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被稱為“日本企業之父”的澀澤榮一于1840年3月16日出生于日本琦玉縣。1867年澀澤榮一隨德川慶喜的弟弟德川昭武訪問歐洲，所到之處無不被歐洲先進的工業文明和耳目一新的風俗所觸動。1873年，33歲的澀澤榮一棄官從商，創辦了日本第一家股份制銀行，隨后其一生共創辦了據說超過500家的企業，并參與多所醫院、中學和大學（包括日本第一所女子大學）的籌建。澀澤榮一還著有《論語與算盤》一書，將《論語》作為商業中的”經典讀物“，并終其一生提倡商業活動與仁義道德并行不悖，才能使國家健全發展的觀點。

近日，由日本小說家幸田露伴所著、余炳躍翻譯的《澀澤榮一傳》再版，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經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授權，摘發其中《游歷歐洲》一節的部分內容。

榮一在歷史開始覺醒的時刻沒有在衾被中貪睡，他不愧為一個英邁的男子漢。在《航西日記》里，他首先從阿爾黑號船長善良的為人和細致的照顧里，感受到在國外從事這類職業的人一定都具有這種優良的品質，繼而又看到飲食、醫療設備和技術的先進，承認西方文明勝過日本。船在揚子江溯流而上，駛入上海港時，他看到英法等國官吏在迎接日本公使時表現得文質彬彬；在上海還看到中國政府使用歐洲人管理稅收，弊少利多，街道上煤氣燈、電線、道路等設施完備；相反在中國人自己管理的區域里，到處是臟污和破爛不堪的景象，人民生活貧困。榮一不禁痛惜其因循守舊，不愿變革。目睹了歐洲與東亞的差別，不禁感慨萬分。船抵達香港后，他又對英國經營的香港島由荒僻的漁島變成如今的繁華商埠而驚嘆不已，對英國人孜孜不倦地學習東方文化深有感觸；又親眼看到英國貨幣英鎊在世界上的堅挺地位；還參觀了英國造幣局、軍艦、牢獄，了解到這種牢獄是為了對犯人宣傳神的教導，以使其悔過自新的設施，而日本尚未有這類的社會組織。想到此，榮一受到了很大刺激。

澀澤榮一

在香港換乘另外一條船后他們漸漸地靠近了熱帶地區，沒多久就駛入柴棍（今胡志明市）。柴棍成為法國的殖民地以來，雖然只有十年時間，卻已在這里建起了法總督府，屯兵一萬。此時正是四處拓荒平地，建筑高樓的時期。十年前，土著居民因殺了法國傳教士而與法國人發生武裝沖突，土著人戰敗，而外來人獲勝，這塊海島便成了法國領地。法國政府打算把這里作為東方移民的根據地，全力開發，在這里設立了煉鐵廠、造船廠、學校、醫院，而土著民卻貧困不堪，連婦女也被迫服勞役。土著民常常襲擊法國人，卻授人以柄，不得不割地賠款。目睹這些，榮一聯想到那些所謂攘夷家們。雖然在榮一的日記里沒有記載此事，然而回顧往事一定會如夢初醒的。二月初，船駛入英國殖民地新加坡，再次看到土著民與歐洲文明程度的差距，七日抵達斯里蘭卡，目睹了葡萄牙的社會風俗，十六日抵達亞丁灣，這里是大西洋與印度洋的咽喉之地，土地貧瘠。英國在這里竭力經營，企圖使之成為日后控制印度支那的據點。榮一還看到自來水設施非常齊全，心里暗想，自然條件好的地區的人民并非一定幸福，而自然環境惡劣地區的人民并非一定生活痛苦。同時又告誡自己，日本因為自然環境優越，人民長期貪于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而幾乎喪失了與大自然拼搏的頑強生命力。

