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都聽說過，韓國被戲稱為“三星共和國”，因為對三星集團連總統(tǒng)都要敬幾分。然而，包括三星會長在內(nèi)的財閥卻都怕被檢察官當面約談、抄家式搜查乃至逮捕、起訴。因此，韓國又有“檢察共和國”之稱，檢察官不僅在韓國影視劇中多數(shù)是正義的化身，近來在“崔順實事件”中帶隊搜查青瓦臺（雖然沒能進門），成立特檢組調(diào)查總統(tǒng)樸槿惠，更是令世界矚目。但是，韓國檢察官近兩年也遭遇了挫折。

去年2月12日，我在日本東京神保町三省堂書店看到一本摞成書堆的《勝訴在韓國：我與樸槿惠政權(quán)的500天戰(zhàn)爭》（なぜ私は韓國に勝てたか：樸槿惠政権との500日戦爭）。雖然當時大略知道作者加藤達也和韓國政府的糾葛，但根本沒想到樸槿惠會下臺，所以對這本緊急出版（作者2015年12月17日被判無罪，書于2016年2月2日出版）的書并沒有太在意。直到最近，買到一本近乎全新的二手書，讀完再回顧一年來的韓國時局，發(fā)現(xiàn)作者可以說是誤中副車。

加藤達也是日本《產(chǎn)經(jīng)新聞》駐韓國首爾分社前社長，據(jù)他在第十次庭審中說，他從2002年韓日合辦世界杯足球賽開始接觸韓國人，2004年報社派他到韓國延世大學進修了韓語，后來他在首爾分社的兩名韓國助理都非常熱心、誠實、勤勞，采訪的韓國公務員及其家人也很友好。書底作者履歷顯示，他2010年11月?lián)务v首爾特派記者，一年后成為分社社長。

2014年4月16日，韓國“世越號”客輪沉沒，船上三百多名學生失蹤、死亡。韓國第一大報《朝鮮日報》于7月18日刊發(fā)記者崔普植的文章，提到“世越號”事發(fā)后樸槿惠有七小時行蹤連青瓦臺秘書室長金淇春也不知道，繼而引用市面?zhèn)餮哉f，樸總統(tǒng)當天可能跟人“密會”（巧合的是，韓劇《密會》在“世越號”事故前后正在熱播——筆者注），接著點了樸任國會議員七年期間時的秘書室長鄭潤會的名，鄭當時已離婚（前妻正是后來世人皆知的崔順實）。

到了8月3日，加藤達也在《產(chǎn)經(jīng)新聞》發(fā)表“發(fā)自首爾的追蹤”專欄《樸槿惠總統(tǒng)在（世越號）客船沉沒當天行蹤不明，在跟誰會面？》，引用了上述《朝鮮日報》文章，但值得注意的是，提到了樸總統(tǒng)的“秘線”、“男女關(guān)系”等字眼，同時也指出這是一種“都市傳說”。第二天該文被韓國媒體譯為韓文引用，加藤達也的麻煩來了：8月5日，青瓦臺來電話，稱將追究作者的民事及刑事責任；6日，青瓦臺發(fā)出追責的特快專遞，有民間團體還向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提出告發(fā)加藤達也“損毀樸總統(tǒng)名譽”并被受理；7日，青瓦臺首席宣傳秘書確認追責聲明，檢察廳對加藤達也做出禁止離開韓國的措施。接著檢察廳先后三次邀請加藤達也解釋說明，10月8日依據(jù)韓國《信息通信網(wǎng)利用促進及信息保護等相關(guān)法律》（簡稱《信息通信網(wǎng)法》）以“名譽毀損罪”起訴。

行文至此，讀者可能會有疑問：既然加藤達也文章涉及的是樸槿惠和鄭潤會兩人的名譽，為什么不是他們本人提告而是由作為國家權(quán)力代表的檢方出面呢？加藤達也在書中也提到，韓國的名譽毀損罪是由第三方興訟，但沒有說明法律依據(jù)。我檢索了韓國《檢察廳法》，其中關(guān)于檢察官的職責有六項，但中文網(wǎng)絡普遍把第五項職責翻譯為“履行將國家作為當事人或參與人的民事訴訟、訴訟以及行使對該執(zhí)行的指揮和監(jiān)督”，而在該法第四條第五款的原文是“??? ??? ?? ????? ?? ??? ???? ?? ?? ? ??? ?? ??·??”，意思是“履行將國家作為當事人或參與人的訴訟、行政訴訟以及行使對該執(zhí)行的指揮和監(jiān)督”，這里的“將國家作為當事人或參與人的訴訟”顯然不是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

那么，到底是什么訴訟呢？原來韓國還有專門的《國家作為當事人的訴訟相關(guān)法律》（簡稱《國家訴訟法》），該法第四條解釋了何為“國家訴訟”：法務部長官在與國家利益或公共福祉有重大關(guān)系的事項上向法院提起國家訴訟及行政訴訟，在取得法院許可后，可指派法務部職員、檢察官或公益法務官提出訴訟意見。

