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葉何其 民國女子

１

王映霞晚年說，如果沒有前夫郁達夫，也許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沒有后夫鐘賢道，她的后半也許漂泊不定。

這話對孫荃來說同樣適合。如果沒有郁達夫，也許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她是個從舊時代走過來也停留在舊時代的人，她沒能像王映霞那樣瀟灑地揮揮手告別郁達夫，還有達官顯貴安排一場盛大婚禮來迎娶她。

孫荃從嫁給郁達夫那天起就沒想離開郁家，她住在郁家的小樓里，直到去世。她守著郁達夫留給她的兒女和有形無形的資產，盼著他歸來，盼著與她葬在一起。她與郁達夫雖說是包辦婚姻，他倆是愛過彼此靈魂的，只是郁達夫的風流本性讓他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肉體間輾轉，得意時將她拋在身后，失意時又想歸來。

孫荃心中的那扇門一直為郁達夫開著，她相信郁達夫終有一天漂泊倦了，會回來，跟她同度余生，只是，孫荃望眼欲穿，也沒能把郁達夫盼回來。

２

都說婚姻要門當戶對，孫荃跟郁達夫的婚姻算不上很門當戶對。孫荃的家境比郁達夫家好得多。郁家祖上行醫，小有資產，但是，郁達夫的爺爺和父親都去世得早，郁達夫的奶奶和母親靠著擺小攤和借貸典當，拉扯著郁達夫兄弟三人。兩位老少寡婦的堅韌讓郁家兄弟成為赫赫有名的人才，也讓郁家在兒子們成名之前更加窮困。

孫荃家是財主，家里有一百多畝上好水田。孫荃的父親是個讀書人，沒考出功名，就去經商，掙了不少錢，在當地富甲一方。

孫荃的哥哥是前清秀才，弟弟去日本留學，只有孫荃因富陽城里沒有女學堂，在家中讀私塾，她能寫詩，會填詞，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還能做一手針線活兒，廚藝也不錯。

孫家與郁家有老親，彼此不陌生。據郁達夫跟王映霞說，他三歲時，父母給他訂了娃娃親，這個娃娃親應該是指他與孫荃的婚約。但是那時郁達夫跟王映霞熱戀似火，為了強調自己在婚姻中的無辜，他睜眼說瞎話也是有可能的。

孫荃跟郁達夫正式訂婚是1917年，孫荃二十歲，在那個年代算大齡女青年了。

郁達夫比孫荃大一歲，跟孫荃心止如水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同，郁達夫情竇開得特別早，從進入青春期他就對異性表現出特別的渴慕。在日本留學期間談了一場又一場注定沒有結果戀愛，搞得自己更加苦悶。

郁達夫訂婚時第一次見到孫荃，孫荃相貌清秀，身材瘦小，裹著小腳，一看是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只是跟他心中浪漫情人的形象相去甚遠，他有些失望。待到他跟孫荃說起話來，發現孫荃頗有見識，談吐文雅，又有一種相逢知己的感覺。

郁達夫的古體詩寫得很好，孫荃的古體詩寫得也很好，兩人訂婚以后詩詞唱和，回到日本以后，兩人經常遙寄詩句，郁達夫把孫荃寫的詩混在他的詩里發表，幾可亂真，這讓郁達夫很得意，夸贊孫荃的詩“文字清簡，能夠壓倒前清老秀才矣。”他想給孫荃出一本詩集，他親自寫一篇序，向眾人夸耀。

對孫荃來說，有個才華橫溢又能夠賞識她的未婚夫，她心里滿滿的幸福。

孫荃原名孫蘭坡，因為郁達夫寄給她一首詩：

贈君名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

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

她改名為孫荃，報答未婚夫對自己的賞識之意。

郁達夫雖然喜歡孫荃的詩詞，可是一個姿色平平的賢淑才女滿足不了他那顆火一樣燃燒的心，他希望的是跟他一起身心放飛轟轟烈烈愛一場的女人。在日本他仍然愛上一個又一個女子，房東的女兒，酒館里的侍女……

被矛盾心支配著的郁達夫既不退婚也不結婚，一年又一年拖著。1920年7月，郁達夫終于拖不過，回國跟孫荃結婚。他提了個極其不近人情的要求：不舉行婚禮，不燃放花炮，不要媒妁證婚，天黑時一頂小轎把孫荃抬進家門。那個洞房花燭夜過得很不愉快，郁達夫本來對婚姻不滿意，孫荃又患上瘧疾，被疾病折磨著，更加重了郁達夫對她的不滿。

