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生的“脊獸”

2017年2月8日，正月里的甘肅馬營鎮還留著濃濃的年味，“通渭小曲”的琴聲、響板聲伴隨著歌者賣力的演唱，一陣陣地從山溝另一邊的廟宇前傳來。一條峽谷從鎮上穿越而過，河谷里沒有一滴水，河床踏上去酥松干脆。正午時分的陽光把鎮上一排排土灰色的屋脊也照得光亮，映著李子林家房頂上的脊獸偏獅子好一派八面威風。

如果不算與生俱來的農耕技能，74歲的李子林在甘肅通渭縣馬營鎮的唯一生存手段，就是民間自發生長出來的脊獸泥塑技藝。老李靠這門手藝比別家多掙點錢來養家糊口，供兒子上到高中。

老李的這門手藝傳承自他的父親，本想接著傳給兒子小李。不料，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動蕩，一些大城市里焚燒字畫搗毀牌匾，而地處偏遠鄉村的馬營鎮也未能逃過此劫。鎮上很多寺院屋頂上的泥制脊獸被砸碎，“全砸了，可惜啊”，老李輕嘆道。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黨中央撥亂反正，1982年已年近40歲的老李再度撿起荒廢已久的手藝，“那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人外出打工，鎮上慢慢開始恢復興建被毀壞的建筑，做脊獸有這個需求”。

脊獸技藝的傳承在歷經浩劫后，通過口授心傳，殘存復活。2008年6月，通渭脊獸被甘肅省政府公布列入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但老李一家所在的馬營鎮，距省城蘭州140公里，這百余公里的物理距離拉大了城鄉間的物質差距，也拉開了生長于斯的這對父子的生存方式。

面臨再度失傳的“脊獸”技藝

2001年，外出打工之風盛行小鎮，老李的兒子李建紅也準備趕往更西邊的新疆打工。

“不想跟父親一樣終老鎮上”，那一年，他急急地坐上大巴車，再轉道蘭州，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才到了烏魯木齊。第一份工作是挖沙，每天收工老板給30元工錢。活很累，但是已經邁出了那只腳再也收不回去，次年，他又轉往玉門市投奔親友，從此在那里扎根，娶妻生子。

每年春節他像候鳥一樣還鄉，正月十五鎮上社火之夜狂歡之后，再折返回到他的新城新家。李建紅說已經習慣玉門的生活，每天早上6:40分準時出門，送孩子上學。送完孩子，接著開一整天出租車掙錢養家。16，17個小時都在車上，直到孩子晚上10:30晚自習結束他再去學校接回家。

故鄉難回，但對教育的重視卻來自故土潛移默化的影響。雖然通渭的經濟發展滯后，但是幾乎家家戶戶在廳堂都懸掛字畫，1993年，通渭縣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書畫藝術之鄉”。老李家也不例外，堂屋、床頭的墻上圍滿書畫，其裝幀技術可直逼一線城市。

那些年，老李在鎮上屬于文藝骨干，當地的通渭小曲能唱好幾出，大字卻不識幾個。這是他的一樁心病。但因為英語“實在太爛”，1996年，老李的兒子李建紅毫無懸念地也沒能考上大學，兒子“躍龍門”不成是老李的另一樁心事。

1997年，老李有心培養小李傳承這門泥塑脊獸的技藝，期望小李將來靠這門手藝也可以吃飽飯。然而事與愿違，小李吃得起苦卻架不住窮不起的干熬，眼見身邊小伙伴紛紛外出打工往家寄錢，他抗拒再學這些東西。老李也就不再堅持讓兒子學下去。

通渭縣文化館館長丁相宏統計，目前馬營鎮從事脊獸生產制作僅有三戶九人，其中最年長者是74歲老李，年幼者40歲。在老李搭檔的4人泥塑班子里，平均年齡62歲。“做這個錢少，馬上要失傳嘍”，老李無奈地說。據了解，目前該鎮僅李忠賢認證為此項目省級傳承人，分別獲得省級補助5000元／年和市級補助1000元／年。但老李等人則沒有渠道獲得任何補貼。縣里發給老李一塊锃亮的“鄉土專家示范戶”牌子，他就擱在堂屋顯眼處。這是他四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榮耀，卻留不住年輕人們外出打工奔小康致富的心。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制作“脊獸”的技藝卻面臨失傳。

