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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野生”科學家潘文石的荒野人生:投身野保36年長住深山

3月19日上午,廣西北部灣,一艘編號“007”的快艇駛入大海深處。當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爺爺出現在船頭時,一群海豚圍攏過來,足有20多頭。原來,這種水生哺乳動物憑借聲吶,認出了快艇的主人——我國著名生物學家、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潘文石。
潘文石,今年80歲。36年來,他行走在崇山峻嶺間,研究保護瀕危的大熊貓、白頭葉猴和中華白海豚,探索土地、人口和野生動物間的復雜關系。
“科學家的良知不允許我說假話”
一個夕陽西斜的傍晚,記者在大山深處的北京大學廣西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見到了潘文石。和著窗外吱喳的鳥鳴和山谷中潮濕的風,潘文石講起自己的故事。
“8歲時,我就憧憬野外的生活。青少年時代我看的書是《魯濱遜漂流記》,崇尚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潘文石說,1955年,他如愿考入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58年參加中國第一支珠穆朗瑪峰探險隊,對世界第一高峰進行科學考察,1980年,到四川臥龍參加一個關于熊貓的國際合作項目。從此,他“血液里對野外生活的向往被喚醒了”。
幾經爭取,潘文石夢想成真,走進西部群山,在這片有著107道溪流和108道山梁、總面積250平方公里的研究區域里,和研究團隊一起,夜以繼日地追隨野外大熊貓的足跡,從43歲一下子就“追”到了花甲之年。
秦嶺的冬季寒氣逼人,林業工人都下山過冬。潘文石和學生們住在四面透風的棚子里,鉆進鴨絨睡袋,借著蠟燭微弱的光亮,用凍僵的手指記錄熊貓通過無線電頸圈發回的數據。15分鐘一次,一天記96次,幾乎不吃不喝不睡。除了寒冷和疲憊,有時甚至面臨生死考驗。
1983年底至1984年初,四川地區死了8只大熊貓,碰巧60年才開一次花的竹子開花了。于是,“竹子開花導致了大熊貓死亡,要把野生大熊貓都圈養起來保護”的觀點甚囂塵上。
潘文石急了。一封在微弱燭光下、從簡陋工棚里寫出的信到了國務院:“竹子開花不是大熊貓瀕危的原因,是人類的砍伐使熊貓面臨絕境……”潘文石提出:“堅決反對飼養野生熊貓,那樣做只會破壞野生熊貓的種群結構,而且還可能導致它們不再繁殖”。他以親自觀察到的實證,以第一手的科學數據和一個科學家的良知說出了事實的真相,劍指一整條建立在砍伐木材基礎上的利益鏈。
有“好心人”勸他,有這些功夫,哪如多寫些論文實惠?潘文石說:“情況十萬火急。要是秦嶺沒有了森林,沒有了大熊貓,寫論文有何用?”
“科學家的良知不允許我說假話!”當聽到潘文石再次講起這段往事時,我依然可以感到他胸中奔騰的熱血,周身燃燒的摯愛,以及執著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懷。
“立即停止采伐,安排職工轉產,建立新的自然保護區”。潘文石的建議被中央政府采納。1994年5月,砍伐全線停止;1995年,國家投資5500多萬元建立了長青自然保護區,并引入世界銀行477萬美元貸款,保護了大熊貓在秦嶺南坡的最后一片棲息地,大熊貓們迎來了生的希望。最新統計顯示,秦嶺地區野外生存大熊貓345只,比10年前增加兩成,種群密度為全國最大。

如果村民繼續窮下去,白頭葉猴就無法擺脫滅絕的命運
凌晨4點,位于山坳中的崇左研究基地一片沉寂。潘爺準時醒了,他鉆出綠色鴨絨睡袋,目光炯炯。長年的野外科考生活,已經讓他形成了兩小時一醒的“節律”。這還是30多年前在秦嶺深山研究野生大熊貓時,和學生“兩小時一換班”留下的習慣。
21年前,剛到這里時,潘文石59歲,剛剛完成救助野生大熊貓的科考任務。接近退休的年齡,他沒有在大城市含飴弄孫,只是從秦嶺回到北京家里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在3天后乘火車南下。他像一個年輕小伙子一般,深入到廣西西南部荒僻的弄官山中,開始了一項新的課題——白頭葉猴研究保護。
白頭葉猴被公認為世界25種最瀕危的靈長類動物之一,也被我國列為一級保護動物。它是廣西喀斯特石山森林系統的代表,只有70—80平方公里的石山上生存著4個種群的白頭葉猴。
“君子之居,何陋之有?1996年11月17日。”剛到崇左,潘文石得意于自己的“新家”,在土坯墻上用焦炭寫下這幾個字。這是一處廢棄的軍營,墻上東倒西歪的裂痕觸目驚心,3間房子沒有門窗,所謂床,就是稻草上的一個草席子。一天夜半時分,雨水把蚊帳上的油布壓塌了。驚醒的潘文石打開頭燈,看見水從門外倒灌進來,水面上漂浮著書、衣服、鞋子和樹枝。
沒有干燥的住所,沒有足夠的食物,花甲之年的潘文石常常餓得頭暈眼花,難以入眠。
“弄官山群眾的生活,有的比葉猴還苦!”半夜,潘文石輾轉難眠,打開頭燈,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潘文石進一步了解到,當地村民燃火做飯靠大量砍伐野生植物,發展經濟靠點炮采石,掙錢糊口靠捕殺白頭葉猴制造“烏猿酒”……已經陷入“貧困—開荒—偷獵—貧困”的惡性循環。
“如果老百姓的生活不改善,我研究白頭葉猴又有什么意義?縱使有千篇論文百部專著,如果村民繼續貧窮下去,白頭葉猴也無法擺脫滅絕的命運。”數夜未眠,潘文石苦苦尋找答案。
“要想讓猴子生存,首先要讓百姓不砍樹也能吃上飯。”有一天,潘文石在村口貼出了收購牛糞的告示,村民爭相拿來牛糞換錢。當大惑不解的鄉親們親眼看到臭烘烘的牛糞制成沼氣,可以照明燒飯時,這項技術很快推廣開來。
隨后,潘文石又把自己所獲的5萬美元、10萬元人民幣獎金都用在了沼氣推廣上,“沼氣能代替木材為農民提供燃料,這樣,農民能放棄砍伐白頭葉猴賴以生存的山林。”
十幾年間,在潘文石的呼吁下,當地政府先后投入1000萬元,改善保護區附近村子的生態環境。潘文石也拿出科研經費及各類獎金,加上親朋好友、海內外朋友及民間組織的支持,募集資金300多萬元,修水池、辦學校、資助貧困學生上學、普及衛生知識、投資醫療設施……
“山歌從來由心唱,不添油來不添醋。山上葉猴來伴舞,田間老牛把聲和……”自發的山歌在這片深山中傳唱開來,潘文石的“所思”也成了當地百姓的“所想”。一個早晨,3個農民把一只從偷獵者鐵夾子上解救的白頭葉猴送上門來,沒要一分錢。
1997年初,按照潘文石的建議,縣里關閉了一座采石場,次年又關閉了另一座,那里成為白頭葉猴一個7口之家的領地。
經過20多年努力,崇左的生物多樣性得到了恢復。最新統計數據表明,當地的白頭葉猴總量已從1996年的96只,增加到了如今的800多只。
在潘文石眼里,一切偉大的事業都要先從倫理開始,要想真正保護生態環境,首先要讓最貧困的那部分人生活下去,讓他們的子子孫孫持續生存。

