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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衍文︱陰間造反:過陰兵,剪雞毛
日寇流竄家鄉(xiāng)龍游前后,有三件事甚奇,值得一說。
一是縣政府公開通知,說是白蓮教作祟,晚上有人敲門,千萬別開。親友中的確也有遇到這樣的事的:門一開,卻闃其無人,而隨即飛入一張白紙。但后來卻什么禍患也沒有。我家未曾碰到,但日夜惴惴,雖未做虧心事,對這樣的“半夜敲門”,還是提心吊膽的。
二是“過陰兵”。有一天半夜,忽然風聲大作,只見門外千軍萬馬疾馳而過。當地的保安部隊和警察竟也聞風而動,集體起床,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跟著奔走,真可謂名副其實的“鬼使神差”了。老百姓都說是陰間造反,政府則作科學解釋,說這是抗戰(zhàn)引起的心理緊張所致,要大家不要信謠傳謠。友人說上海在日寇入侵前不久,現在的鎮(zhèn)寧路附近也有類似之事發(fā)生。報上說這是自然現象,用不到大驚小怪的。
三是“剪雞毛”。街談巷議往往將此事與“過陰兵”聯系起來,說陰陽一體,凡陽間有亂,陰間同樣也不會太平。收集雞毛,是陰兵為造反時插帽作標記作準備。那段時間,每日皆有哄傳,今天這家雞毛被剪,明天則是另一家。終于有一天,此事 “光臨敝舍”了:那時我家一共養(yǎng)了八只雞,風聲一緊,晚上就把雞籠搬入臥室。有一天半夜,忽聞雞一陣咯咯亂叫,連忙點燈起來,只見每只雞的兩翅皆似被利刃割過一般,刀口十分整齊。尤感詫異的是,看不到“一地雞毛”。凡被剪過毛的雞,大家都不敢食用,悉數深埋,就像我們現在用“大屠殺”來對付禽流感那樣。

乾隆四十五年(1780)夏秋間,蘇、松、常、鎮(zhèn)一帶,訛傳陰兵遍野,樹頭皆有火光,光中隱隱有旗幟,黑衣紅褲,層布如林,惟面目模糊不可辨。往往入人家剪雞毛、割辮發(fā),尤喜割婦人乳頭、小兒陰莖。鳴金逐之,東伏西起,至曉始寂。
清齊學裘《見聞續(xù)筆》卷二三《剪雞毛》云:
咸豐三年(1853),陰兵到處出現,有形有聲,城鄉(xiāng)之民鳴鑼以御之。余時寓居吳門友來巷,一夜聞雞亂叫,燭之,見雞翼盡為鬼物剪去。來朝詢之鄰家,亦然。越七年庚申之變,蘇、常失守,變異之兆,已萌于此。
清百一居士《壺天錄》卷下云:
陰兵之說,原屬幻妄。然亦有燐火成團,排列如陣者。若但聞金戈鐵馬以及呼號之聲,則幻而又幻矣。粵垣西城己卯(1879)入臘后,晚間城中市廛悉聞空中神鬼號哭,或如甲馬齊鳴,喧呶不已。新基渡頭,其聲尤烈,聞之者皆惶然驚云。是歲正月下旬,廣州府番禺縣馮明府,于某夜夢醒,遙聞署后街喧聲鼎沸,悚然而聽之,似有狂呼追殺者,又有哀號乞救者,人聲喧囂,無慮千百。呼眾起聞皆同,飭役持械張燈前往彈壓。至則月明風靜,萬籟無聲。詢更役,則若不知也,咸疑為夢后耳鳴。既寢,喧聲較前更厲,后往跡之,仍無影響云。俗傳陰兵毎剪雞毛為鬼箭,遂以剪雞毛為陰兵確據。辛巳(1881)七月,閶門外某肉鋪畜雞四,旋風一掃,四雞群啼,棲于塒,久而不出。細審之,兩翅毛管截然各斬。互相驚述,皆謂陰兵經過。于是有擊金器以驅逐者,有懸符以鎮(zhèn)壓者,有焚冥鏹以禳解者。嗚呼!陰陽一理,必謂陰世無兵,此膠柱鼓瑟論也。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無如愚夫愚婦始終不悟耳。