婚后郁達夫跟著孫荃回娘家，鄉下優美的田園風光讓郁達夫身心安寧，跟孫荃的父親和哥哥談詩論文也很愉快，只是孫荃的瘧疾未愈，郁達夫又染上瘧疾。這好像預示著，他倆的婚姻會一波三折。

郁達夫結婚以后回到日本繼續學業，他跟郭沫若等人組織文學團體“創造社”，他開始寫小說，首部小說《沉淪》出版就轟動文壇。

1922年，郁達夫畢業回國，先后在安慶、北京、武漢、廣州等地的大學里任教，他在哪里也沒有長久，不斷辭職，尋職，顛沛流離，收入也不穩定。

孫荃跟著他顛沛流離，夫妻聚少離多。這幾年卻是孫荃婚后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她的長子龍兒出生了，是個虎頭虎腦聰明可愛的男孩兒。有一段時間他們住在北京，租了一個小院兒，院中一顆棗樹。郁達夫爬到樹上摘棗，龍兒拉著小襖的衣襟在下面接。郁達夫往龍兒的小襖里扔一顆棗子，龍兒就高興得哈哈笑，滿院子回蕩著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

即便是在這美好的一段時光，不如意之事也有不少。龍兒五歲時患腦膜炎去世。郁達夫在外地，孫荃一個人守護著孩子，郁達夫趕回家中時，人去屋空，只有一堆燒過的紙灰。郁達夫在哥哥家見到孫荃，夫妻抱頭痛哭。

郁達夫寫的《一個人在途上》，就是回憶龍兒病逝以后他趕回家與孫荃見面的情景，字里行間，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追念以及夫妻患難相共的真情。

龍兒的病逝讓孫荃心肝俱碎，更讓她難過的還是郁達夫的風流習性。郁達夫婚后經常跟妓女交往，在外面受了氣就回家跟孫荃發脾氣，對孫荃拳打腳踢，打完又悔恨，痛哭流涕地向孫荃道歉。孫荃新婚之夜送給他一枚鉆戒，也被拿去當了給日本情人贖身。

1926年底郁達夫辭職去上海，孫荃怕丈夫受寒，把一件皮袍子給郁達夫寄去。郁達夫收到皮袍子感慨萬千，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一個人從郵局的包裹處出來，夾了那件舊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報答我這位可憐的女奴隸。想來想去，終究想不出好法子來，我想頂好還是早日趕回北京去，去和她抱頭痛哭一場。”

讓人諷刺的是，郁達夫第二天穿著這件皮袍子去拜會朋友，見到年僅十九歲的杭州美女王映霞，被王映霞的青春美貌迷倒，當即把孫荃忘到九霄云外，日記中的內容變成對王映霞的愛慕與狂熱追求。

郁達夫提出與孫荃離婚。

孫荃如聽聞如晴天霹靂，她剛剛失去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她的另兩個兒女，一個呀呀學語，一個蹣跚學步，還有一個孩子在她腹中，尚未出世。她不想讓幼小的孩子沒有父親。孫荃以死相逼，說什么也不肯同意。

郁達夫心中只有他的夢中情人王映霞，哪管孫荃是死是活，不久他跟孫映霞在上海同居，第二年舉行了婚禮。

郁達夫與王映霞

不過，郁達夫始終沒有與孫荃離婚，孫荃無論法律上還是世俗上，都是郁達夫之妻。

郁達夫跟王映霞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孫荃掙扎著生下最小的女兒。她拖拉著三個孩子回到富陽老家，跟婆婆生活在一起，孤燈冷影數十年，直到82歲去世。

在漫長的孤寂生活中，孫荃戒犖茹素，以禮佛打發無聊的時光。她晚年的時候兒孫們回家看她，經常見她一個人枯坐房中，閉目合掌，口中念念有詞，念一聲佛，用火柴頭在紙上戳一個小點。那密密麻麻的小點，是一個女人熬不到盡頭的寂寞時光。

孫荃剛結婚的時候，跟要強的婆婆有過一些摩擦。郁達夫拋妻棄子，婆婆堅決站到孫荃一邊。她把給郁達夫的那份財產撥到孫荃母子名下，還時常給郁達夫寫信讓他給孫荃母子寄生活費。她七十大壽的時候王映霞來拜壽，也不接受王映霞跪拜。