具體到加藤達也一案上，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向首爾中央地方法院對加藤提起訴訟，認為其文章是借所謂樸總統(tǒng)男女關(guān)系問題公然捏造事實，制造惡意的丑聞，構(gòu)成名譽毀損罪。從2014年11月27日案件第一次開庭審理，到2015年12月17日法院宣判，一共舉行了十一次庭審。期間，檢方傳喚了鄭潤會等證人出庭作證，鄭否認事發(fā)當天見過樸槿惠；被告方則申請了同駐韓國首爾的美國及日本記者同行等作證，其中，曾采訪過光州事件的資深記者唐納德·柯克（Donald Kirk，時年七十七歲）認為韓國政府在訴訟一事上反應過度，并提到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西日本新聞》首爾分社社長植田祐一則指出，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行程是以分鐘為單位公開的。

而在第六次庭審中，《朝鮮日報》記者崔普植先是以到日本等地出差為由不能出庭作證，后來又聲稱缺席是因為“媒體倫理要保護消息來源”。為什么韓國沒人對最早報道“密會”的《朝鮮日報》崔記者提出告發(fā)或起訴呢？告發(fā)加藤達也的民間團體負責人樸某說，崔記者的文章是從國政運營角度對樸總統(tǒng)提出忠告，而加藤的報道則是惡意捏造事實（見第二次庭審記錄）。另一團體負責人則稱，加藤的文章?lián)p壞了大韓民國國格并在國民間引起混亂；他認為，同一個問題由《朝鮮日報》報道，就像夫妻間喧嘩吵架，輪不到鄰居插手，國內(nèi)問題應該由國內(nèi)解決（見第三次庭審記錄）。

然而，上述論調(diào)明顯是雙重標準。加藤達也的文章主要面向日本讀者，如果不是見報后被韓國網(wǎng)媒改標題添油加醋翻譯并傳播開來，根本沒有多少韓國人留意。而且，《朝鮮日報》作為韓國影響力最大的媒體，即使青瓦臺和檢方也忌憚三分：樸槿惠之所以當選總統(tǒng)，是坐收大選時國家情報院職員在網(wǎng)上發(fā)帖詆毀其對手之利；但檢察總長蔡東旭在樸上臺后仍不依不饒要調(diào)查該事件，連作為上司的法務長官的關(guān)說都擋了回去，結(jié)果青瓦臺向《朝鮮日報》放料，曝光蔡總長有私生子，他只好黯然下臺（見金光熙《大韓民國史》，社科文獻出版社2014年10月版）。檢方當然知道《朝鮮日報》的厲害，何況他們也要看總統(tǒng)臉色行事，這不僅是加藤達也在書中的個人看法（P61-64），曾任三星集團會長秘書室（后改為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本部）法務部長的金勇澈之前曾是檢察官，他在《三星內(nèi)幕》一書中透露：1995年時任總統(tǒng)金泳三宣布要“導正歷史”，指示重新徹查前總統(tǒng)全斗煥及盧泰愚的“雙十二肅軍政變案”。此案原本由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公安部以“成功的政變無罪”不予起訴，后來又根據(jù)同一份資料重新起訴逮捕兩人，當時有一名檢察官就說：“我們是狗，主人叫我們咬的時候就咬，叫我們放的時候就放。”金勇澈認為，與日本檢察官相比，韓國檢察官極少搜查當權(quán)者，只對失勢者窮追猛打。

到了2015年10月19日第十次庭審，檢方要求法庭判處被告加藤達也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隨后在日韓首腦會談中，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提及了此案，那一年正是日韓建交五十周年。判決被延期，正在此時，首爾東部地方檢察廳于11月19日宣布起訴《帝國的慰安婦》一書作者樸裕河，罪名也是名譽毀損。樸裕河是世宗大學教授，那本書是面向大眾的學術(shù)書籍，但由于書中提及有一位慰安婦生前稱不是被日軍強行抓走的，結(jié)果2014年有約十名慰安婦提起“傷害名譽”的刑事訴訟，而檢方則認為書中有三十多處描述是“虛假的內(nèi)容，侵害了被害者的人格權(quán)和名譽權(quán)，已經(jīng)超出了學術(shù)自由的范疇”。2015年12月17日，首爾中央地方法院判決加藤達也無罪，判決書稱“世越號沉沒事故當天總統(tǒng)的行蹤屬于公眾關(guān)心的范疇之內(nèi)，因此也應受到言論自由保護”，雖然加藤達也專欄“毫無疑問是捏造的內(nèi)容”，但“撰寫報道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傳達韓國的政治、社會情況。從這篇報道中隨處可見的政治情況相關(guān)評價來看，難以判斷他對‘個人’而非‘總統(tǒng)’的名譽懷有誹謗意圖”。五天后，檢方宣布放棄抗訴。這場與樸槿惠政權(quán)歷時五百天的戰(zhàn)爭以記者加藤達也的勝利告終。

就在加藤達也被判無罪整整一年后，首爾東部地方檢察廳要求對樸裕河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在這前后，日本的大江健三郎、美國的喬姆斯基、布魯斯·康明斯等作家學者六十八人連署了抗議信。今年1月25日，法院表示“即使對日本慰安婦整體有部分名譽損害的表現(xiàn)，但很難將起訴人們特定為受害者。因名譽損毀的表現(xiàn)，也很難認為起訴者們受到社會評價的侵害”，宣布樸裕河無罪。

至此，韓國檢方以國家利益和公共福祉為由提起的國家公訴，連續(xù)輸了兩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