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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巨大的唐卡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 | 戴思杰:菩提迦耶(節(jié)選二)
原創(chuàng) 戴思杰 花城

十二歲的少年之遇,讓女孩格香九認識了正在繪制唐卡的聾啞神童瑪多,被瑪多筆下貼近神佛的斑斕色彩所震撼和感召。兩個少年從此命運關聯(lián),相互治愈相互救贖。當信仰與藝術碰撞,當藝術與生命碰撞,傳承千年的唐卡文化、精妙絕倫的繪畫技藝、魅力獨特的寶石巖彩、古老神秘的儀軌儀式……華裔旅法作家戴思杰的長篇小說《菩提迦耶》,展開了唐卡畫師莊嚴而華美的藝術世界,以遠離世俗塵囂的靜美姿態(tài),探討了有關生死、親情、愛情、承諾、守變等人類共同的命題。
菩提迦耶
戴思杰
原載于《花城》2022年第1期
節(jié)選約7000字,閱讀約需14分鐘
第一部
1
格香九
......
五年之后我再次走進結古鎮(zhèn)集市廣場。果然如我所料,已經(jīng)收市了。廣場和上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幾乎沒什么人。我光著腳穿過廣場,在集市的西邊,找到了阿乃說的那條街。兩邊都是藏式的老宅子,陰影中的陽臺、窗、緊閉的大門,我走到街的盡頭。石板鋪成的路面緩緩向后退去,出現(xiàn)了一個土墻圍成的院子。院墻用雪白的石灰刷過,可以看到里面的二層木房的屋頂上飄揚著經(jīng)幡。院子的大門上有一個銅環(huán)。門上貼著紙條:阿巴今天外出。
阿巴的院門前有幾級臺階,我坐到上面等他回家時,竟然睡著了。等我醒來,云層后面已升起一輪慘淡的月亮。阿巴上哪兒去了呢?會不會到哪個村子“施法”去了?聽阿乃說,結古鎮(zhèn)周圍那些已經(jīng)變成“半農(nóng)半牧”的藏民,常常請他去“施法”,驅(qū)逐冰雹,靈驗極了,連續(xù)幾年,地里的青稞都逃過了冰雹的摧殘。也許,草原上哪家牧民,像我阿爸一樣出了大麻煩,請他去救急,此時此刻,他正在把咀嚼了樹根之后的唾液,雨霧一般地噴在病家?guī)づ竦母鱾€角落。
我想起包里還有一些糌粑。我一邊吃糌粑,一邊就朝著集市廣場走去。夜深人靜。遠遠望去,仿佛有一片游云的陰影從廣場上飄過——一群等待出售的羊,正在搶先占據(jù)第二天早市的最佳位置。集市廣場用石塊鋪成。有三條小街在此交會,我選了南邊的一條街,繼續(xù)我孤獨的夜游。這條街簡直不能和阿巴家的那條街相提并論,幾乎不能稱之為一條街:它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或者說一個工地接著一個工地:州醫(yī)院、郵電局、水利局、氣象臺……全都正在修建之中。塵土在夜空中飛揚,聳入云霧的探照燈下,黑色的人影推動著兩輪小車,排成一條線地登上高陡的、由木板搭起的斜坡,直至斜坡的頂端,就像懸崖邊驟然直立的驚馬一般。小推車被他們猛地豎立起來,里面的沙土傾倒在陡壁下隆隆旋轉(zhuǎn)的水泥攪拌器中。
