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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里雪山,記錄一次植物學家的高山科考之旅
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園海拔約3300米,可以遠眺納帕海濕地,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個高山植物園之一。它于2005年成立,植物學家方震東以此為基地,開展關于青藏高原東南緣的各種野生花卉、植物的研究和保護工作,迄今已經第十三個年頭。劉杰文則是一個放棄大城市工作的IT技術男,跑到滇藏交界的梅里雪山賣起了自采的干貨,閑時寫寫藏地故事。一個偶然的機會,劉杰文用視頻、文字和照片,記錄下了香格里拉高山植物研究院院長方震東帶領團隊研究監測珍貴高山植物的過程,這也是全球高山生態環境觀測研究計劃(GLORIA)在中國區的項目組成部分。

下著大雨,村主任給我電話,說有要緊事,得當面談。
什么要緊事?帶著疑問,我躲進他車里。各種閑聊,大雨敲打玻璃,主任說了一大通,最終切入主題:明天有支隊伍上山,你想去嗎?
問他哪方面的隊伍,他也說不太清,總之是一大幫人,搞植物研究的,找騾子找向導,要上去科考。哦,對了,他笑著說,還有兩個老外哩。
合法嗎,我問。
合法!他說,肯定合法。聯系鄉政府的,七年前就來過,現在又來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忽然想起來,在蟲草營地的時候,聽山民說過,有弄植物的人在山上埋了寶貝。問什么寶貝,他們說圓圓的,不知道是什么,埋得很高很高。
主任,我說,幫我安排,今晚進村!
好的嘎,主任說,就曉得,你喜歡這些個。
在村委會吃晚飯,碰到三個上面派下來的年輕人,要去核實地名。
核實地名,可不輕松,有人的地方不用核實,只有荒無人煙的山嶺、峽谷、湖泊,才需要你爬上去核實。主任為他們壯行,喝酒吃菜,談得興起,送給我一本《德欽地名志》(87年版)。
他說,我愛我的家鄉,但好多地方搞不清,你幫我看看。
我如獲至寶,重溫了一遍德欽地理:在同一緯度里,最高海拔6740米,最低海拔1840米,從瀾滄江邊到山巔,垂直落差達到4900米,形成了近乎垂直的坡面,這種奇特的地理結構,舉世罕見……
可以想見,寫下上述文字的時候,老一輩的科學家,內心是多么激動。沒什么華麗的描述,他們把對山河之愛,落實到具體的數據。

大家正在感慨,村里打來電話:科考隊到了。
說到科考隊,你小時候,想過沒有了,長大了成為一名考古學家或自然科學家,去古墓,去荒野,探索人類和自然的秘密,告訴別人所不知道的東西,這樣一天天的肯定很有趣。可長大了才發現,你只能按部就班,干一件螺絲釘般的工作。
我們這代人,對科學家有一種獨特的向往和崇敬。可能是那時急缺科研人才,全國主導科普,大家都餓著肚子,但對外星人和大自然特別感興趣,看的都是《飛碟探索》啊《奧秘》啊《科學畫報》啊之類的,只要你讀書還行,老師就鼓勵:加油,將來成為科學家!
現在,馬上就能到兒時偶像,豈能不激動?
走進藏家,終于見到了香格里拉高山植物研究院院長方震東老師。
他一直笑笑的,眨著眼睛,不停地給所有人遞煙,是個很隨和的人。接過煙,我說明來意。他說,你們拍攝當然沒問題,但我們工作起來比較忙,恐怕不能隨時配合。
不用不用,我說,你們忙自己的,我們跟拍就好。
我還說,我們不是電視臺,拍攝也不專業,但有這個熱情。在娛樂新聞鋪天蓋地的年代,總得有人翻山越嶺搞科研。多少次上山,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植物,我都叫不上名來,這次逮住機會,向您學點知識。
方老師微微一笑,回道:對植物,尤其是高山植物,我們會熟悉一些,畢竟干了這么多年。