“剪雞毛”之事,近世地方文獻作為“災異”亦予記錄,我在光緒《平湖縣志》、民國《吳縣志》、民國《南匯縣續(xù)志》中都找到相關資料。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除了說雞毛是陰兵所剪外,竟有不少記載說直接動手的竟是紙人!《翼駉稗編》卷五《剪雞毛》云:
某紳有老妾畜雞二籠,三更,雞聲不已。亟燃火往,一籠毛已剪落,一紙人手持利剪,鮮血殷然,蓋剪毛時適為是婦所魘而不能遁也。燒之,啾啾作聲。
民國《吳縣志》卷五十五《祥異考》亦云:
(咸豐)三年,蘇州城北某氏家有剪雞毛者(黃兆麟《瀛珠仙館筆記》)。按記云:時有喧傳剪雞毛者,人不之信。一夕,城北某氏全家外出,僅幼婦守舍。睡至夜分,雞籠中格格有聲,疑為鼠狼攫食。起逐之,暗中覺有物應手而踣,燭之,乃一紙人倒仆于地,一手握剪,一手袖雞毛,衣冠姽婳,形質宛然。亟呼鄰近集視,共相駭異。迄明,闔郡喧傳,爭檢所蓄之雞,無不被剪。
“紙老虎”無用,而紙人竟具如此神通,大概人人聽了都會覺得荒唐無稽。因為直至科技發(fā)達的今日,要造個遙控機器人潛入人家,鉆進雞籠,剪截羽毛,恐怕也大有難度。即使造得出,也所費不貲了。還不如改行研究紙人,可以大大節(jié)省科研經費和制造成本呢。
紙人作怪,我本視為齊東野人之語,但一樁當時的新聞、如今的舊聞卻又使我大惑不解起來。《申報》1876年9月11日《續(xù)述拿獲妖匪》記江西拿獲邪教匪徒二人,其中一名方普志,竟在審問官員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剪雞毛之術!
問:“汝能剪制紙人否?”該匪立制一具獻上,以一手持剪,與前所搜獲者無異。官謂:“此等法術可在此試演乎?”答云:“我僅能剪雞毛。”于是眾役即取雞一籠置列堂下。但見戟手向紙人畫符,口喃喃誦咒。未幾,舉手一招,則所跪之處雞毛徧地。眾視籠中物,皆斷其尾矣。
至于雞毛剪了何用,據該報同年9月22日《匪犯供詞》所引涂昆玉供詞說:“剪了雞毛,好做陰箭,以備起事之用。”原來雞毛不是當令箭用的,也不是插帽做標記的,還果真是《壺天錄》所說的陰間武器呢!
“剪雞毛”之事,似最早發(fā)生于清代,明以前書未見記錄,而歷民國,直至建國后,卻屢屢發(fā)生。舊方志中多有述及,新方志中卻不登一字。據我泛覽所得,約在1970年初冬,唐山市華巖新莊家家戶戶雞毛都被突然剪去(賈太平編《華巖史話》,2009年,92-93頁);1980年,湖南京廣鐵路沿線十幾個縣也遭此厄,引起恐慌。湖南有關部門經過研究,認為有幾個原因:一、缺乏胱氨酸和蛋氨酸,二、雞虱,三、羽管螨(詹揚桃《雞羽管螨的研究(一)所謂“鬼剪雞毛”》,《家禽》,1985年第十期)。不管定為何因,都說是雞覺得難受,自己將羽毛啄落。但我親眼所見,雞羽并非逐漸脫落,而是剎那消失。且斷處齊如刀截,落羽無跡可尋,怎么看也不像雞自傷所致。雖說科學無禁區(qū),但研究者對這些現象似乎均有意回避,未免缺乏科學的嚴謹態(tài)度了。

既然“科學解釋”對此不能自圓其說,而民間往往都說“剪雞毛”和“過陰兵”有關,那就不妨回過頭來再談談陰兵吧,“姑妄言之姑聽之”可耳。
陰兵,也稱鬼兵,顧名思義,就是陰間鬼魂組成的軍隊。
張魯所創(chuàng)的五斗米道,是號稱有役使陰兵之法的。書圣王羲之一家世代信奉此道,其次子凝之最為虔誠,任會稽內史時,孫恩起事,欲襲會稽,屬下請作防備,凝之不聽,竟說:“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 但鬼兵并沒有聽命而至,凝之遂為孫恩所殺(《晉書·王羲之傳》)。迷信如此,為此還丟了性命,怪不得他的妻子才女謝道韞會恨恨地說:“天壤之間,乃有王郎!”值得注意的是,孫恩也是五斗米道教徒,兩人竟是同教相殘,你死我活,莫非那時已經分化出不同的教派了?
