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7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將最高獎項金棕櫚頒發給奉俊昊的《寄生蟲》。

2019年，“第7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將最高獎項金棕櫚頒發給奉俊昊的《寄生蟲》時，全世界的影迷都沸騰了。這是韓國電影史上的第一座金棕櫚獎杯，因此大家的興奮程度也遠超2018年是枝裕和摘得日本電影的“第五金”時。

當然，《寄生蟲》的問鼎也并非毫無爭議。

那一年的戛納可謂眾星云集，佳作迭出。剛擔任過“第7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審團主席的西班牙國寶級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帶來了高度自傳性作品《痛苦與榮耀》；來自比利時的達內兄弟用一部《年輕的阿邁德》描繪移民問題與少年青春的交錯；以色列導演伊利亞·蘇雷曼的《必是天堂》在如夢似幻的氛圍中追尋“家之所在”；法國新銳女性導演瑟琳·席安瑪的《燃燒女子的肖像》探討女性主義與酷兒主題；生于西非馬里、成長于法國的拉吉·利導演的初長片《悲慘世界》聚焦種族問題，其鮮明暴烈的視聽風格活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生猛野牛……

《寄生蟲》電影海報

《寄生蟲》得以在這些優秀作品中脫穎而出的奧秘是什么？也許我們能從他的劇本與分鏡圖中一窺究竟。

可能是戛納效應的緣故，2019年至今出了不少奉俊昊相關的書籍。韓國在奉俊昊“摘金”四個月后（2019年9月）就出版了《寄生蟲》的劇本與分鏡圖，繁體中文版于次年（2020年2月）推出。2022年1月，后浪出版了這套書的簡體中文版，為影迷們帶來新的福音。由韓國資深影評人李東振撰寫的《奉俊昊的全部瞬間：從〈寄生蟲〉到〈綁架門口狗〉》中文版（2021年1月，中信出版社）的出版也同樣值得矚目。在本書中，李東振將奉俊昊的集大成之作《寄生蟲》置于其導演生涯的整體脈絡中分析。書中不僅收錄了《寄生蟲》全189場的分場解讀，還有奉俊昊另外六部作品的影評和珍貴的導演訪談。

《寄生蟲：原創劇本》，[韓] 奉俊昊、韓珍元編劇，李娜譯，后浪出版·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

比起只是讓影像草草地流過眼前、隨意地哭過笑過，如果能夠靜下心來比對《寄生蟲》的劇本、分鏡與成片的異同，一個個鏡頭、一個個場景仔細地拆分研究，再參考相關評論加以自己的感受與思考，將會收獲更多更深入的樂趣。奉俊昊一直以“我的電影和我畫的分鏡沒什么兩樣”為傲，但他卻在《寄生蟲：原創劇本》的《導演的話》中強調了劇本、分鏡與成片的不同?！澳切┊a生變化的細節，正是導演在拍攝現場和后期工作的漫長時間里，不停擴張自己的觸須，不斷思考的證據”——正如奉俊昊所言，在觀察那些變化細節的同時，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一個導演在創作過程中的自我否定與掙扎痛苦，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精益求精。

《寄生蟲》電影劇照

《寄生蟲》一片延續了奉俊昊一貫堅持的風格與關注的主題。金基澤與妻子崇淑、兒子基宇、女兒基婷蝸居在半地下室中，一家人只能靠打零工勉強維生。某天，基宇的朋友民赫給基宇介紹了一份家教兼職——給富家小姐輔導英語?；畎菰L樸東益社長的宅邸，結識了其妻子妍嬌、女兒多惠與兒子多頌?；罨麆P文，通過模仿民赫的言行舉止贏得了妍嬌與多惠的信任，并進一步推薦妹妹基婷（化名杰西卡）成為多頌的繪畫老師。金家逐漸產生貪欲，他們依次設計、陷害樸家原本的女傭與司機，讓基澤與崇淑取代了他們的位置。就在金家全員成功“入侵”樸家、趁雇主外出占領樸宅之時，原女傭文光按下了門鈴。隨著一個驚天秘密的揭開，一切開始暴走……

如果讀劇本的話會發現，奉俊昊在劇作階段就已經將一切構想得非常細致。鏡與鏡、場與場的銜接在只有文字描述的情況下都有著驚人的清晰度。

例如，在劇本的第29場中，基婷在陷害尹司機成功后順勢向妍嬌推薦了基澤，緊跟在妍嬌的臺詞“信任的紐帶”之后，有一句非常明確的蒙太奇指示——“主題音樂《信任的紐帶》的旋律從畫面中流淌出來，蒙太奇段落開始”。從第30場開始，直至第54場結尾那句“起起伏伏的主題音樂《信任的紐帶》終于迎來了最高潮”為止，都屬于“信任紐帶的蒙太奇段落”。對比成片可以發現，場景順序與銜接方式基本在劇本階段就已確認，除了個別小場景的增減與更換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出入。基婷與基宇畫外旁白的插入點、基澤對妍嬌說起文光時兩個時空間（“正式表演”與“在家排練”）之間的切換點等，都在劇本階段就已經精心設計。

