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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圖景|盛京的冬天有多冷
“於鑠盛京,維沈之陽。大山廣川,作觀萬方。虎踞龍盤,紫縣浩穰。”這是乾隆皇帝在《盛京賦》里對沈陽的夸贊。這位擁有“十大武功”的“十全老人”活了89歲,只回過四次老家,而且沒有一次是在隆冬時節。因為他最清楚,祖地盛京的冬天可不是那么好捱過的。

康熙年間,寓居沈陽的無錫人王一元在《遼左見聞錄》里用只言片語描摹出這片苦寒之地:冬天凡是窗戶有縫的地方必須糊上好幾層紙,要是漏個針孔大小的縫,整個屋子冷得待不住人。冬天早起,墻壁門窗全是白霜,再暖的屋子也好不了哪去。冬天在街市上溜達,胡須鬢角都結出冰溜子,倘若在曠野中,那冰溜子都有雞蛋大小。

乾隆三十年冬,朝鮮使節渡鴨綠江,過盛京,赴京師朝貢。在抵達沈陽近郊十里堡時,眼見一片蕭條景象。派翻譯官去打聽,得知自雍正以來為剿滅西部叛亂,前后征調關東兵二十余萬,造成沈陽東郊人煙稀少,村舍狼藉。深諳漢語的書狀官韓德厚,用了八個字來描述眼前之景:朔風冷透,曉色蒼涼。
待過了渾河,進入盛京城廂,另一番景象又讓使節們夸贊不已。“其市肆之盛,城觀之壯,人民之繁,甲于關外。”從朝鮮的京城到大清國的京師,二千里地只有這一座大都市,一路疲乏困頓的旅行者此時仰望沈陽,真有一種在沙漠中遇見拉斯維加斯的感覺。

嘉慶年間,豫親王多鐸的后代、副都統裕瑞,因失察之罪被流放盛京。這些從龍入關的八旗后裔們對祖上的這份家業都噤若寒蟬,若不是捅了大婁子,沒人愿意回來。頗有文采的裕瑞面對這般冷酷的現實,只能寄情于詩文。他的一首《正月夜雪》寫出了盛京冬天的雪有多招搖,又有多駭人。
寒意中宵釀,同云布四周。
疏花妍令節,輕灑作春威。
有影迷霜鶴,無聲遞玉霏。
侵晨開戶望,壓屋遍清輝。

盛京的冬天究竟冷到何種程度?在十九世紀的最后十年里,終于有了可靠的數據,然而此時的天眷圣城再沒有康乾時代詩文里描述的那般恢宏,在西方人更注重細節的記錄中,它顯得封閉、落后、衰敗。
這位最早記錄沈陽地區氣象信息的人,也是沈陽最早西醫院的創建人司督閣,他記錄這些信息是為了研究氣候對當地疾病的影響。在他的回憶錄《滿洲十年》里他這樣描述沈陽的氣候特征:沈陽處于北緯42°,與羅馬和芝加哥大致相同。這里溫差很大,冬天特別冷,夏天又特別熱,屬于典型的大陸性氣候。
根據司督閣1893年的測量數據,我們了解到沈陽地區的低溫極值出現在一月份,為零下33℃,一月份的平均氣溫為零下22℃。從醫生的眼光來看,冬季對健康有利,空氣潔凈、干燥、清新,居室內很舒適,穿著很溫暖。但對神經系統稍有刺激,易引發失眠、神經衰弱等疾病,肺病和風濕病發病率最高。

盛京的嚴寒還有另一個作用,就像1812年俄國的寒冬擊潰了拿破侖一樣,東北的冬天也牽動著戰局的走勢。比如,一份美國報紙在1904年11月17日發自奉天的報道《嚴寒天氣促成停火》:“連續四天刺骨的嚴寒天氣讓對陣雙方的炮火啞了,士兵們都躲進各自的掩體里避寒……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雙方都無法在這種極度寒冷的條件下,將對方的勢力驅逐出陣地,不得不達成冬季暫時停火的協定。”
寒冷再一次給俄國機會,日軍想在年底前迅速拿下盛京的計劃流產了,雙方部隊僵持在沙河一線。1905年春風拂面時,日本人將俄國人趕出了沈陽。

經過日俄戰爭的重新洗牌,沈陽變成了日本人的勢力范圍,除了軍事占領,日本人更著眼于對城市的開發。最早一批抵達這片海外殖民地的并不是大批的移民,而是一些作家和新聞人,他們的目的是要向日本國內宣傳偽滿洲是一片樂土。
1908年冬天,日本詩人小林愛雄坐火車來到盛京,住在站前的沈陽館。那時,中山廣場一帶還不是很繁華,沈陽館也不是后來帶暖氣的高級歐式旅館,只是用中國建筑改造的普通日本房屋。他看見門口放著暖爐,以為屋里會很暖和,結果那點熱乎氣都從窗縫和門縫跑掉了。
吃完飯本想泡個熱水澡暖一暖身子,結果被浴室的寒冷嚇壞了,水濺到浴盆外面就凍上了,放在邊上的毛巾都凍硬了。早上起來刷牙,伸手去取盛著熱水的漱口杯,已經凍在了臺面上。白天坐馬車去北陵和故宮游玩,看見對面拉車的老人鼻子下面掛著一寸長五分厚的冰柱,是由鼻涕和呼出的氣息凍結而成。后來自己摸摸胡須,也凍成白色了。
小林是位很幽默的日本作家,他以勝利者的身份訪問衰敗的中國,通過“巨人”和“小人”的比較,語帶雙關地向日本讀者展現了行將就木的東方古國。在關外的陪都盛京,他的第一印象卻是這里的日本人并不強勢,“如果日本人不拼命努力,奉天的將來必定會陷入絕境。”

到了1911年,大清帝國已成風中之燭,這一年的1月2日,一名從哈爾濱來的男人倒斃在盛京的街頭,懵懂的市民可能還無所警惕,而中國的官員和西方的醫務工作者已經預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這是一場災難性的鼠疫大傳播,致命程度與英國的黑死病不相上下。更為甚者,已經進入鐵路時代的東北,人員流動的速度不再以天而是以小時計算,這就更加劇了肺鼠疫的傳染力度,處于鐵路樞紐的盛京城首當其沖。
司督閣的夫人英格里斯在回憶錄里記錄了1911年盛京那個恐怖的冬天里的諸多細節:“1月15日星期天下午,杰克遜給司督閣醫生打電話,報告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因為在乘客中發現鼠疫,前往天津的最后一趟苦力列車正在返回沈陽,帶著被鎖在車廂中的乘客在夜里到達。這意味著472名可能感染上鼠疫的人需要安置。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隆冬天氣,夜間的溫度在零下25度以下,甚至更低……火車進站的時候,天色已黑,而且特別寒冷。一個接一個車廂被打開,已經凍得半死的人們搖搖晃晃走出車廂,車內留下了一些尸體。”
經過三個多月的持續抗爭,這場震驚世界的鼠疫終于得到控制,大清國在最后時刻回光返照。一場名為“奉天國際鼠疫會議”的學術活動在沈陽舉辦,這其中涌現出伍連德、施肇基、司督閣等醫學界和外交界的重要人物。

盛京的冬天已經過去,而沈陽的冬天還要繼續。寒來暑往,朝代更迭,東北平原上這座毫無遮攔的大都市,一年中有半年的時間瑟縮地過活,卻哪來的一股熱流,吸引四方來客安居于此。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沈陽圖景”,經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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