家鄉晨起圍著煤爐喝罐罐茶的習慣小李也漸漸遺忘，“喝杯白水出門”，是城里人的另一種生活方式。

擺脫貧困指望不了“脊獸”

老李介紹，制作脊獸的泥土采自河床邊的紅泥，經選料、和泥、制坯、燒制四大工藝流程而成。燒制后的脊獸主要用于廟宇、民舍屋頂之上，起到祈福、鎮宅辟邪之效，目前主要供應周邊五六個縣上的使用。按照他的算法，每只脊獸扣除成本，獲利150元，去年開窯4次，每窯20-30只脊獸不等，一年下來收成約1.8萬元。“1.8萬元4個工人均分，每人獲利4500元，比種地強些”，老李樂呵呵說。

馬營鎮農民主要的收入來自土豆、蠶豆的種植和畜牧業養殖，這也是近幾年鎮政府帶領村民擺脫貧窮的主要工作內容之一。鎮人大主席王國帥提供的資料顯示，通渭縣（馬營鎮屬于轄區18個鄉鎮之一）是全國貧困縣，2016年馬營鎮人均可支付收入5695.9元，比上年增加406.5元，該年全鎮貧困退出529戶2465人，全鎮貧困發生率下降到20.08％。通渭縣扶貧辦副主任王琳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正全面落實省委“1+17”精準扶貧政策文件，從2017年開始，計劃平均每年穩定脫貧2萬人左右，到2019年實現全縣整體脫貧摘帽。解決貧困問題是當地執政者的頭等大事。

但村民靠純種地一年收成可能低于官方統計的數字，據記者了解，個別農戶人均僅為3000多元，在這里，再勤勞的農民也只能靠天吃飯。通渭縣所處地區山大溝深，自然環境極為嚴酷，常年年降水380mm，而蒸發量卻達到1500mm，連綿的黃土地一眼望不到邊。“十五年前這條小溪里還有食指大小的魚兒，水從華嶺山下來，現在早沒水了”，馬營鎮支書徐斌科說。為做到及時播種，避免地里水分蒸發，村民采用鋪上塑料黑色地膜來最大程度地留住水分。村里有能人假借通渭小曲譜寫成《鋪地膜》的曲子傳唱，起到廣而告之，生產增收之效。2011年，“通渭小曲”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這是繼2008年“泥塑脊獸”入選之后當地又一大文化盛事。

進入馬營鎮的高速公路沿線，鋼鐵支起的架子上一行紅色大字在一片黃土地格外醒目：人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

鎮人大主席王國帥介紹，2000年以來中央施行的西部大開發政策讓西部地區的民眾受益，基礎設施和生態環境建設取得突破。2009年以后村民逐步從土坯房住進了磚瓦房，2011年底完成電網改造，2013年暢通工程讓村民走上水泥路，2014年引洮工程使得該地區通水率達到86％。

努力換來的改善顯而易見，但是再想提升教育、衛生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成效，任重而道遠。據馬營鎮相關部門不完全統計，馬營鎮現有4.8萬人口，每年外出務工輸出約1萬人，幾乎占到每戶一人。王琳副主任在現場給澎湃新聞算過一筆賬：1989年小麥賣1.08分／斤，外出務工5元／天，2017年小麥1元／斤，打工100元／天，“二十多年來，農村糧食價格不見漲，外出城里務工工資成倍翻”。走出小鎮成為當地村民脫貧致富的不二選擇。

2016年，通渭縣馬營鎮有5名學生分別考入北大、清華。該地區已經多年沒有出過這么多的“狀元”了，村民們津津樂道。老李的外孫黎鵬鵬目前就讀于蘭州大學醫學專業，畢業后立志做一名醫生而非“脊獸傳承人”。“脊獸從我們這一代就開始不繼承了，下一代的年輕人更沒有人學這個東西，不學也罷，沒什么可惜的”。小李平靜地說。

2017年2月15日，小李和他的出租車等候在玉門火車站廣場，尋找即將出現的客人。新城帶來的生活便利是一方面，他更看中的是這里相對良好的教育資源。他私下揣摩，馬營鎮和省會蘭州發展差距約40年，他沒有估量與北京、上海一線城市的距離。 “在教育方面，馬營的孩子起碼落后北京、上海學生七八年”，過了幾天，他改口“還要四五十年到一百年才能趕上”。

本文特別感謝通渭縣文化館館長丁相宏，相關著作《通渭小曲戲（新編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