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美國鐵銹帶的底層家庭，在與天然氣公司簽下“魔鬼的條約”后不久，發現空氣里彌漫著不知名的化學臭氣，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是黑色的，家畜和寵物離奇死亡，神秘疾病開始折磨孩子……身處漫長而絕望的困境，他們是沒有被看見的，美國繁榮的背面。

直到被《紐約客》頂級撰稿人記述成書——《壓裂的底層》。此書一經出版，即斬獲「普利策獎」，還入選了《GQ》21世紀50本最佳文學新聞類書籍，獲得《紐約時報》《泰晤士報》《華盛頓郵報》等20多家媒體的盛情推薦，成為「非虛構領域的經典之作」。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我們每個普通人都可能遭遇的困境——資本與權力的合力傾軋。當那一刻到來，我們該如何在廢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本文為《壓裂的底層》一書書評，原標題“What Happened When Fracking Came to Town”，原載《紐約時報書評》，作者瓊·韋皮杰斯基（JoAnn Wypijewski），翻譯宋小麥。

《壓裂的底層》
作者: [美] 伊麗莎·格里斯沃爾德    譯者: 曾小楚
新經典·琥珀 | 文匯出版社， 2022-1

伊麗莎·格里斯沃爾德的長篇作品《壓裂的底層》，講述了水力壓裂法對賓夕法尼亞州西南部和睦鎮的影響。我在第51頁（指英文版）空白處做了一個筆記：“為什么人們憎恨政府。”

那時，主人公的兒子哈利·黑尼患有口腔潰瘍、嚴重腹痛、惡心、淋巴結腫大和頭暈。他癱在躺椅上，已經錯過了一年半的初中課程。他的狗死了。鄰居們的狗也死了。自來水發黑發臭，空氣中也彌漫著惡臭。在離他家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上，工人們身穿化學防護服，正將819磅重的致癌物倒入氣井的廢水池里，以控制細菌爆發。

廢料池

哈利的母親斯泰茜·黑尼患有頭痛、皮疹和疲乏，他的妹妹佩奇胃痛、流鼻血。鄰居們也生病了，其中一位名叫貝絲·沃爾斯的鄰居將一只死去的小狗凍在冰柜里，作為潛在證據。她已經向州環保部投訴了幾個月了，那里的一位官員說，當地空氣中的硫化氫是自然產生的。氣井屬于山脈資源公司，一名公司代表告訴斯泰茜，要把水燒開再喝。哈利的病情最終確診了：砷中毒。請病假在家只會讓他的病情惡化。毒素不斷在他體內累積著。

就在這時，格里斯沃爾德寫道：“州長埃德·倫德爾，一名民主黨人，將環保部217,515，000美元的預算削減了27%，為史上最大削幅之一。州長還把環境保護和自然資源部113,369，000美元的預算調低了19個百分點。該部門主要負責州立公園和森林的養護。為了填補預算缺口，他還出租公有土地的油氣權。州政府在三筆交易中一共租出了138,866英畝土地，進賬4.13億美元。這標志著賓夕法尼亞近代史上最大規模公共資產拋售的開始。”

像州長一樣，像生活在阿巴拉契亞富含天然氣的馬塞勒斯頁巖上的鄰居們一樣，像聯邦政府和整個美國農村成千上萬的人一樣，斯泰茜和貝絲出租了她們土地的天然氣開采權。兩位女士認為，這種普通的東西一定是安全的，而鉆探者的出價也很誘人。這是悲劇的一部分。無論他們的夢想多么宏大（農民希望土地使用費能讓他們成為百萬富翁），或者多么微小（斯泰茜希望得到8000美元來建造一個谷倉），或者多么抽象（消費者想要清潔、廉價的天然氣），幾乎每個人都指望著這場美妙的交易。格里斯沃爾德卻要計算其中的代價。

據她所說，水力壓裂法恰如其名，充滿暴力。它會損壞道路、打破寧靜、影響社會關系，除此以外，壓裂一口氣井還意味著要用大約400萬加侖的水，還要在水里摻上化學品（其中有些是保密的），然后將這種混合物，連同約300萬磅的粘土顆粒或硅砂，強行注入井里，這口井會穿過水平方向一兩英里的頁巖。頁巖出現裂縫。帶來天然氣的同時，也會導致基巖斷裂、淡水供應枯竭、產生有毒廢物。

部分壓裂液重返地表，帶來了細菌、重金屬和其他有害物質，人們對此卻沒有解決辦法。部分留在地下，在那里與甲烷結合，并可能轉移到蓄水層、溪流和私人水井。試想這個過程成倍增長吧。斯泰茜的8英畝土地上有5口井，她所在的華盛頓縣有1146口井，賓夕法尼亞州有7788個，美利堅合眾國有超過30萬個。

壓裂開采現場

政客們依舊宣稱其為清潔的。在21世紀初，國會豁免了壓裂工程，使其不受《清潔空氣法案》、《凈水法案》和《安全飲用水法案》的規定約束。在金融危機的殘局中，奧巴馬總統把它吹捧為經濟和環境的雙贏。時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向全世界推廣它。倫德爾州長在2011年卸任后，成了一家投資壓裂技術的私募公司的有償顧問。他的前副幕僚長和另一位副手、環保部主管，還有其他曾經的監管者們，都加入了石油和天然氣企業。

壓裂工程的繁榮阻礙了更多公共福利的可能性，并壓制了對其代價的誠實評估。2012年，奧巴馬政府的環保局宣布，賓夕法尼亞州迪莫克地區人們的水龍頭里流出的褐色、腐臭的水不構成任何危險。2016年，一家美國疾控中心的機構使用同樣的樣本檢測，宣布迪莫克的水對健康有害。每一個曾當面向斯泰茜·黑尼承諾會提供援助的環保局人員，都消失不見了；其中一個甚至成了切薩皮克能源公司的環境事務主管。