《寄生蟲：電影分鏡》，[韓]奉俊昊圖、文，李娜譯，后浪出版·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

再看電影分鏡則會發現，分鏡圖在完成度極高的劇本的基礎上，又增添了許多細節。比如，在劇本第32場中，樸東益社長夸贊基澤的車技，劇本中只有一句臺詞“您的轉彎技術真是不一般啊”，但在分鏡圖中則加入了美式咖啡的特寫（幾乎滿杯的咖啡在基澤轉彎時也沒有灑出一滴），最終的成片也沿用了這一設計。也就是說，不同于劇本階段，在畫分鏡圖時，奉俊昊更著重考慮該如何讓觀眾在視覺上直接感受到基澤車技的穩當，而不是僅僅通過東益的嘴、用一句干巴巴的臺詞來傳遞這一信息。

奉俊昊在畫分鏡圖時亦有不少糾結與修改。以第51場為例，在這一場中，妍嬌聽說文光得了肺結核，匆匆忙忙地趕回家，正要通過地下車庫上樓。劇本上寫的是，“基澤提著一大堆購物袋，在前面往樓梯上走著，憂心忡忡的妍嬌跟隨其后”。分鏡一開始畫的構圖是正拍，妍嬌在前景、基澤在后景，二人都位于畫面中心位置。但奉俊昊劃掉了起初的設計，改為側拍，基澤在最左、妍嬌在最右，并且用了一個非?？焖俚膹淖笾劣覔u鏡頭。這個快速的搖鏡頭一下子就突顯了妍嬌內心的緊張與急迫——她遠遠地把基澤甩在身后，一心只想立刻沖上樓確保自己孩子的安全。最終的設計比起劇本和第一版分鏡都更貼切人物的心理，也因此在正式拍攝時被采用。

更令人嘆服的是，即使劇本和分鏡已經被打磨到這個程度，奉俊昊在實際拍攝與后期剪輯階段還能再錦上添花。

以基宇和蓮喬的第一次交手為例。

在分鏡圖中，奉俊昊原本設計讓基宇一直留在畫內。但在成片中，不斷推進的攝影機最終把基宇完全拋在了畫外。奉俊昊作出這一改變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個場景是蓮喬的正式亮相，而且她最后說的那句“Is it okay with you”（這里用口音非常蹩腳的英語體現蓮喬想炫耀自己的學識、卻反而露怯的可笑模樣）非常重要，是奠定人物設定的一句臺詞，這里需要著重突出演員的表演，所以決定將最后的構圖改為單人鏡頭；其次，基宇當時整個人的立場與狀態，已經通過他拿起咖啡正準備喝、卻被蓮喬威懾的語氣嚇退這一動作充分體現（包括他在畫外那幾聲沒底氣的附和），所以這里不需要留他一直在畫內，反而是把他扔在畫外更能體現他的弱勢。

再看蓮喬帶基宇上樓見多惠的鏡頭。分鏡中原本的構圖是計劃讓基宇在前景、蓮喬在后景，成片中攝影機的位置卻完全相反。奉俊昊讓蓮喬抱著狗走在基宇前頭，強調她身為貴婦的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氣勢，并且讓跟在她后頭的基宇延續了上一場的怯懦。比起分鏡圖，成片的構圖更突顯蓮喬的壓迫感。

蓮喬監督基宇上課這場的結尾也有改動。分鏡階段原本計劃在這場靠近結束的地方插一個三人全景和蓮喬的單人特寫，結果成片刪除了這兩個鏡頭，反而加入多惠的手部特寫（多惠用方才被基宇握過的手悄悄地翻起了一頁紙）作結，直接銜接下一場蓮喬數錢（給基宇的薪水）的手部特寫。此處的改變也很巧妙。一，可以通過手部動作強調多惠對基宇的心生好感；二，兩個手部特寫的銜接在視覺上也順暢許多（翻書和數錢的動作也是連續的），同時也傳遞一個信息——女兒滿意=母親滿意?；钇鹣仍谏弳堂媲拜斄藲鈩?，但他通過征服女兒多惠成功地征服了蓮喬。之后蓮喬送基宇出門時，則變成基宇在前、蓮喬在后，并且二人經過幾段上下坡，上下級關系在視覺上一直曲折變化。當然，在最后一鏡中，基宇還是比站在臺階上的蓮喬低了一頭，階級制度的動搖只是一時的錯覺。

《奉俊昊的全部瞬間：從〈寄生蟲〉到〈綁架門口狗〉》，[韓]李東振著，春喜譯，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1月。

正如李東振在《比斗爭結果更重要的斗爭構圖》中所指出的，奉俊昊的所有電影都與階級斗爭相關，并且其中的斗爭構圖總是通過非常直接的視聽語言來表現。奉俊昊的作品之所以能給觀眾帶來如此強烈的沖擊與刺激，也與他在劇本、分鏡、拍攝、后期這四個階段的反復推敲與打磨息息相關。

對于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看電影、晚上也要伴著電影入睡的奉俊昊而言，也許并沒有所謂的“成功秘訣”。他只是將自己的生命寄托給了電影，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