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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半生緣》:顧曼楨遇到沈世鈞,是這人世的溫暖和親切
原創 甘草子 民國女子

那年看《半生緣》,正值溽熱的天氣,晚餐過后無法外出散步,正好將舊電影翻出來看。劇終,坐在沙發上久久不能起身,頗有悵然之感。
同名的主題曲,一直于劇中來回滾動,不仔細,聽不清,細若游絲,飄飄忽忽的,每每聽得人患得患失,到末了,則是一份惶然——仿佛前半生里所有的失去,一次次被堆積至這眼前的一刻……
人生里諸多的流離顛沛,虱子一樣隨處可現,如何求得一個圓滿如初?大抵是妄想吧。
沈世鈞的溫柔敦厚,注定了他與顧曼楨的半世情緣,徒留下一個蒼涼的手勢。
但他的出現,在張愛玲的文字世界里,絕對是一個驚喜。
作為資深“張迷”,說句心里話,在沈世鈞出現之前,已經失望太久了。
雖然持一份懂得,對這個天才女,懂得她在勘破世界本相的同時,也在費力捕捉那些觸手可及的溫暖。但她精心構筑的男性像譜,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偶爾我有點陰暗,不由猜測,從她的原生家庭和婚戀里猜測,但又覺得有失偏頗。因為站在男性讀者的立場,張愛玲小說里的女性形象,也同樣不是十分光彩。
而且,縱觀張愛玲自己的情史,她兩段婚姻,雖然不幸福不圓滿,但非常純潔,都是非功利性的,都是因單純的愛慕和情感依賴結合的。她對愛,雖然有深刻的懷疑,但她自己,始終是持浪漫主義傾向的。又或者說,正因為她的愛情觀如此理想化,如此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才會有那一句驚世之語:“ 沒有哪一段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半生緣》,是她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原名《十八春》,一九五一年結稿。那時的她,時移世變,她的身邊,出現過一個叫桑弧的男子。
這是一個和胡蘭成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的各個方面,幾乎就是胡蘭成的反義詞。因他,我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半生緣》里出現一個“沈世鈞”,不是無緣無故,只有被人間溫情暖意治愈好的心靈,才會用如此溫柔而非譏誚的姿態看待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異性。

沈世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半生緣》里,曼楨和他在一起,不過一杯清茶相待,他居然會心神不安到熱水壺的蓋子忘了蓋,熱水壺的塞子忘了安。
他回南京探望老母,曼楨置辦了些糕點讓他火車上與叔惠吃;他到顧家暫坐,顧母只是一道火腿湯招待,曼楨在米飯里多埋了個雞蛋給他……這些點點滴滴,他記了一輩子。
有人說,如果忘了愛情是什么樣子的,就去看看曼楨和世鈞剛剛愛上的情形。那情形,確實令人陶醉。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戀愛,瑣碎、秘密、溫暖,如此自給自足:
這世界上突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沒有挑逗和試探,沒有假戲真作或真戲假作,沒有曖昧的動作或情調,張愛玲寄托在沈世鈞身上的,是深切的愛之體驗。
多年后,我看亦舒。亦舒的筆下,跟張愛玲一樣,也參差相對,相互映照。當一個佻達的人物出現,必安排一個持重的出場。而這些持重的男性,大多取了一個“家明”的名字:《喜寶》中的宋家明、《家明與玫瑰》中的傅家明,以及《人淡如菊》中的張家明……
這些“家明”,被杜撰出來,大都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充當這個世界光的所在。
沈世鈞,是張愛玲筆下“家明”;或者說,家明,是張愛玲筆下的”沈世鈞“。
這男子,不是“談戀愛”,而是“戀愛”。這兩者的區別,本是《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然而他們兩個“精刮刮”的人終究難以“戀愛”,“傾城之戀”于他們而言,不啻一個反諷。
沈世鈞與顧曼楨是“戀愛”。
沈世鈞雖出身舊式家庭,卻無一絲浪蕩子弟風流習氣。他記不清最初見到曼楨的情形,因為:
他那時候剛離開學校不久,見到女人總有點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戀愛的真正開始是曼楨不小心將一只手套遺失在很遠的郊外,而世鈞冒雨去把它撿了回來,并送還曼楨: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里。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鈞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著那只手套看看,說:"咦?...…噯呀,你昨天后來又去了?那么遠的路——還下著雨——”正說到這里,叔惠進來了。她看見世鈞的臉色仿佛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訕著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慢慢地紅了起來。
每每看到這段文字,心中就充滿一種異樣的情愫,仿佛自己也在戀愛似的。

莊重的愛,不從挑逗或性的暗示開始,而是從幾絲理不清剪還亂的莫名的喜歡開始。
莊重的愛,也只有莊重的人才配。
但這世間,莊重的人少,聰明的人多。聰明的人,大都忙著談戀愛,宛如兩個推手,你來我往,云山霧罩,若即若離,不談婚姻,不談未來,最終架不住心累,只好來一句:累得很,不談了。
也好,若一貫如此這么糾纏下去,做觀眾的我們,也要倦了。
后來我看張愛玲文集,注意到一個細節,早在1943年,早在她精描細刻摩登男女“傾城之戀”的時節,她就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的存在,把它寫在《我看蘇青》里: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后,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
那時的張愛玲,把蘇青當一間充滿中國風的屋子來看,家常、平實,跟她自己的“欲仙欲死”是兩個世界。所以,她雖然注意到蘇青的沉默,但一直要等到自己經歷了場情劫后,在勘破“上等調情”的幻夢后,才會期翼一種平實的愛情,以此抵抗內心那種彌漫的虛無。
當年讀《半生緣》,看到曼楨被囚禁、遭罪,從沈世鈞生活里消失。一個大活人突然消失,而深愛她的人居然不深究,看到這里,難免不對沈世鈞生出些許恨意,但我仍然覺得,生命里,遇到沈世鈞,是顧曼楨的幸運,是這人世的溫暖和親切。
覺得沈世鈞有點可恨,大概是因為這么多人里面,只有他愛曼楨。活在這世界上,我們能夠坦然接受陌生人對自己壞,接受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們對自己壞──因為他們并不愛我們,他們隔得很遠,他們不管怎么做都無可厚非。但是對于愛自己的人,他就是我們的英雄,代表了整個人世的信賴。如果他也無能為力,麻木不仁,那才是人生最殘酷所在。
不過,恨又如何?沈世鈞不是壞人,他也不薄幸,他是一個溫暖的好人。生而為人,他就攜帶著普通人最熟悉的軟弱、無力、霧數……在生活的驚濤駭浪面前,人人都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是懵懂的被害者。
當多年后,劫后重逢的兩人,凄然說:我們回不去了。
只要他們心底,有一份憐惜,有一份懂得,就足可撫慰這慘淡人生。

原標題:《張愛玲的《半生緣》:顧曼楨遇到沈世鈞,是這人世的溫暖和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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