我不喜歡水泥攪拌器。阿爸帶著我在山里玩,有時他把巨石推下長滿樹的峽谷,那可比小推車倒沙土壯觀多了!他一看見路邊松動的巉巖,或者是站立不穩(wěn)的大石頭,他都會把它們“掃光”,以免給后來的路人造成傷害或障礙。阿爸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稍稍把巨石一推,巨石就俯首帖耳地向山下滾去。它越滾越快,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大,簡直是震耳欲聾呢。滾動的巨石所到之處,見樹就撞樹;遇到山巖,就砸它個粉碎。小石頭、松土都跟著它狂奔,一時間塵土飛揚。樹林里驚鳥亂飛,一群群野獸發(fā)出吼叫,各種聲音混為一片。即使巨石最后停止了滾動,山谷中還久久地蕩漾著它墜落的回聲。

沿著那條燈火通明的“工地”大道,我一直走到了扎曲河邊。對岸,在深藍色的木它梅瑪山后面,月亮若隱若現(xiàn)。一艘貨船吐著黑色的煙柱。它走得那么慢,仿佛被一群看不見的牦牛拖拽著,朝著結古寺的方向挪動。我喜歡大河。牦牛和羊最喜歡的也是大河和大河流過的水草繁茂之地。別看牦牛身形巨大,每一頭重約半噸,但它們可以說都是游泳健將。我家有好幾頭牦牛,還能馱著上百公斤的包,在河中游來游去。
河水映現(xiàn)出天空中飄忽的白云。那艘貨船在黑光閃閃的水面上,緩慢地留下白色的尾跡,終于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工地隆隆的攪拌機聲音也聽不見了。世界突然變得一片寂靜。我自己的腳步聲,甚至呼吸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節(jié)奏分明。我沿著河岸狂跑起來,路過一家煤炭倉庫,圍墻后面,是一座又一座高高的煤堆。我一直跑到牛羊屠宰場,才放緩了腳步。我想起阿爸騎著馬,我坐在他的鞍橋的前面,從這河岸走過時,他告訴我,以前結古鎮(zhèn)——那會兒還不叫玉樹——是青海和西藏的交通樞紐,一個商業(yè)重鎮(zhèn)。來自印度、俄羅斯、中國內(nèi)地的駱駝商隊,長途跋涉,穿過喜馬拉雅山、天山、昆侖山、百里無人的大戈壁,匯集在扎曲河的岸邊。卸貨和裝貨從不間斷:羊毛及各種動物的皮毛、氆氌、奶酪、黃油、青稞、小麥、硝石、建筑木材、大黃、麝香、蟲草、藏紅花、銅和鐵礦石、鋼、機器、大理石……在這個青藏高原最大的市場上,無論你想買什么,就有什么。各種貨物從扎曲河運往五湖四海。這條河的運輸,曾經(jīng)在1930年前后達到巔峰,后來逐漸衰落,船越來越少。雖然不是完全陷于停頓,但是那些他曾見過的宏偉的巨型輪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任務:要把賣“白毛”的錢交給阿巴。天哪!我已經(jīng)迷路了。我以為立刻向左拐,走一段后再往南去,就可以回到集市廣場。但是,沒想到走過的不是街道,四周也不見房屋。我穿越了一片田野,進入松樹林,接著又是荒涼的原野,甚至可以看見深黑色的遼闊的牧場和荒涼的山脈模糊的輪廓。根據(jù)月亮的方位,我決定掉頭,往西走。沒走多遠,我又開始懷疑是不是再次弄錯了方向。這時,一座古老的石房子像是從地里蹦出來的一樣,出現(xiàn)在南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在這個明澈的夜晚,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發(fā)出一種金剛石的光澤。