最近，土地所有者的土地使用費減少了，金融媒體警告說這場繁榮可能是個泡沫，系統的撥盤似乎鎖死在了“鉆探”上。賓夕法尼亞州現任州長、民主黨人湯姆·沃爾夫近期要求增加環保部監督員人手，不是為了解決上千起有關壓裂法的公民投訴，而是為了加快審批許可新鉆井。有人說，D.E.P.是“能源生產部”或“別指望保護部”的縮寫。

基于“公共責任倡議”、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的“國家影響”項目和非營利性調查網站“公共先驅網”的數據，格里斯沃爾德報道了很多政府失職的地方，他們玩忽職守、欺上瞞下、官商勾結。我閱讀時會在旁邊標注上縮寫“WPHG”。人們失去了水、房屋價值、牲畜和寵物、健康和獲得救贖的希望。很明顯，到了2016年大選年，他們把票投給了別人。貝絲·沃爾斯投了特朗普，斯泰茜·黑尼投了綠黨的吉爾·斯坦。

阿巴拉契亞的底層家庭

然而，壓裂法的政治代價并非格里斯沃爾德的主題。盡管她的研究令人印象深刻，但《壓裂的底層》本質上是大衛與歌利亞的故事，適合拍成電影。除了大團圓的結局，它擁有一切：田園風光下同時蘊藏著財富和危機；貧窮但自豪的當地人，連續見證了幾次資源開采的繁榮-蕭條周期（繁榮鎮是附近一個被長壁采礦法蹂躪的鎮子）；堅強卻無助的受害者-英雄；動物死亡的可怕場景；以及法庭斗爭戲，一對頑強的夫妻組成法律團隊，與工業和國家對抗，他們贏了一起重要的訴訟，但敗在了對手們砸錢搞破壞上。斯泰茜和貝絲只能庭外和解，并被下達了禁言令。哈利在搬家后健康了起來，但也失去了美好的未來，他在互聯網上完成了高中學業，然后找了一份鋪設天然氣管道的工作。在這個故事里，贏家換作了歌利亞。

情緒承載著故事。我們因哈利的疏離感而記住了他。我們記住了律師肯德拉·史密斯，因為她掌握了各種有毒物質，她埋頭研究文件，她對山脈資源公司拒絕披露其保密化學品感到出離憤怒。我們通過斯泰茜的奉獻精神記住了她——她認真對待孩子和三份工作，她堅持挽救傳統，她不懈鼓舞斗爭。

圖源美劇《東城夢魘》

她給我們的印象，大多是時怒時懼。本書序言記錄了一張語氣憤怒的紙條，是小偷偷走廢棄農舍中的金屬后，她貼上去的。在大部分的行動中，她努力保持禮貌。“別惹其他人，”她總結道，“這只會讓你更倒霉。”

但情況還是越來越糟。山脈資源公司無情地侵蝕著和睦鎮的人心和生活。縣集市的土地被侵占了，格里斯沃德以前在亞洲和非洲報道時遇見的事，在此地重演。從一個至關重要的角度衡量，人們至少要看一下全國層面的情況速覽——西部地區遍布壓裂池，俄克拉荷馬州幾乎每天發生因注入廢水導致的地震，數以萬計的人對在他們家附近鉆探無計可施，工人們冒著生命危險，問題無處不在：誰來保護水源？

格里斯沃爾德筆下的斯泰茜，堅信“美國夢”和需要“忍耐”，堅信“為發展付出代價”和失敗“不是她的錯”。也許斯泰茜用了這些短語（盡管沒有這些短語的直接引用記錄），但她本應避免陳詞濫調。她上當了。她的噩夢最能表達她的責任感和斷裂感：倒車的畫面，她的孩子被困或墜落的畫面，她無力控制任何事情的畫面——她從夢中驚醒，“既喘不過氣來，又害怕空氣。”

在附近的土地被廢棄以后，人們才開始重視受害的人，開始關注根植于殖民化和社團主義的政府的歷史功能。簡單來說，就是盜竊，或者說，有規律地盜竊。那些因壓裂法而失去水源的人，那些各地生活在貧困、有毒環境里的人，還有密歇根州弗林特的居民，其實都置身于一個連續體中：從原住民到黑奴，然后是“廢人”（本杰明·富蘭克林管貧窮的賓夕法尼亞人叫“垃圾”），美利堅的黎明對他們來說，意味著被迫離開土地、陷入奴役或貧窮。壓迫的性質變了，但權力的杠桿依然穩坐江山，它讓少部分人獲得繁榮，讓更多人沉淪。

在這本可貴又令人不安的書中隱含著追問——誰來解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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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道德上復雜且寫作精巧的故事……它關乎家庭，關乎我們所有人都在使用的資源。它試圖告訴我們，是什么將一個社區和一個國家捆綁在一起，又將其割裂。作者的奉獻精神和敏銳的同情心在每一頁上熠熠生輝。” 

——喬治·帕克，《下沉年代》作者

“如果說J. D. 萬斯的《鄉下人的悲歌》出色地描繪了阿巴拉契亞人移居俄亥俄州南部的銹帶精神，那么《壓裂的底層》則以生動的細節講述了華盛頓縣和格林縣的日常生活輪廓……《壓裂的底層》不僅是對后工業化小城鎮和壓裂的環境后果的一瞥，也是一部堪與約翰·格里森姆比肩的律政驚悚小說。”

——拜倫·博格，《匹茲堡郵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