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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話《三國》:吳儂軟語中的金戈鐵馬
南派《三國》
在大眾印象里,作為吳儂軟語的代表,蘇州話的聽感就是又軟又糯,“嗲”得不得了。不光外路人這樣想,即使在同屬吳語區的其他江南人的印象里,亦是如此。這從不少地方都有類似“寧與蘇州人尋相罵,不與某地人講閑話”這樣的俗諺即可見一斑。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蘇州評彈更加深了這一印象,上海申辦世博會時所采用的評彈“茉莉花”仿佛完美契合了蘇州這座江南城市小橋流水人家的氣質……

凡此種種,當然都是事實,但并不是事實的全部,正像如今大眾對于蘇州評彈的認知,往往簡單的來自手持三弦琵琶彈唱的“彈詞”,卻淡忘了“蘇州評話”與“彈詞”合起來才是完整的蘇州“評彈”。蘇州評話俗稱“大書”(“彈詞”則稱作小書),其表演以第三人稱即說書人的口吻來統領敘述,中間插入第一人稱即故事中人物的語言進行摹學。而在眾多蘇州評話的書目之中,描述天下三分風云變化的英雄故事的長篇評話《三國》因其內容豐富,情節生動,人物形象鮮明又被業內人士推崇為“大(書之)王”。

蘇州評話至遲在明末清初就已形成,清代中葉進入鼎盛時期。說書在清代非常繁榮興盛,《生涯百詠》卷三“說書”條記載,“一聲尺木乍登場,滾滾滔滔話短長。前史居然都記著,剛完《三國》又《隋唐》”,由此可見清代書場的熱鬧。現在所知最早演說蘇州評話《三國》的是嘉慶、道光年間的無錫藝人陳漢章。其一傳其子陳魯卿,再傳至同治、光緒年間的朱春華。朱氏書藝高超,堪稱咸豐年間說“三國”的翹楚,然而未授徒而英年早逝,致使蘇州評話《三國》后繼無人。彈詞藝人許文安覺得《三國》失傳太可惜,毅然拋下三弦,改碰醒木,放棄了駕輕就熟的熱門彈詞《描金鳳》,改說評話,才使得岌岌可危的“三國”續命成功。
許文安聽說蘇州玄妙觀里有位露天說書藝人,是當年聽了朱春華的書更記下來的,可以說是朱春華的私淑弟子,便天天去聽露天書,把書情默記下來。他熟讀小說,向熟悉朱春華技藝的聽客請教,此時,朱春華己經過世,許文安便向牌位磕頭拜師,改行說起了《三國》。許文安擅長說表,刻畫人物心理活動頗有特色,很受聽眾歡迎。其在壯年時說《長坂坡》、《當陽道》張飛橫矛立橋時,神態活現,而一聲吼叫,其聲能震傳書場之外,有“活張飛”之稱。到了清末民初,許文安又收了不少徒弟,其中最著名的是名家黃兆麟和唐再良,使評話《三國》呈現興旺局面,正是許文安承上啟下,才使幾乎失傳的《三國》得以存續到了今天。

“三把火”
北方評書《三國》和蘇州評話《三國》均以小說《三國演義》為藍本,但北方評書《三國》中的情節,基本上仍然是循小說《三國演義》的框架,從“桃園結義”講到“三分歸晉”,不越雷池。袁闊成所說“三國”的目錄就和小說《三國演義》目錄相似,譬如“鞭督郵劉備走代州”、“豎宦作亂董卓進京”、“殺丁原認賊做父”、“謀董卓孟德獻刀”等等。
而蘇州評話則與之不同。按照當代蘇州評話名家唐耿良(1921-2009年)的說法,其師唐再良口傳給他的腳本是“三把火”:即火燒博望、火燒新野、火燒赤壁,相當于《三國演義》中第三十九回“博望軍師初用兵”到第五十回“諸葛亮智算華容道”的十二個回目。這“三把火”開始于諸葛亮出山,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劉備兵不滿千,曹操雄師百萬,實力相差懸殊。諸葛亮身處外有強敵,內有張飛不服的困境,他指揮若定,輔佐劉備逐漸擺脫困境轉危為安。“三把火”的時間跨度只有半年,故事集中完整。后來內容逐步擴展,最終形成了一百回的評話《三國》,主要內容包括贈馬、過五關斬六將、古城會、三顧茅廬、火燒博望坡、火燒新野、三搜臥龍崗、長坂坡、東吳十條計、赤壁之戰。從曹操向關羽贈馬始,至火燒赤壁關云長華容道放走曹操為止,恰成前后呼應。