順著一條小路上坡,我來到了它的正面。昔日想必是威風凜凜的鐵門,已經(jīng)長滿了鐵銹,被野草和蕁麻所包圍。左邊的門扉,在抵擋了多年的高原狂風的沖擊后,已經(jīng)朝里倒下;右邊的門扉,還在努力地抗爭著,靠著一根鉸鏈和自身的重量支撐住,盡管已經(jīng)開始陷入地面,但是還沒有倒下。我感覺到里面有人居住,它不會是一堆長滿荊棘的廢墟,不會是一堆殘磚爛瓦的空房子。它臂斷肢殘,傷痕累累,但仍然屹立著,好像籠罩在一團沉寂無聲的、高貴的光暈中。好像這座鐵門里彌漫著從空中投下的神秘之光,保護著石房子的業(yè)主。
果然有人。我剛從右邊尚未坍塌的門扉走進去,就聽到一陣舂米的聲音。
我不知道,別的藏族牧民家的小孩能不能如此輕易地下這么一個判斷。但我媽是從四川來的羌族,喜歡吃米飯。我也繼承了她的喜好,對這種有節(jié)奏的,在石臼中搗碎谷米的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循聲而去,到了一個院子。院子沒有點燈,只有右邊一間屋亮著。搗米的聲音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我朝著那間屋走去。

在朦朧的逆光中,一個蹲著的男孩,頭上戴著一頂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帽子(雪白的、高聳的、直筒筒的、沒有邊,不知是狐貍的還是駱駝的毛,看上去十分柔軟)。他手中的石杵——一個近乎黑色的圓柱棒,握在一個孩子的手中,顯得多么粗大啊!當它慢慢地升起時,它的黑影在墻上顯得多么雄壯粗獷,仿佛隨時都將從孩子的手中掉下來,把石臼砸得粉碎。我沒有想到他搗碎的不是谷物。當我看見石臼里被石杵搗碎的竟是一小撮閃閃發(fā)光的顆粒時,有一種夢幻的感覺。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這些顆粒是藍色的,不,確切地說,是近乎深綠的藍色。我立刻想起了母親的某個忌日,阿爸給我看了一個她留下來的首飾盒,打開之后,紅色的絲絨上,放著一只戒指。阿爸問我,戒指是什么顏色?藍色。拿起來對著光仔細看看。天哪!它怎么變成了綠色!孩子,這就對了。它叫綠松石。所有的藏族女人,這一生必須有一件綠松石的首飾。你阿媽入鄉(xiāng)隨俗,珍貴的綠松石成了她的最愛。
戴著白色獸毛帽的小男孩——我估計他和我年齡差不多——太專注了,居然沒有看到我。旁邊的小桌上,燃著一盞酥油燈,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他也沒有看見。他的雙眼聚焦在石臼上。他看著礦石的顆粒化為細末。他用手指在石臼中取了一小撮礦石的粉末,在燈光下細細打量。當他把粉末撒回石臼時,仿佛是一只綠色的蝴蝶,抖動了一下翅膀,藍色,不,近乎綠色的細末在燈光中飛揚,閃閃爍爍,再次向我肯定,小男孩在石臼中搗為粉末的,確實就是綠松石。
我在他身旁蹲下,從他手里拿過石杵。他大吃一驚,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一言不發(fā),盯著一個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小幽靈。我舉起石杵,開始搗捶。石杵有些沉重,但很快我就適應了。我簡直不敢想。我的天!格香九你在干什么啊!你搗碎的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寶石之一啊!
男孩把一個小瓶的液體倒了幾滴在石臼里。他小心翼翼。燈光下,每一滴液體(我后來才知道是一種特殊的膠水)來到小瓶瓶口的邊緣,自身重量把它拉長了,像是一個逐漸形成的梨子。它又縮小了,它在即將縮回小瓶里的時候,又鼓了起來,一滴梨形的液體落在熱乎乎的石臼里。