二月二十一日船抵達蘇伊士，此時運河尚未開通，這項挖掘大地一百五六十里，接通東西方的浩大工程正在建設中。面對橫截世界地脈，溝通三大洋的宏偉藍圖，想到連江戶灣與印旛沼相接通的計劃都不可能實現的島國日本，榮一此時不禁全身血液沸騰。當他看到民工們搭起帳篷，挑的挑、挖的挖，熱火朝天干活的場面時，不禁又深感英雄大業并非只有在刀光劍影的沙場上才能實現，為人民、為國家謀利的長遠大計也是英雄男兒的本色。路過埃及時，他感嘆這個古老國家的興衰，批評亞歷山大城里回教徒的一夫多妻制；途經撒丁島時，緬懷起加里波第的英姿；仰望科西嘉山脈，他感嘆拿破侖的一世風流。

這個月的二十九日他終于抵達了目的地法國馬賽港。碼頭上歡迎的禮炮聲不斷，榮一等人一下船就被來歡迎的法國政府官員圍得水泄不通。在他們的陪伴下，一行人于三月七日到達了巴黎。其間觀看了軍艦。榮一第一次看到潛水器，還參觀了陸軍操練，軍功表彰授獎儀式，觀察了化學試驗所，聽說到里昂的大型制絲廠，紡織廠里的職工有七八千人，機器廠房設備完整。這可能導致了他后來開辦富岡制絲廠。他還參觀了動物園、水族館等當時日本尚未有的設施，深感歐洲人致力收集動物、禽獸知識的熱情；還瞻仰了拿破侖一世的墳墓；在那里見識到了傷殘士兵收養制度，深感這個制度的長處；看到賽馬場的盛況后，他為日本尚未有這樣的壯舉遺憾不已。

訪問美國紐約的澀澤榮一（中）

受到法國前任外交部長的茶會招待后，他又反省自己國家外交禮儀的封閉落后。二十四日公子及其他隨從謁見了法國皇帝，公子等人全部穿著狩衣或著布衣、素袍。二十八日參觀風船。二十九日受到法國皇帝的招待看戲。這種戲與當時日本的芝居（日本的一種戲劇）簡直有天壤之別，與能樂也全然不同。其戲院舞臺宏偉壯麗，其樂曲優美，其舞蹈變化無窮，絢麗典雅，如花似錦，沁人肺腑。并且在盛大典禮、重大節日之際，其戲劇更為壯觀，各國帝王、使臣們都會受到邀請，觀賞演出，因此這已成為國際交往的一環。后來榮一聯合朋友、熟人設立了帝國劇院，無疑是這個時期從法國了解了劇場在社會中起到重大作用的原因。四月一日又在密斯特劇院觀看了舞蹈。這雖然僅僅是普通的社交舞，但因正逢上萬國博覽會開幕大典儀式，這個由國內事務所主辦的特別舞會，法國皇帝、后妃、貴族、高官、豪民們紛紛聚集，還招待了各國帝王、貴族、官員等出席，顯得異常的隆重。榮一從漢學的立場來觀察這個舞會，認為它不僅能加深人們之間的友誼，還能在男女青年之間提供相互認識、語言交流、觀察賢愚，以便于自己挑選合適配偶的機會，這正符合古之所謂仲春三月男女相會之意。此外榮一還記述道：這種舞蹈、禮儀端正，樂而不淫。從中可以看出榮一的觀察是中肯而充滿善意、友好的。有趣的是他還記述到這種舞蹈與日本北嵯峨、大原木曾藪原等等盆踴的形式很相近，然而本質上完全不同。

二日登凱旋門。三日去朱羅麗富參加舞會。四日參觀巴羅拉瑪，從功利上評價繪畫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項事業。十二日參觀植物園、動物園，榮一面對坎卡、波塔的奇觀驚嘆不已，還看了人體骨骼、木乃伊、病體等的標本，對學問在生活中的實際作用大為感嘆。二十四日視察巴黎市下水道、水道及煤氣管道。水火是城市的生命線，榮一雖然不是一個專家，卻在臭氣撲鼻的下水道里乘木筏行駛了半里之遠，這正說明了他善于思考、務實心強的性格特點。

