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丁家幺女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收錄于話題 #進擊的職人 257個

- 職 業 故 事 -

從2013年開始，小鎮上關于一直窩在家里寫小說不出去工作的吳畏的話題漸漸多了起來。和之前的“神童”名號不同的是，這次是質疑。大家紛紛議論吳畏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眼看著吳畏30大幾依然要父母供養，原本羨慕吳畏父母生了個有才華的兒子的那些人紛紛同情起吳畏的父母。

“神童”的光環有多榮耀，“神經病”的唾棄就有多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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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會思考開始，吳畏就覺得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今天。在外人眼里，吳畏的簡介是這樣的：男，39歲，未婚，無業。而吳畏自己的介紹是：有志青年，小說家。對于這種身份的認知落差，吳畏堅定地認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23歲之前，吳畏的人生軌跡和同齡人一樣，一路成長和求學，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稍微值得一提的是，吳畏小時候有“神童”的名號。吳畏三歲時就能背誦唐詩三百首，四歲會背四書五經，五歲熟讀四大名著，6歲時，吳畏已經可以隨口念幾句自己編的句子。

當3歲的吳畏在父母的一眾同事朋友面前一板一眼地背誦，諸如“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樣的詩句時，父母的同事朋友總會贊嘆地豎起大拇指，直夸吳畏的父母有福氣，生了個聰明的孩子，“吳畏以后一定是個有本事的人！”

作為小學語文老師的吳畏父母，自豪感油然而生，對吳畏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著。

因為有一定的文化底蘊，自打學校開始教寫作文開始，吳畏寫的作文就經常被老師拎出來當范文讀。到吳畏小學畢業時，吳畏神童的美譽早已從吳畏的家里傳了出去，直至傳遍整個鄉鎮。

1998年9月，吳畏順利進入南京大學中文系。剛入學不久，吳畏就加入了文學社，并在這里結識了同為文學愛好者的同齡人孫文文。吳畏少年老成，大方穩重，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一點文化人慣有的清高。這讓性格剛好相反的孫文文很是著迷。

自第一次見面，孫文文就膜拜起才貌雙全的吳畏。孫文文問吳畏喜歡哪些文學作品時，吳畏信口拈來《資治通鑒》《儒林外史》《受戒》《邊城》......隨后便問了孫文文平常喜愛看的讀物。孫文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囁嚅道：“《知音》。”聞言，吳畏像看白癡一樣掃了孫文文一眼。

大一下學期，孫文文鼓起勇氣向吳畏告白。吳畏直接拒絕，他說自己以后是要當作家的人，不會容許自己有個肚子里沒貨的妻子。為了配得上有志青年吳畏，孫文文開始發憤圖強，沒日沒夜地在圖書館啃書。功夫不負有心人，到孫文文可以勉強在吳畏提到莎士比亞、泰戈爾、沈從文、梁實秋等作家時插上一兩句話時，吳畏終于接受了孫文文。

大二暑假，兩人確定了情侶關系。但吳畏對孫文文的嫌棄還是會在有意無意中流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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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社一直和社會上很多需要寫材料的單位有合作。孫文文喜歡寫文章也想賺外快，所以總是會積極地對接寫作任務。有小型雜志的征文、各類公司的宣傳軟文、小散文、心得、小結、發言稿，等等。吳畏看不起孫文文為了一點稿費就寫沒有深度、沒有思想、沒有內涵的文字行徑，不過末了總是加上一句：“你的水平也只能寫這些不入流的文字。”孫文文無所謂道：“我沒什么大志向，學以致用，文章可以鍋里煮不也蠻好的。”

整個大學四年，孫文文寫的各種材料加起來超過100萬字。而一直想當作家的吳畏只在校刊上發表了一篇2000多字的評論以及一部20多萬字的小說手稿。

2002年3月臨近畢業前，孫文文此前給廣告公司寫的一篇宣傳文案引起了廣告公司領導的注意。這家公司的經理直接和孫文文取得了聯系，希望孫文文畢業后能到他們公司上班。南京市排名第一的廣告公司伸出的橄欖枝，讓孫文文激動了整整一個星期。畢竟，畢業就失業的人比比皆是。

此時，一直沉溺于小說創作的吳畏還沒有開始找工作。他對于以后的職業方向很明確：小說作家。這個明確的職業方向讓吳畏的身心一直游離于洶涌的就業大潮之外。當然，人也就只能站在各個單位的大門之外了。已經有工作的孫文文不忍心堅定地追求人生理想的吳畏被就業大潮影響，就幫著吳畏做了份簡歷到處趕招聘會。

一個星期后，正在圖書館寫稿子的吳畏收到一份聘用函：他被盛世飛揚公司錄用了。吳畏當天在食堂吃飯時將這事告訴了孫文文。

孫文文開心道：“太好了，我們以后就在一個單位了！”

吳畏一臉不屑：“就一廣告公司有什么好激動的，你不覺得大材小用嗎？何況這也不是我的人生理想去處。”

“這可是南京市排名第一的廣告公司！再說了，有了工作才會有收入，有了收入才不會挨餓，不會挨餓才能安安心心搞創作啊。”