小男孩從我手中拿過石杵,不再搗了,而是開始研磨。綠松石的細粉變得黏稠起來,他又補加了幾滴膠水,繼續(xù)研磨。
我的目光被桌上一排玻璃大瓶吸引過去了,是六個大瓶。每個瓶子里都放著一種珍貴的礦石,來源于西寧的一個寶石商店。大瓶的瓶蓋上,連寶石商留下的標簽都沒有揭去。標簽上清楚地標明了寶石或半寶石的產(chǎn)地、名稱乃至每一克的價格。比如,第一瓶的標簽上寫著綠松石,產(chǎn)地:波斯,每一克價格:兩克黃金。瓶子里放著一塊礦石,或者說是還剩下的一塊,像是一段綠幽幽的錚錚鐵骨,在瓶子里熠熠發(fā)亮。第二個瓶子里的礦石,是青金石,來自阿富汗。價格不低于綠松石。殘缺、凹凸不平,比青海湖的湖水更藍。這種藍色我只見過一次:我們曾在扎朵鎮(zhèn)附近草原放牧,稱多縣境內(nèi)發(fā)生地震,然后,接連下了四十天傾盆大雨,當雨終于停止了,我們帶著牦牛,從躲藏了數(shù)周的山洞里走出來時,那一天的天空,一種從未見過的純藍,和瓶子里的這塊礦石不相上下。
第三個大瓶的標簽上,注明的是“孔雀綠”。在學校里曾學過“孔雀”和“綠”,但從來沒想過這三個字會組合在一起,去定義一種礦石。當它放在瓶里,我還以為是一塊覆蓋著銅綠的金屬呢。我實在太調(diào)皮了,竟然當著男孩的面(他盯著我,一直保持沉默)打開瓶蓋,取出來一看,它確實是礦石,柔和嫵媚得像錦葵的綠葉。其華麗和高貴,比綠松石和青金石,不僅毫不遜色,甚至還更勝一籌呢。第四個大瓶里盛放的是雌黃。灰色帶點橘黃,仿佛有人在這塊晶體般的礦石上隨意遍灑了鮮黃色的斑塊,像大滴大滴的新鮮的油漆。我把它放在手上時,才發(fā)現(xiàn)它不像其他的巖石那么堅硬;我的手指不小心在上面留下一道劃痕。它有點像云母片一樣,層層疊疊。在玻璃瓶外,它立刻失去光澤,變得暗淡起來。

最后一個瓶子里并不是盛放著大塊的礦石,而是一小粒一小粒的,來自湖南的朱砂。像尚未雕琢過的,棱角還不分明的天然紅寶石,晶瑩剔透。每一個小粒,清晰地映出酥油燈黃色的火苗。忽然一陣夜風吹過,只見這一片紅寶石光影晃動,令人想到一隊高貴的巫女從天而降,幾乎可以聽見她們的衣裙曳地發(fā)出的簌簌聲。
我一定是太愚鈍了,居然沒有猜測這些礦石的用途,只是傻傻地看著男孩搗研綠松石。我已經(jīng)完全被這個五顏六色的房間迷惑了。所以,當他露出左臂——確切地說是左前臂:從手腕至肘關節(jié),每一寸肌膚,如此地色彩斑斕,我驚呆了。它讓人想到的是某個彩色圖案的文身,但更豐富,更汪洋恣肆,不拘一格。最震撼的是它更厚實,數(shù)不清的顏料(一定就是這些礦石研磨出的顏料)一層覆一層,像層積的頁巖,在這只前臂(一個男孩的前臂!)形成了一層彩色的痂皮。當然,并不是一層有著統(tǒng)一厚度的痂皮:有的地方更厚,已經(jīng)結殼了,變硬了;而另一些地方,顏料好像剛剛噴射而出、在山巖間流淌的火山巖漿,已經(jīng)開始冷卻,卻還沒有完全定型。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有理解這只手臂上的顏料的用途。男孩從抽屜里取出一支毛筆,將筆尖伸到石臼的深處,蘸上綠松石搗成的顏料,在他的左前臂上,應該說是在肘彎稍高處——那兒還是一片尚未被那層彩色結痂硬皮所占領的處女地——畫了一筆:泛著綠光的藍色顆粒,像夢一般地浸入他的肌膚。天哪!我竟然在這一瞬間才恍然大悟:這只手臂是他的調(diào)色板!
