東方凈琉璃世界。

與二五四窟濃厚的西域色彩相比,二二〇窟在畫技上已經非常中國化,大片暈染的做法消失不見。只是畫面中各種西域樂器、西域燈輪仍然顯示出西域的影響盡管已經減退,但是還遠未完全消逝。
“看這里。”鐘講解指向天宮下部一排正在跳舞的舞伎。
一共四位舞伎,各自站在小小的一方毯子上。發辮在離心力的作用下飛了起來,肩上披掛的絲帶更是扭出了眼花繚亂的形狀,顯然都處于高速運動狀態。
“你知道嗎?以前有個文獻說胡旋舞是在球上跳的。當時專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只能說胡人舞技高。后來發現了這副壁畫,才知道大概是‘毯’和‘球’字形相近訛誤了。”

在二二〇窟待了半小時,仔仔細細看了唐人想象中天宮中的樂伎場景。我覺得我對信息的吸收已達極限,好在也沒有其他洞窟要看了。我和鐘講解道別。同行非常唐突地詢問鐘講解是否信佛。鐘講解大概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問題,一時臉色不太好看,最終也沒有回答。
對佛的虔信并未能讓這些供養人受到保佑。敦煌先被吐蕃占領百年,光復敦煌的歸義軍在持續兩百年后終于被西夏所滅。西域佛國龜茲、于闐先后為黑汗汗國攻滅,全民改宗伊斯蘭教,正如佛陀在世時,迦毗羅衛國已被拘薩羅所攻滅,而佛陀也無力阻止一樣。強大的吐蕃則遭遇了朗達瑪滅佛,佛苯相爭,自此持續衰落。
清朝重建的敦煌民間信仰轉而以道教為主,信徒以狂熱的信仰和技術,不惜血本在莫高窟開窟禮佛的時代結束了。
然而,對兩千五百年前的印度智者佛陀而言,恐怕當下的寂寥也不過是稀松平常的因緣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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