但“三把火”在《三國演義》小說里是十二回,約六萬字左右,而在評話里多達六十回計約一百二十萬字,較之小說的內容要增加二十倍,因此蘇州評話《三國》的立足點主要是放在細節的刻畫上,比如“草船借箭”,在演義里不過幾頁帶過,但到蘇州評話里則是用了整整二回目的書來介紹的。其中還安排了司馬懿父子追擊諸葛孔明的坐船,司馬昭跳上諸葛亮的船艄。結果卻由于這船艄是諸葛亮事先叫水手鋸下后再用釘子釘上去的,無法承重而落水的情節,為日后諸葛亮初出祁山擺出“空城計”時,司馬懿逡巡不前唯恐再中詭計留下了伏筆。
實際上,這也是人物故事的大幅度再創造。例如小說第三十九回中,夏侯惇十萬大軍將到新野,張飛先是對劉備說:“孔明年幼,有甚才學,兄長待之太過。”劉備說:“我得孔明如魚得水。”曹兵壓境,張飛諷刺劉備,“哥哥何不使水去?”小說寫張飛與孔明的矛盾僅此寥寥數語。評話卻敷衍不少情節,增加了諸葛亮登臺拜將接受劍印。張飛故意不去在城里酗酒,諸葛亮點名時張飛三卯不到,醉酒而來又將轅門推倒還辱罵孔明。趙子龍智擒張飛,諸葛亮按軍法要斬張飛,劉備討情求免,張飛一怒負氣出走等等,說出整整兩回書來。
又如趙子龍單騎救主,小說只有半回書約三千字左右,評話則說七回書約十四萬字。其中不但安排了趙云與同門師兄“北地槍王”張繡的單挑情節,還敷衍了與故事并無太大關系的番將賽猿精的情節。賽猿精此人來自東北,使用獨腳銅人,在長坂坡時,賽猿精初遇趙云,結果一中落馬朝陽槍,失敗后他輾轉逃往東川,沿途把馬匹、兵器、盔甲、獨腳銅人等統統變賣作為路費,在涪水關鄰近的涪江邊上,過起田園生活來,同時積極練武,要與趙再作較量;后來在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劉備,被劉備收錄為將。后來趙云進川,他遇到趙云,再次交手,結果二中落馬朝陽槍,于是心服口服,并且愿意為趙驅馳;并向趙云學了百花月牙槍第一槍的破法,結果遇到張任后卻傷在張的月牙槍第二槍上;他不忿,向趙云學了月牙槍第二槍的破法去向張任報仇,最后卻被張任的月牙槍第三槍挑死。就武將和武將之間的比斗來看,蘇州評話《三國》要比小說中的“戰幾個回合”、“某某一槍刺某某于馬下”之類及北方評書都精彩的多。 從某種意義上講,蘇州評話是以細節來吸引人,以細取勝的,“細”由此成為評話《三國》最大的一個特點。
吳儂軟語話英豪
有趣的是,蘇州評話《三國》中的語言并不是一個單一的系統,大體而言,可以分成三種。第一種,評話的基本敘述語言與人物的心理活動,是蘇州話,并且以其保持“尖團(金jin不等于精zin)”與平翹舌(“眾zong”不等于“種zhong”)的區別而并視作最為“正宗”的蘇州閑話。第二種,主要角色的口頭語言則采用了所謂的“中州韻”,也就是過去江南流行的“藍青官話”,所謂“藍青”,來自舊時江南士紳迎接客人,通常以“來,請(坐)”開頭,故而訛傳為“藍青”。這種口音其實與彈詞及越劇、錫劇之中的唱腔大同小異(滬劇例外,唱腔反而鄉土)。至于《三國》評話中的下層人物(如士卒)與丑角的口頭語言,所采用的則是蘇州腔的北方話口語。它與第二個系統的區別不是地域性的。并不是說,南方的人物就說“中州韻”而北方的人物說北方話,譬如趙云是正宗的北人,但蘇州評話里的“常山趙子龍”從來就是說的“中州韻”,而背主求榮的蔡瑁、張允以及假投降東吳的蔡中、蔡和兄弟,雖然都是南方的荊州人,一開口卻都是北方話。這里其實是在利用不同的“語言聲望(language prestige)”體現不一樣的角色定位。
蘇州評話《三國》正是綜合運用這多種語言方式,突出描述諸葛亮的智慧,并生動刻畫了劉備、關羽、張飛、趙云、曹操、周瑜、魯肅等三國風云人物的性格特征,并按照人物的性格邏輯發展故事情節,生發出了許多精彩回目。相傳,清代的評話藝人陳漢章在蘇州玄妙觀附近書場說《三國》中的博望坡時,其掌號,擊鼓,馬蹄聲,馬嘶叫聲,都很逼真,使人如臨其境,軟糯吳語之中卻有雷霆萬鈞之力,恰有江蘇巡撫(清代蘇州為江蘇省會)坐轎經過書場附近,竟然受驚跌倒。

如今,我們還可以通過唐耿良先生上世紀80年代時為上海市人民廣播電臺錄制的一百回蘇州評話《三國》中依稀想見陳漢章當年一聲斷喝驚破巡撫之膽的情形。雖然唐先生錄制《三國》時已經年過花甲,仍舊是中氣十足,言語之中,仿佛橫掃千軍如卷席一般。譬如下面這段,第95回《火燒連環船》中描繪赤壁大戰的情景:
“大江隨浪闊,小月傍山斜。風自東邊起,船連西邊涯。鳳雛連環計,臥龍東風借,周郎妙計早安排,一仗成功驚天下。順風船,六十只,只只裝滿引火柴,隨風急瀉不須駕。船撞船,火就著,風吹火,火更大,波浪振蕩火力加,水火相逢變一家。鐵索連環鎖火龍,左船呆看右船著,一只挨一只,只只儕挨著,片片旌旗化火鴉。大將慌手腳,小兵亂如麻,東吳將士如猛虎,殺人斬首如砍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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