我想起了父親講起過的一個照相師。我家?guī)づ窭飹熘赣H的肖像,就是他照的。據(jù)父親說,由于長期將手浸泡在顯影和定影的藥水池中,照相師的前臂上覆蓋著一層細膩的霜雪一般的,永遠無法洗掉的銀屑,閃閃發(fā)亮。父親并沒有親眼一睹,只是聽這個照相師向我的母親炫耀:當他在陽光下露出前臂時,這一層銀屑的顏色就會漸漸變深,自動進入顯影狀態(tài),可以把她——照相師聲稱終生第一次見到的真正可以稱得上美麗的女人——拍錄印現(xiàn)在他的手臂的皮膚上。
我看著男孩在他的手臂上試色:他仔細地觀察顏色的效果之后,面無表情,把顏料倒在一個小碟中。他拿著小碟,走出了這間屋。
盡管我腦子里正在想,必須趕快回到集市廣場,去阿巴家交錢;但我的雙腿竟不聽使喚,亦步亦趨跟著男孩向院子里走去。

那座古老的石頭房子坐落在黑黝黝的院子的深處。幾級臺階,通向入口處的主門。男孩并沒有走進石房子,而是朝著這座房子的左邊走去。那兒,在院墻下,矗立著一個用竹竿搭起的腳手架。男孩拿著顏料小碟,從一個小梯登上腳手架。他走在上面,簡直沒有在爬梯的感覺。他不可思議地向上飄去。從高處傳來劃火柴的聲音,然后我看見火苗在風中搖搖欲熄。他用手掌去保護火苗。黃色的光從他的指縫間流溢出來。他點亮了一個燈籠。一幅巨大的畫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是一幅唐卡。我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抬頭仰望,但還是不能看見它的全貌。我又退后一米,也還不行。我一邊尋找著觀看的最佳距離,一邊想到,原來整個夜晚:穿越結古鎮(zhèn),夢游般漫步,迷路,狂跑,月光下古老的石房子,半坍塌的大門,深夜石杵撞擊石臼的聲音,小屋里忽明忽暗的酥油燈,框架上盛放著礦石的玻璃瓶,空曠的院子……一切都向著一個中心匯集而來——這幅巨大的唐卡。
為了保護它不受寒風的襲擊,支撐著這幅唐卡的院墻上加修了一段新墻,兩者的高度才基本一致。如果說這幅唐卡的高度一點不亞于院子里那座古老石房子的屋頂,那么它的寬度,幾乎是院子大門的兩倍。我繼續(xù)后退已經(jīng)到了院子的中央方能把整幅唐卡攬入眼中:畫的是坐在蓮花座上的釋迦牟尼。雖然尚未結束,但佛陀臉部精細的刻畫,衣褶邊緣,背光中的金絲云團,都已經(jīng)完成了。
我站在如此大的一幅唐卡前,雙眼慢慢適應了它的光、色彩,超大比例的身體的各個部分,超越現(xiàn)實的時空。
竹制的腳手架只覆蓋了巨幅唐卡的一個部分——已經(jīng)消融在陰影之中。一手持顏料小碟,一手持筆的小男孩,站在腳手架的頂端作畫。距離太遠,我無法看清他的畫筆動作。他全身凝然不動,已經(jīng)成為這幅唐卡巨畫的一個局部、一個細節(jié)。當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朝著我做了一個手勢,邀請我沿著小梯登上腳手架時,我仿佛覺得是巨幅唐卡的一個人物像魔術一般動了起來。
小梯顯得特別高,其中好幾級,原來的木檔早就壞了,被胡亂綁扎的木條和竹棍代替。我的腳一踩上去,就嘎吱吱地亂響一氣。他沒有在小梯的上方來拉我一把。男孩——不,一個能夠繪制如此巨幅唐卡的可以被稱為“神童”了——坐在一塊木板上,四周全是畫筆、抹布、顏料小碟等。那塊木板放在腳手架的頂端,或者說,放在橫豎交叉的竹管上,沒有固定的設施,也沒用繩索把它和竹架綁在一起。我壯著膽,跨了一大步,腳踩在他的這塊木板上。失去平衡的木板,差點讓我倆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我一慌,立刻蹲下,雙手緊抓著竹架,兩條腿也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小畫師只是微微一笑。這時我有點納悶,從小屋里搗研顏料開始,他一直沒有對我說話,連一個字也沒有,更不用說問我叫什么名字,打哪兒來,到哪兒去,等等。他用畫筆蘸蘸搗研的綠松石顏料,在前臂調(diào)色,然后,他伸出舌頭,用舌端去舔濕畫筆的筆端,慢慢地,一下接一下,直到綠松石的顏料已經(jīng)在舌苔上染上一小滴藍綠色時,畫筆的筆毛終于在唾液的滋潤下,形成了很細很細的尖鋒時,他才開始下筆作畫。
他一直沒有和我說話,我想,也許,這個唐卡神童來自一個遙遠的藏區(qū),比如拉薩或者西寧,他只會說那里的藏語,而他知道,玉樹說的是康巴語,他的拉薩話,或者是安多話,在我們這兒誰也聽不懂,所以他干脆沉默不語嗎?