吳畏不客氣道：“你真俗！”

孫文文聳了聳肩：“俗才接地氣呢，有什么不好的。”

6月一畢業，孫文文和吳畏就無縫對接地進入了職場。

進入盛世飛揚后，孫文文和吳畏均被安排在文案策劃部。吳畏主要做公司和政府一些部門合作的內刊雜志的選稿和編排。孫文文的工作是給各類甲方寫宣傳材料。

對兩個文科生來講，這些業務的難度并不高。特別是有了100多萬字各種材料寫作經驗打底的孫文文，很快便得到了公司同仁以及服務單位的認可和褒揚。

原本約定試用期三個月后轉正，孫文文只用了一個月。此時吳畏依舊在試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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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還在堅持小說創作的吳畏在崗位上的表現一直很平平。很多次，下班回家后，吳畏總是和孫文文抱怨，像他這種專業出身的文科生卻被安排在不需要自己動太多腦筋和發揮才智的編排崗位上，是不是有毛病。何況自己當初并沒有給這個單位投簡歷！

吳畏覺得自己在浪費青春，3個月后就有了辭職走人的念頭。孫文文規勸道：“我們現在剛出社會沒有工作經驗，能有個漂亮的工作履歷對以后跳槽也有幫助啊。何況工作不費腦在另一方面不也是好事，這樣子才有精力繼續文學創作。”

當年中秋節期間，吳畏的父母打算將吳畏和孫文文的婚事提上議程。吳畏卻說結婚不急，先立業再成家。

思量再三，吳畏打消了辭職的念頭。為了早日脫離枯燥的工作崗位，吳畏更加沉溺于小說創作，甚至連續兩個星期通宵寫稿子。然而，投遞出去的小說卻總是石沉大海。即便很多出版社編輯說會考慮考慮出版事宜，但考慮考慮就沒了下文。

吳畏沒有氣餒，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匹千里馬只是還沒有遇見伯樂而已。在遇見伯樂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寫，不停地創作。

因為長期通宵寫稿，吳畏白天在單位的狀態一直欠佳。一本早已羅列好框架的雜志都能出現編碼混亂的低級錯誤。公司領導層對吳畏的印象很不好，但因為孫文文早已在公司里挑大梁，所以也就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為了鼓勵郁郁不得志的吳畏，孫文文找上和單位有合作的印刷廠，將吳畏的一篇被拒絕了10多次的10多萬字的稿子印刷成了一本書，并在吳畏生日當天送給了吳畏。吳畏拿著散發著油墨香的書，情緒久久不能平復，他拉著孫文文的手說：“相信我，我一定能成為小說家！”

2002年伊始，南京的樓市進入發展的快車道。隨著商品房市場的紅火，各類樓盤的營銷需求也越來越大。盛世飛揚傳媒抓住了商機，順勢擴大了經營范圍，將樓盤營銷業務拓展為公司新的營收增長點。孫文文的工作隨即變動為樓盤文案和軟文編寫。

2003年至2006年，南京這塊土地上拔地而起的眾多樓盤的營銷文案大多出自盛世飛揚傳媒公司孫文文的筆下。甚至2006那一年，新街口、夫子廟、秦淮河畔、地鐵口等，只要是人流量大，可以投放廣告的位置都可以見到孫文文的文案。

那會公司的同事已經管孫文文叫孫總監了。

盡管如此，孫文文和吳畏的生活狀況還是很拮據。因為，吳畏的工作一直沒有起色，孫文文的薪水不僅要拿出來支持日常開銷，還要時不時地幫吳畏添置各種參考資料、書籍、新式電腦等。加上房子一天一個價，生活的壓力撲面而來。

即便如此，孫文文還是毫無怨言地支持追求著“作家夢”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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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房價、年齡、結婚的問題，孫文文開始出現失眠的癥狀。好幾次，她都想和吳畏商量商量買房結婚的事，但一睜眼看見還在電腦前碼字的吳畏的背影又將到嘴的話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2006年8月，因為樓市的持續火爆，公司將一直盈利微薄的內刊業務砍了。吳畏被調進了樓盤營銷文案工作組。吳畏沒有寫軟文和廣告語的工作經驗，他一直相信文字必須寫得有內涵、有深度、有境界才有意義。所以對孫文文隨手就能拿出來的“閱城南，獨紫園”“對不起，我們來晚了”“致敬塔尖人物”這類賣房標語很是不屑。自工作調動后，他一直沒有拿得出手的文案，要么是晦澀難懂，要么是曲高和寡不接地氣。

孫文文委婉地提撥了幾次后，吳畏依舊沒有起色。有一天，孫文文剛想給吳畏的文案提點意見時，吳畏突然沖著孫文文吼道：“就你也配給我提意見！”當即就辭了職。

吳畏不但要辭職，還要和孫文文分手。理由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有個為了賺錢什么都去寫的女朋友。

吳畏走人那天，只拎走了裝滿他寫作手稿的電腦。任憑孫文文怎么挽留、道歉，吳畏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當初是他們這幫孫子求著老子來公司上班的！現在唧唧歪歪個什么勁？老子不稀罕和你們這群市儈、利欲熏心的人在一塊！”