王凝之請不到鬼兵,但載籍所記,鬼兵往往是不請自來的。

(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夏六月,帝在東京,百姓相驚以鬼兵,皆奔走不知所在;或自沖擊破傷。其鬼兵初過于洛水之南,坊市喧喧,漸至水北。聞其過時,空中如數千萬騎甲兵,人馬嘈嘈有聲,俄而過盡。每夜過,至于再,至于三。帝惡之,使巫祝禳厭,每夜于洛水濱設飲食。
此后,這一現象就史不絕書了,五代袁象先在迪州、宋代真宗在澶淵,均有陰兵助戰(zhàn)的記載(《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四),《金史》卷二三《五行志》記金主亮正隆六年(1161)八月,“臨潢府聞空中有車馬聲,仰視見風云杳靄,神鬼兵甲蔽天,自北而南,仍有語促行者”。如果說正史中這些有關陰兵的記載體現了統治階級“神道設教”的意旨,未必可信的話,那么私人的一些聞見之錄恐怕就不能這樣視同一律了。
明陸粲《庚己編》卷一《鬼兵》云:
陸容居吳之婁門外。正德丙寅(1506)春,一日薄暮,容倚門獨立,聞隔岸洶洶,若有兵甲聲。已而有數千百人,自腰以上不可見,腰以下可見,皆花繒繳股,其行甚疾。容大驚呼,其家男女老幼畢出,皆見之。逾時過始盡。是歲崇明海寇鈕東山作亂,奏調京軍及諸衛(wèi)軍討之,兵歲馀乃罷,官帑為之一空。容所見,蓋兵象也。
清錢泳《履園叢話》卷十四《陰兵》云:
乾隆乙巳(1785),歲大旱,是年十一月初中,石湖中每夜聞人聲喧噪,如數萬人臨陣,響沸數里。左近居民驚起聚觀,則寂無所有,第見紅光數點,隱見湖心而已。自鎮(zhèn)江、常州以至松江、嘉、湖之間,每夜俱有燈光,照徹遠近。村人鼓噪,其光漸息,俄又起于前村矣。
民國馬汝賢《蠹馀錄·陰兵》(《小說大觀》第五集)云:
光緒甲申(1884)夏,吳下盛疫,喧傳城外每夜有火光一片,色作綠色,繞城而行。光中隱有人馬雜沓聲。好事者登城瞭望,謂為陰兵過。余初不信,久之,城內各街巷深夜亦有所聞見。先瑞卿伯曾于門隙窺之,據謂一如所傳,而光中且隱見馬蹄起落狀。余以慈母禁阻,不獲一窺,深以為憾。
1887年5月28日《申報》報道了蕪湖的同類事件:
蕪地自正、二、三、四月以來,北郊一帶,毎夜聞空中有千軍萬馬聲、號令聲、鼓角聲,聲聲不絕。夜半起視,則見自江口以上,迤北而東,萬點燈火,倐隠倐現,此即俗所謂陰兵也。
以上有關“過陰兵”的材料均未提到“剪雞毛”,而前引有關“剪雞毛”的記載,有涉及陰兵的,也有與之無關的,可見二者并無必然的共生關系。

雞鳴嘐嘐,鬼影幢幢,是耶非耶,群疑莫釋。作為業(yè)文之士,還是“三句不離本行”,談談“過陰兵”傳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運用吧。此事常被詩人運入篇章,采為意象。僧貫休《戰(zhàn)城南》:“磧中有陰兵,戰(zhàn)馬時驚蹶。”又《古塞下曲七首》之七云:“陰兵為客祟,惡酒發(fā)刀痕。”恐怕是他耳聞目睹的記實之作。其他詩人則多取以形容風暴之烈。盧仝《冬行三首》之三云:“野風結陰兵,千里鳴刀槍。”元稹《遭風二十韻》云:“坱軋渾憂地軸摧,疑是陰兵致昏黑。”歐陽修《欒城遇風効韓孟聯句體》云:“遠響來猶漸,狂奔勢益橫。頹城鏖戰(zhàn)鼓,掠野過陰兵。”皆取譬而非寫實。陳毅元帥則別出機杼。其《梅嶺三章》之一云: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這是他1936年冬在梅山被圍,慮不得脫時寫的。古來有忠烈之士死后統領陰兵的傳說,如元代的王伯顏就是載入正史的一例(《元史》一九五《王伯顏傳》)。詩人借此表達了死也要造反的革命斗志,化臭腐為神奇,給似乎消極的“過陰兵”故事賦予了積極向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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