突然,他轉(zhuǎn)身看著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來,拉著我往小梯走去。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如此與眾不同的手。平時,我周圍的孩子們多是來自勞動人民的家庭,牧民為主,也有農(nóng)民、拖拉機的駕駛員,甚至農(nóng)藥化肥廠的子弟。他們雖還是孩子,手上還不像他們的長輩一樣,長出一簇簇黑色的長毛,但他們的指頭已經(jīng)變成方形,指縫里嵌滿了黑色的油膩泥土,或是牦牛或羊糞便的渣滓。他們的手掌已經(jīng)結了一層硬繭。而這個小畫師的手比一般孩子的手更大,手指細而長,皮膚是那么細膩、白皙、光滑,指甲泛著光澤。和他用作調(diào)色板的前臂相反,他的手上沒有顏料留下的斑點,干干凈凈。
腳手架是三層結構的,他順著小梯,把我?guī)У街虚g一層。他蹲了下來,用手指給我看唐卡中的一個次要人物:佛的一個年輕侍女。她站在佛的下方一個很不顯眼的位置,完全不按正常的比例,看上去比佛陀小很多。如果不是這幅畫的畫師親自指出的話,我一定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當然,就更不用說她手中搖動的一把孔雀羽毛寶扇了。小畫師拿出一個黑色的、硬塑料外殼的罩子。他把這個罩子扣在我的右眼的眼眶上。瞬息之間,侍女的寶扇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個纖毫畢現(xiàn)的微型世界:遠處的地平線,此起彼伏的群山,一排峰巒的側影,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一道霧氣彌漫的山谷,一只獨角獸(佛陀數(shù)以千計的前生之一)正將一個墜入懸崖的人,背在身后,沿著峭壁,向上攀登。可以分辨出受傷者的五官,鼻和嘴里涌出的鮮血,他身穿的藏袍上細密流暢的衣褶,山上樹木的枝葉,深淵中飄過的云霧。獨角獸身披的白色鬃毛,在山風中微微飄拂,頭部正中凸出的螺旋狀的角上的每一道曲線,全都被小畫師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這個僅比我的拇指的指甲稍大的扇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微型藝術品。
……

【節(jié)選于《花城》2022年第1期,責編李倩倩。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即可購買紙刊。】
作者簡介

旅法作家、導演,創(chuàng)作法文小說七部、中文小說兩部,代表作《巴爾扎克和小裁縫》《獵夢人》《永聲樹》《布達拉宮的地窖》等,曾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意大利G.Acerbi國際文學獎、法蘭西學院埃爾維·德呂昂大獎,以及法國2019年宗教文學獎和2020年歷史文學大獎等;導演法國影片五部、中國影片兩部,代表作《巴爾扎克和小裁縫》《植物園》《夜孔雀》等,曾獲威尼斯電影節(jié)青年導演短片獎、第40屆蒙特利爾電影節(jié)最佳中國電影金獎,作品曾入圍第55屆戛納電影節(jié)注目單元開幕電影、第61屆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等。其中,《巴爾扎克和小裁縫》翻譯成40余種語言全球出版,列入法國中學、美國十余州高中的閱讀書目。
《花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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