在孫荃看來，郁達夫還在盡父親責任，他會寄一些生活費，也給孩子買過奶粉、衣服、鋼筆等東西。有一次郁達夫跟王映霞鬧翻跑回家，他看著漸漸長大的熊兒，想起夭折的龍兒，把熊兒抱在懷里，親昵地看著兒子。

郁達夫的母親極力攛掇兒子與孫荃破鏡重圓，但是倔強的孫荃不想做郁達夫感情空隙里的替補品，她一日三餐給郁達夫準備他喜歡吃的食物，卻不允許郁達夫去她的臥室，她在臥室門口貼上“臥室重地，閑人莫入”的警告語。郁達夫請岳母說和，孫荃也不為所動。

郁達夫失落地回去，繼續跟王映霞過雞飛狗跳的日子。十幾年以后，他跟王映霞的婚姻走到盡頭，兩人在新加坡分手，王映霞回國，另嫁他人。郁達夫去馬來西亞從事秘密抗日活動，為了掩護身份，他與一個不識字的貧苦華僑女孩兒結婚。

孫荃漸漸對郁達夫不再怨恨，聽到郁達夫跟王映霞分手的消息，她熱切盼著郁達夫歸來。然而郁達夫那顆漂泊的心還沒有安靜下來的念頭。日本宣布投降后不久，郁達夫在被日本憲兵騙出去殺害。丈夫死去的消息，孫荃是從報紙上看到的。

這是繼十八年前丈夫向她提出離婚后，又一個晴天霹靂。

她曾經日日夜夜盼著丈夫漂泊倦了，白發歸來，跟她一起坐在家鄉的小樓前，看著長大的兒女，聊聊家常，談談詩詞，攜手度過余生。

這永遠不會了。

每到祭祀節日，孫荃都會擺上供桌，供上祭品，向著郁達夫的生命消失的地方遙祭，希望郁達夫聽到她的召喚，魂兮歸來。

她的屋子里一直掛著郁達夫的照片。年夜飯的時候，她會執著地在桌上多放一雙碗筷，留給她永不歸來的丈夫。

３

郁達夫輾轉停泊過的這些女人，不是生前離開他，就是死后另嫁他人。只有孫荃一直在他出生的地方守望著。郁達夫跟王映霞的十幾年苦戀耗盡了他的愛情之火，如果郁達夫能活到白頭，他也許會回到孫荃身邊，與她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可惜郁達夫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一切只是假設。

在民國棄婦之中，孫荃是很特別的一個，她沒有像張幼儀那樣接受新文化的洗禮，也不像朱安那樣無才無貌，始終沒有獲得丈夫的愛戀。她跟郁達夫彼此愛過，欣賞過，她用漫長的一生等待郁達夫歸來，這不僅僅是受三從四德思想的影響，還有她對郁達夫才華的仰慕，以及郁達夫賞識她的才華的感激。

在沒有郁達夫的日子里，孫荃以堅韌的毅力撫養兒女，她從來沒有向兒女傳播對他們父親的仇恨。抗戰艱苦的歲月，她帶著兒女逃到鄉下，不能上學，她就以《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和郁達夫的詩文為教材，教兒女們讀書。她的孩子們都身心健康地長大，愛她，也愛幾乎沒給過他們父愛的父親。

孫荃用她微渺的力量給孩子們撐起一片天空。郁達夫死去，王映霞改嫁，郁達夫跟王映霞的兒子流離無著，一個被郁達夫的朋友收養，另一個回到故鄉，孫荃去看過這個孩子，還想親自撫養他。只是郁達夫的二哥郁考慮到孫荃生活艱難，主動承擔了這個孩子的撫養。建國初期郁達夫文集出版，孫荃把稿費分為十份，自己留兩份，給郁達夫的每個孩子留一份，包括郁達夫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后來的各種政治運動中，她小心保護郁達夫遺稿，她相信將來會給郁達夫在文壇上的成就一個公允的評價，郁達夫那些用激情寫就的文字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孫荃的一生值得我們同情憐憫，更值得我們敬重，她盡她的力量做好了她能做的一切，她臨終時說她是能上天堂的。

是的，天堂有門，會為她純潔的靈魂打開，她在那里與郁達夫相見，執手淚眼，訴說她的愛與思念。天堂里沒有世俗的牽絆與滾滾肉欲的誘惑，他們的靈魂可以在風中共舞，相伴相隨……

原標題：《孫荃：我的心穿越萬水千山，盼你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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