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新華書店80年|“80后”張佳瑋:那些關于書的往事
新華書店1937年4月成立于延安,至今已80年。作為老牌國營書店,新華書店在全國書店中的地位無可比擬,也是承載了幾代人回憶的閱讀場所。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邀請了分別屬于“60后”、“70后”、“80后”和“90后”群體的幾位讀者來講述他們與新華書店的故事。
本文作者張佳瑋,1983年生,作家。
我小時候,小學三年級之前吧,沒怎么見過錢;朋友之間,以物換物,以書換書。談不到價格對等,只是,比如一本《七龍珠》換一本《圣斗士》,一本《三國演義》連環畫換一本《水滸傳》連環畫。有些做法,很合乎經濟學,比如我曾用幾本薄薄的《智取威虎山》連環畫,換過一整本《三國演義》——無他,那時我們都只有八歲,跟我換書的同學還不太認字,這種“字書”對他而言使用價值不大,還不如跟我換了連環畫,物盡其用呢。

我們那個城市的新華書店,三層。一層賣普通書籍。二層賣教輔材料和文具。有那么兩年,我只在一樓晃蕩,不去二樓。三樓?那地方似乎總在施工。
直到某年寒假,不知怎的,福至心靈,多爬了幾階樓梯。上得三樓,愣住了:倉庫一般堆山填海的一堆書。兩位戴眼睛的老先生看鋪子。看到我,愣了愣。“下面要什么書?”
——敢情新華書店三樓本是賣生僻書的。沒人買,于是索性辟成了倉庫,擺得隨意。老先生們聽下面傳話,哪幾個柜子需要補些書了,便送去。
——三樓也不是沒顧客,少。看三樓的老先生們很和藹,指了一個角落,“你要的書在那兒!”我去了,蹲在角落里,捧著讀。老先生叮嚀了一句:
“看書時別吃東西;哪里拿的放回哪里!”
“好!”

大學時,出了自己頭一兩本書。那時節有幾個朋友,都是寫東西的。去書店,愛慕虛榮似的,找自己的書;看到放在熱銷那一堆,興高采烈;看到放在冷門書角落里,就神情郁郁。那時節朋友們年少成名,自難免燒包。有一位看柜員沒注意,將自己的那幾本書從“新書”那書架上抽出來,放在“熱銷書”的角落里,然后在一邊看:哪個讀者拿起來了,他立刻滿面堆歡。
以前我在上海住時,漕溪路樞紐站旁,有個地方,論斤賣書:自然都是些《男性泌尿衛生護理》、《我的漂亮小姨子》、《陳XX情婦曝光全錄》之類。我某次路過,瞥到門口有本書畫風不同,過去蹲下看:莎翁四悲劇集的英文原版。翻開扉頁,道:
“吳XX 199X年購于XX書店”。
下面一行小字:“搬家被迫丟棄,望買者鄭重。此乃好書。”
我不知道這位吳先生是怎么回事,只覺得,他的感受,傳達給我了。
我起身買,老板論斤,給我稱了五元錢。最后還問我:“哎,你都買了,那跟我說聲,這是本什么書?”
我:“是四個劇本。這真算賣得很便宜了。”
老板:“哦!我是看不懂。值錢了在這里也沒人買。你買了也好。”
巴黎塞納河邊,有著名的書攤。你從圣日耳曼大道走著,轉個彎,看見圣母院了,一路溜達,兩邊書店櫥窗里擺了許多舊書;你到塞納河邊,左轉沿河走,滿眼還是舊書攤。舊書攤上的老書箱和封皮,天氣好的日子里明麗斑斕,不知者以為是手工藝品展覽。游客和戴老花鏡的老人家環伺一旁,跟攤主交換些切口似的話。

——歐洲人印書歷史,不能和中國古代比;但書籍的裝飾字句,是向來在意的。比方說,中世紀隱修院里,諸教士閑著無聊,就開發各類華麗字體抄《圣經》;諸位偉大的插畫家、版畫家,忙著給《圣經》畫插圖。這倆傳統,一直下垂到近代出版業。英國法國到19世紀,書頁裝楨還講究小牛皮、黑檀木;手抄本珍貴無比;字體愛好者不下中國士人迷書法;如果趕上哪本書里有某大師的銅版畫,更是意外之喜……就跟如今中國老知識分子都感慨禮崩樂壞、斯文喪盡似的,巴黎舊書攤迷也覺得現代出版業,真是世風日下:書做得如何不精致,如何不耐摸,如何不耐讀,如何讀來都沒意味。只有舊書攤能找著昔日光輝……
你可以說,這里頭自然有遺老遺少情節,但真看看舊書攤上,那些工藝品雕刻似的書脊書頁,你也得承認:世上是有些事,今不如古的。巴黎開舊書攤那些老狐貍和逛舊書攤那些老文藝青年,一如今日中國人玩兒花鳥魚蟲、器物古董似的,略一掃眼就是一套江湖傳說。真花時間淘,挖點淵源典故,都能扯上各類史傳大人物,比如英國某爵爺訂的一整套羊皮封面德-昆西集子,比如夏加爾晚年在法國住著時簽過名的版畫集……類似這樣的舊書無奇不有;收一架子,比暴發戶買一架書脊光彩奪目的新書,氣派得多。當然,大多數書店還是新書為主,舊書為輔,連賣帶租,脾氣大些的不租也不賣,就是給你看看罷了。
某周六,周六天氣好,我陪一位國內來的老師,去了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因為是周六,門口游客多,有人排隊。負責看門的姑娘說的是英語,跟她說法語,不太會——這真的還是個美國味道的書店。書店里一大片講英語來朝圣的,大半會涌去柜臺,問柜臺小哥:
“您這里有《流動的圣節》(《A Moveable Feast》,國內也有譯作《不固定的圣節》、《流動的盛宴》等無數譯法))賣么?”
“有,就在中間。”
書店挺窄,正中靠左廊一排按例擱經典書。《艾瑪》、《包法利夫人》、《堂吉訶德》、《老人與海》之類,中間夾著兩本《流動的圣節》。其中一個版本,封面是海明威當年在莎士比亞書店門口拍的照片。書店真是經營有道。同去的老師買了,去柜臺,柜臺小哥問要不要刻章?當然要啦。
出莎士比亞書店右轉再右轉走一會兒,便是索邦大學。再走過去,就上圣日耳曼大道,離圣米榭勒也不遠。1957年28歲、正在為《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操碎了心的馬爾克斯,就在這一帶遇到海明威的。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個時代,是喬伊斯還沒有踏入不朽、龐德還在為詩集出版努力、海明威還沒出版自己第一本小說的時代,西爾維婭-比奇和莎士比亞書店就是這些美國人的后盾,是冬日溫暖的去處,是美國文化在巴黎的心。莎士比亞書店與那個時代共同造就了一批偉大人物,最后,因為出現在這些人的集體傳奇回憶中,終于令自己也成為了傳奇。當初海明威回去家里,對他妻子說“我們可以讀到全世界的書了”,他的妻子哈德利,當時還不知道幾年后海明威會變心,正溫存著與海明威那貧窮、簡單又溫暖的愛情生活,用這么一句話,總結了那個伍迪-艾倫用一整部《午夜巴黎》來致敬的,那些偉大人物正年輕、貧窮卻野心勃勃得很純正的黃金時代:
“我們能找到這個書店,是多么幸運的事啊!”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