孫文文后悔將吳畏也帶進公司。如果不進同一家公司，兩人就不會有矛盾，不會有矛盾，就不會走到今天這步。她看著吳畏決絕的背影雙手掩面哽咽不已。

吳畏能進公司，是孫文文爭取來的。

當初，盛世飛揚的總經理覺得吳畏的履歷并沒什么亮點，一腔熱血再可貴卻不能轉化成生產力，對于用人單位來講意義其實不大。這么個人實在是很雞肋。但孫文文卻梗著脖子說：“不許你這么說我男朋友！他以后是要當作家的人！如果不錄用吳畏，我也不會去。”

吳畏辭職后就回了鹽城亭湖老家開始了全職寫作。吳畏的父母不好過問兒子的事情，但對兒子想當作家的夢想還是大力支持的。看著兒子碼出的5本小說稿，他們逢人便夸耀，即便暫時還沒有發表。

起先，吳畏的父母也是認為吳畏只是懷才不遇而已，可是到了2008年歲末，吳畏的小說創作依舊沒有任何起色。他們到處托關系對接出版社、雜志社、文聯等，只要能和小說創作掛上勾的單位都推薦了一遍，依然得不到一絲回應。

他們感慨一番，這么多年欣賞吳畏才華的人只有一個，就是被吳畏甩了的前女友：孫文文。吳畏的父親自嘲道：“奧運會都能舉辦成功，我兒子的夢想也一定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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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吳畏不出去工作，家里日常開銷的擔子也就落在了吳畏父母的身上。為了解決吳畏的后顧之憂，讓他一心一意地搞創作，吳畏的父母退休后沒有在家享清福，而是進了補習班代課。

歲月如流水，和吳畏一起長大的同齡人一個接著一個成家立業，很多不起眼的同學都早已事業有成，而吳畏依舊窩在父母分配的教師宿舍那個家里寫稿子。他依舊堅定地追求著自己的“作家夢”。有時，吳畏也會出現自我懷疑的狀態。這時，他就會翻出一些成功人物的傳記看看，以此激勵自己不忘初心。

2011年10月份，早已過了花甲之年的吳畏母親在從補習班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超速的電瓶車撞倒。因為搶救及時，撿回了條命，但雙腿卻失去了知覺。因為不能再出門上課，吳畏的母親淚水漣漣，自責不已。

即便如此，吳畏依舊沒有出門找工作，而是一如既往地追求著自己的夢想。

從2013年開始，小鎮上關于一直窩在家里寫小說不出去工作的吳畏的話題漸漸多了起來。和之前的“神童”名號不同的是，這次是質疑。大家紛紛議論吳畏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眼看著吳畏30大幾依然要父母供養，原本羨慕吳畏父母生了個有才華的兒子的那些人紛紛同情起吳畏的父母。

“神童”的光環有多榮耀，“神經病”的唾棄就有多兇猛。

自大時代背景下出現一浪高過一浪的追夢熱潮后，苦苦掙扎在電腦前的吳畏像是在茫茫大海里看見了人生的燈塔一般。蕓蕓眾生，成功只屬于那些心理強大、腳步堅定、執著追求的少數人。吳畏始終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與眾不同的人。

他不問俗事，一心埋頭創作的事跡也陸陸續續地被當地一些電視臺、報社的記者獲悉。

2020年7月份，省圖書館組織了一場關于理想話題的文化沙龍，他們特地邀請了一直奮斗在“作家夢”路上的吳畏。那天的活動嘉賓有心理咨詢師、職業規劃師以及各個市的部分作協會員。

吳畏到達會場時一眼就認出了坐在主席臺上的一個風姿楚楚、溫和可親的中年女嘉賓。這個嘉賓不是別人，正是吳畏的前女友——孫文文。此時的孫文文早已成家。如今，事業順利、生活美滿的她走到哪里總是笑意盈盈。在自我介紹環節中，吳畏得知，孫文文現在是電視臺的編輯，也是省作協會員。

相較之下，吳畏就顯得寒磣許多。他依舊穿著06年孫文文買給他的一套襯衫和西褲。即便如此，一如孫文文初見他時的那種才華橫溢的文化人慣有的清高氣質，依舊沒有被歲月磨滅。

那種被少年時的孫文文仰慕的特立獨行的氣質，現在在孫文文看來依舊稀缺珍貴，只不過早已在俗世浸染多年，并贏得了世俗意義上成功人生認可的她，對現在的吳畏還多了一份憐憫。

活動現場，吳畏在推薦自己作品時，態度堅定地表明立場：“人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他面前放著一本可以間接證明他潛在作家身份的書。孫文文嘴角含笑，和藹可親地看著這個熱血了近40年的男人。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本自己出錢、出力、找關系幫吳畏做出來的書上。

那一瞬間，孫文文忽然覺得自己何嘗不是個追夢的人。

注：本文系采寫，相關人物均為化名。

原標題：《追夢路上，不幸變成“啃老族”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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