只要相處得宜,大自然就會如母親般庇佑人類和動物
潘文石是一個“純野生”的科學家,深愛著野生動物和大自然。這位科學家堅定地認為,人與自然可以和諧相處!只要相處得宜,大自然母親會同時庇佑她的人類孩子和動物孩子,母親對這些孩子,同樣公平。
2004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了解到,有“海上大熊貓”美譽的“中華白海豚”,正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它們所在的廣西欽州作為新的經濟發展區正處在大工業、大港口、大養殖、大旅游的建設熱浪中,按照2004年的規劃,三娘灣地區被定為工業開發區。
于是,潘文石的研究計劃又增加了一項——“現代化工業化浪潮下中華白海豚的生存之路”。他們在欽州建立了中華白海豚研究基地,位于欽州最南端的三娘灣成為潘文石的“第二個家”。
十幾年來,潘文石帶領課題組收集到超過18萬張照片、上千段視頻以及數千個GPS定位點,逐步弄清了北部灣白海豚的活動范圍、種群數量、季節性遷移和發情、交配、產仔、覓食等情況。
潘文石不斷奔走呼吁,提出“有能夠激發人們智慧和靈感的中華白海豚,自由地巡游在蔚藍的海面上,北部灣才能成為一個安全的海灣。”
令人欣慰的是,欽州市采納了潘文石的建議,對工業布局進行了科學調整,且取得了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的雙豐收。10年間,欽州GDP從不足300億元躋身“千億元俱樂部”,那片海一如往昔潔凈,對海洋生態環境和水質極其敏感的中華白海豚從2004年的98頭,增加到如今的210頭左右……
“欽州的實踐證明,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并不矛盾,可以是‘魚和熊掌兼得’的共贏關系。如今,藍色海灣成了欽州的城市底色,‘大工業和白海豚同在’成了欽州的生態品牌。”欽州市委書記肖鶯子深有體會地說。
眾多年輕人加入到野生動物的調查保護中
這些年,潘文石幾乎把全家人都帶進了“野生狀態”。小女兒潘岳是父親心頭的“小妹”,從小就是爸爸的“粉絲”。她最喜歡聽爸爸講從金錢豹利爪下逃生的故事,最愛各種各樣的小動物。
“爸爸早點回來!”那時候,每當潘文石收拾行囊,潘岳總是這樣黏著爸爸。但幾次以后,也就不講了,因為沒什么用。盡管如此,能盼到久未謀面的爸爸一顆糖果,還是孩子們的小心思。但9歲那年,潘岳迫不及待打開從野外回來的爸爸的行裝,沒想到里面沒有糖,只有用于分析實驗的熊貓糞便。
對家人的深愛,潘文石訥于言。可是一次次在野外歷盡艱辛,向女兒傾訴的信末,總要加上一句:“不要告訴媽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擔心”。
2008年,潘岳來到父親在弄官山的基地。她震驚地看到,爸爸笨拙地拉了電線,請當地農民挖了深坑,甚至把帳篷支在了山洞里,準備長期作戰。后來,潘岳決定放棄在都市的工作,加入父親的團隊。
眾多的年輕人受到潘文石感召,加入到野生動物的調查保護隊伍里來。潘文石說:“他們是我科學研究的延續,也是我生命的延續”。
人物小傳
潘文石,我國著名生物學家、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今年已經80歲高齡,仍然活躍在野生動物保護與研究的第一線。他曾經在秦嶺深處跟蹤研究野生大熊貓17年,直接推動了大熊貓自然保護區的建立;他于花甲之年重新“創業”,一頭鉆到廣西弄官山研究白頭葉猴;他親身實踐,破解保護環境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難題,留住了北部灣中華白海豚潔凈的家。
36年來,潘文石教授以荒野為家,實踐著他作為一名生物學家的理想與信仰,并感召著一代代年輕人投身到野生動物的調查與保護之中。
(原題為《教授潘文石的荒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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