三十日他參觀了賽馬大會。回來后他記道：西洋諸國人民有賣馬券的風俗，人們因賽馬而相賭爭勝負，并且記載，這一日正逢法俄皇帝相賭十萬法郎，結果俄國皇帝取勝，將所贏的錢捐給了巴黎的貧民院。榮一沒有對此事做出評價，也許他從中感受到了外國帝王的所作所為與東洋帝王大相徑庭。五月四日巴黎郊外舉行大閱兵式，法國皇帝與俄國皇帝同車回宮的途中，突然遇上一個波蘭工人的槍擊。榮一根據報紙報道詳細地記載了此事，并且對報紙能迅速報道事件的經過大為嘆服，了解了報紙應有的職能及社會上各種事情都能快速傳播的道理。

六日視察了醫院，他不禁又對日本醫療事業不完善狀況深為嘆息。十一日公子一行遷居到巴黎貝西鄉貝魯戈萊茲街五十三號。十八日正式觀看博覽會，榮一面對世界各國古今文化的結晶驚嘆不已，又注意到如此規模盛會的組織形式、方案及設施，同時還感嘆自己鑒賞、評估陳列展品的能力極端貧乏。從榮一日記的字里行間可以感受到榮一在比較了歐洲各國和偏僻落后國文明程度的差別后，暗暗地認識到必須加快日本的發展和進步的心情。

澀澤榮一所著《論語與算盤》

二十四日參觀了巴黎市自來水凈水池，驚嘆配水裝置的完備。二十九日觀看了博覽會的授獎儀式，他對法國及其他諸國君主朝野關心文明和經濟的熱情深為嘆服。他在評論法國皇帝的致辭中，溢滿了正大浩然之氣，同時富于熙和之情。這些細節在榮一的日記里都有逐一的記載。在十七日之后的日記里，榮一頻繁地譯載了外國報紙對日本大小事情的報道。榮一似乎從這時起感到有必要注意外國人對日本的認識和解釋的方法及觀察、評論的程度，這說明了榮一是極其聰明的。因為對一個決心獻身于社會建設的人來說，這種注意是非常有益于實際工作的。八月六日，萬國博覽會快要閉幕，各國君主、大總統等即將歸國。這時公子一行也由巴黎出發，登上周游列國的征途。

首先訪問的是瑞士。八月八日聽了該國軍樂隊演奏，參觀了發火操練。瑞士雖說是個小國，卻也獨立自主。接著參觀了鐘表制造所。八月十六日離開瑞士，出發去荷蘭。同月十九日，參觀了該國議會廳的議會。二十七日抵達比利時，觀看了安特衛普炮臺，盛贊其宏偉精致。九月三日參觀了鋼鐵廠。九日應國王雷奧波爾特的邀請參加宴會，國王對當時坐在右邊的公子說道：“鐵是文明國家不可缺少的物品，強大的國家使用得多，弱小國家使用得少。貴國若想繁榮、富強，必須多使用鐵。需要鐵的話可以買我們比利時的鐵制品。”榮一聽了此話，不禁對歐洲君主們也極其關心國家的產業發展而驚嘆。

二十日，啟程赴意大利，經過由桑米塞通向絲扎沒有火車的道路。二十四日抵達佛羅倫薩。二十五日參觀了意大利的議政堂。十月八日在英國軍艦的迎接下由里本斯乘船。十日觀看了海軍射擊演習。二十二日抵達馬賽，途中船艙機器多次出現故障。第二天返回巴黎。十一月五日到達英國多巴。九日謁見英國君主。十日參觀泰晤士報社，深感其報道之迅速。十一日參觀了伍爾里奇造鐵廠。以后連續四天考察了軍事設施。十五日留心參觀了英格蘭銀行、造幣所等。二十二日返回巴黎。《航西日記》到此結束。

從這一年的元月起到現在，榮一仿佛是置身于世界各國的大課堂里勤奮學習的小學生，又是將歷來與東方相隔絕狀態的西方文化的洪流導向遙遠東方的大水渠。這個優秀的學生不久就合格地畢業，完成了偉大的溝通東西方渠道的作用。在這同時，他還通過目睹西方人民的友好和善意，從內心里進行了公正的自我批評，將過去所持有的鎖國攘夷的感情及坐井觀天的思想局限全部摒棄，像脫殼后的羽蟬一樣，具有遠走高飛、擇善而行的英邁氣概了。

《澀澤榮一傳》，[日]幸田露伴/著、余炳躍/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