接著介紹科考隊成員,除了方老師,還有6名中國專家,2名外國專家。原來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我在美國待過一段時間。這些年鉆進山里,英文能力急速下降。其實能否溝通,溝通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氣氛:天南地北聚在山下,明天就要趕馬上山,無端有一種豪氣。而且,豪氣之中還有底氣:干的是正事!
9名專家,7個向導,10匹騾子,再加我們2個,組成科考大隊,浩浩蕩蕩向高山進發。
這段山路,我走過很多次,但這次不一樣,跟專家上山,更加留心植被變化。
過去在內地爬山,一天頂多穿越2-3個自然帶,這邊卻要穿越4-5個。方老師告訴我,因為有青藏高原,我們國家的高山氣候,是世界稀有,所謂“低緯度,高海拔”,別的國家3500米就是雪線了,我們的雪線要到4500米,甚至5000多米,也就是說,海拔5000多米都有植物,其奇特和珍貴,天然就決定了。
跟我走在一起的,是美國杜鵑專家Robbie。都說老外張揚,他卻靦腆,言語之間有幾分羞澀(你看采訪視頻,他都不好意思看鏡頭)。難怪他研究花朵,他像他研究的花一樣,有一種靜美。碰到珍稀的植物,他就停下腳步,拍照記錄,并講給我聽。
碰到瀑布,他拿著一個容器,裝滿水,提起來去觀察,大概在測量水質。
怎么樣,我問,這水?
美味!他喝了一大口,并遞給我,意思是,嘗嘗。
我接過來,也喝了一口,確實甘甜。再看看布滿苔蘚的森林,從里到外的陰涼。
休息的時候,我問他,怎么想到研究高山杜鵑?他很激動,一邊做手勢,一邊告訴我,種類啊,花型啊,多么罕見,多么珍貴……為了研究保護,他經常來中國,甚至學會了一點漢語。
環境專家Rene B. Mullen戴著一副墨鏡,坐在騾馬旁邊,用筆記錄著什么;或翻身上馬,遠眺大山,神情嚴肅而專注。
后來才知道,她的祖母來自德國,從小就帶著她去野外看植物,因為熱愛自然,所以選擇了這一行,越干越有趣。讓我好生羨慕。
她丈夫是香格里拉自然保護協會的會長,曾經重走過《洛克游記》中的路線(《消失的地平線》根據此游記創作),寫了一本叫《重訪香格里拉》的書。因為有很多西方人,覺得新中國之后洛克所描述的環境,已經完全變了。

你的結論呢,我問她,變了嗎?
沒有,她說,建筑啊,風俗啊有一些改變,但植物沒變。
她老公一路行走,一路對照,按我們的說法,這叫追隨先人的足跡。采訪快結束的時候,她說,作為一個老師,特別希望學生們能來中國,看看這些植物,太神奇了!
聽得我們很激動。
科研工作,并不像小時候幻想的那么好玩,要科學,要嚴謹,要對比,要分析。看了才知道,他們埋下的,可不是什么寶貝,而是自動記錄土地中溫度變化的儀器。
第一天大雨,沒法拍攝,我們躲在木屋發呆,他們必須冒雨上山。嘩嘩大雨響了一天,推開木門,見到一面面的雨簾正橫掃著大山,不由感嘆:這個天,他們得吃多少苦啊。
一直到晚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把我們擔心壞了,要知道這里是有狼群的,即便狼群不來,黑燈瞎火的,掉下去怎么辦?
上去接他們,走到半路,才看到山崖上有支隊伍,正在摸黑下山。
方老師,我說,你們這也太危險了。
不危險,方老師說,來過的。第一天大家手生,還沒完成任務,明天繼續。
夜晚,圍著火堆聊天,方老師說起他在阿拉斯加漂流的經歷。他們把船停在岸邊,考察回來,看到大棕熊在掀帳篷,也不敢靠近,就躲在巨石后頭,等它離開。熊走了,立刻沖過去,上船離開。這不像我,只要活著回來,總會寫成故事,他們只寫科研報告,誰也想不到,報告背后有著許多驚險。
后來關系近了,我問他,方老師,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
我們啊,他說,比較單純,想做華羅庚、陳景潤,當數學家。所以說政府的宣傳,對年輕人的擇業,還是很有影響的。
真幸福,我說,你的夢想實現了,現在就是科學家!
算是吧。他有些不好意思。
時代變了,不少同學都改行了,他卻仍在搞科研,其中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七年前,也是一個大隊伍,今年再過來的,只有他和海仙老師。海仙老師不止做科研,還幫我們做菜做飯,我向她請教植物名稱,她總是不厭其煩。這樣有知識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小到一個鄉,大到一個國,多一些這樣的人,我們才活得不糊涂。

荒野生活的那段日子,我用五六天時間,專門去拍攝植物。也不知道拍來干什么,就是覺得神奇、好看。方老師告訴我,有一種植物,叫察瓦龍雀花,是梅里這一帶僅有的,堪稱植物中的大熊貓。
拍那些植物,有一種奇怪的感受,就是看著它們,撫摸它們,會令人沉靜,處事不驚。這邊爬山,越往上植被越少,你以為什么都沒了,忽然見到亂石之間有一片小水,水邊還長滿了小黃花。她們圓乎乎的,擠在一起生長,會覺得很神奇。這里多惡劣啊,可一片小水就有生命,還欣欣向榮。本來很害怕,可摸摸她們,就覺得困難不算什么。人同草木,你總能找到一片水,開開心心的生長。
是的,那些高山植物,曾給過我很大勇氣,希望你也能見到。

紫花雪山報春 生長海拔3000-4000m


宿根肋柱花 生長海拔3950-4320m

蛇頭薺 生長海拔3000-5500m
扭線錢 生長海拔4130-5000m
氈毛雪蓮 生長海拔5000m以上




文章轉自youshiyujianxiong,有刪改。原文標題《是誰,生長在高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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