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教師黃燈:在作家與學者之間的抉擇

黃燈 (農健、梁淑怡/圖)
黃燈現在總是廣州、深圳兩地跑。
2020年,她離開已任教十多年的廣東金融學院,從她筆下遙遠又偏僻,城鄉接合部混亂、喧囂的龍洞城中村,來到高樓林立、欣欣向榮,象征現代、繁榮、互聯網與中國經濟成就的深圳南山區。
她的新身份,是深圳職業技術學院的一名普通教師。從二本院校的學院院長一職卸任,來到??茖W校,很多人不理解她的選擇。
過去兩年,黃燈接受了很多采訪,也拿過一些獎項。在教育市場化、階層流動與青年一代的焦慮日益成為社會痛點話題后,她的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在精英學子關于“985廢物”“小鎮做題家”的自嘲聲中,讓更為隱忍、少被看見卻代表大多數普通年輕人境遇的二本學子浮出水面。
他們大多出身草根,來自下崗、農村家庭,是家族里耀眼的第一個大學生,背負讀書改變命運的期待。面對很多高薪工作“985”“211”的招工要求,他們不得不接受自己可能一生“普通”的現實。大學畢業后,黃燈的許多學生在送快遞、賣保險、奶茶店打單,蝸居在城中村狹小的出租房中,在大城市中漂泊無依。
2021年10月,黃燈憑《我的二本學生》獲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
12月22日,最新的一期《十三邀》中,黃燈坦言,對于這本書,自己曾面臨“寫與不寫”的抉擇。面對別人的不幸,好像表達是一個問題,不表達也是問題。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黃燈說自己確實面臨“艱難的抉擇”。

黃燈與許知遠對談
小到一本書的寫作、一次工作的更換,大到人生目標的確認,個體無時不處于抉擇之中,這些選擇像是一個個坐標,草灰蛇線般為我們埋下命運的伏筆。
“年輕人挺渴望理解的”
廣州家中,梳著簡單馬尾、穿粉色針織衫的黃燈,在鏡頭前有些動容。這期《十三邀》節目中,她談到了寫作《我的二本學生》前后內心的掙扎。
“其實每次要寫他們,我都要花很長時間心理建設。包括我寫完之后,感覺心里被深深地傷了一次。就那種特別的暗淡、陰暗,因為你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問題。”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對這個孩子了解不多,僅限于師生身份,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反而是和學生交往多了,他們把很多東西告訴你,“那種沉重感就出來了”。
她在書里寫到一個廣東下崗工人家庭的孩子。他是黃燈當班主任帶的第一屆學生,“混得不太好”,他非常努力,將所有業余時間都用來規劃考公、考編,卻始終無法上岸。他將問題歸咎于自身能力不夠,但在黃燈看來并非如此,“他的家庭決定了他的抗風險能力太弱了,不能像別人那樣放開去闖,或者欠債買房子?!?/p>
這種壓抑和無力感異常沉重,黃燈寫作時,經常會哭。另一個讓她糾結的地方是,她知道自己的經驗和觀察不能代表所有二本學生。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實拍書影
“其實寫這本書,我的意圖性很明顯,有一個明確想表達的觀念,但我又知道這是沒有辦法有一個結論的?!秉S燈的寫作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她在《我的二本學生》的序言中寫道,“作為高等教育市場化鋪開前的最后一批見證者、親歷者,在急劇分化的現實語境中,我企圖通過文字勾勒高校學子的真實場域,以凸顯普通青年進入社會后突圍、掙扎以沖破自身局限的路徑。”
但她清楚自己的問題并不是建立在所有的樣本之上?!拔业暮芏鄬W生混得都不怎么好,很多人就說你的學生怎么過成這樣,也有過得很好的,他們說得也沒錯,其實我一開始寫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p>
在黃燈的個人經驗里,那些所謂“混得好的孩子”,和她的交往并不多,在教書過程中,她曾有意找這樣的個案多聊聊,但很多孩子有警惕心。她沒有相關材料,又不能憑想象寫作。但就算只看到了一部分,那些所謂的失敗者,也是真實的,一個作家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窮盡,她確信自己不是在表達偏見。
2020年,頭一年畢業的2019級學生,有好幾撥來到黃燈家聊天,分享他們找工作的經歷,“他們覺得我寫得還是蠻真實的,就是他們真實的境遇?!庇袑W生畢業后住在廣州白云區偏僻的城中村,守倉庫,送快遞,做了好幾個月。有學生后來找到了雜志社的編輯工作,或是回老家。他們中午來黃燈家,吃過飯后,聊到傍晚五六點,再搭順風車回去。
有一些許久沒聯系的學生也找到黃燈。2006級的一個女生,以前和她交往不多,但看到她寫的這個班級,忽然回憶起了很多東西。有學生會把以前在課上做的筆記發給黃燈,還有一個學生強烈要求黃燈在下一本書里把自己寫進去。他不斷發來自己的故事和材料,說“老師我再給你爆個料”。
這個男生以前在同學中被認為性格怪異,父母在東莞打工,會在學校偏僻的荒地上種向日葵。但他也有理智的一面,喜歡一個女孩子,卻不愿去談戀愛。理由是談戀愛也沒用,男生沒有事業,還談什么愛情。男生要求黃燈寫他,要寫真實的名字,不僅寫好的,還要寫不好的地方。“我覺得年輕人挺渴望理解的,他不是說要有好的評價,而是有人理解他,這對他們來說很重要。”黃燈說。

“我們雖然很普通,但是我們很自信”
1974年,黃燈出生在湖南汨羅。1990年代初,她通過高考進入岳陽大學,畢業后在湖南一家國營工廠從事機關行政工作,1990年代末,下崗后,黃燈重新備考,進入武漢大學讀研究生,博士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
2016年,黃燈寫作的一篇名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的文章,在網上熱傳。她后來寫作《大地上的親人》一書,詳細記錄了婆家、娘家、外婆家所在的三個村莊家族的人世浮沉,將十三年來未中斷的鄉村書寫延續。
黃燈回憶,也是從寫作《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開始,她做出了一個重要選擇——不會再按一個學者的路徑發展,而是將寫作作為自己的志業,將非虛構作為自己表達的語言,“以后可能在創作和做研究之間,我會有一個明確的選擇。這是蠻明顯的一個轉變,因為整個換了一個系統?!?/p>
《我的二本學生》出版后,許多人看見黃燈最新的職務信息是在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任教,會認為她是在為下一本書寫職校生做準備。黃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早在2018年,她就在考慮換工作。這也確實與她的寫作計劃有關,此前在廣東金融學院擔任財經與新媒體學院院長,需要身兼管理職責,常覺得寫作精力有限。
當時黃燈有好幾個去處,有的學校學科發展很好,有博士點,甚至是211院校。但她最終決定去深職院,許多人不理解。有一個師兄聽說后,打電話說了她40分鐘,“一定阻止我去,他真的是苦口婆心”。
但黃燈對深圳這座城市感興趣,也想深入了解職校生群體。這可能會帶來一些異質性的經驗,“人換一個環境挺好的,會激活你以前的經驗。”
到了深職院后,黃燈發現有老師長期在做“學生志”項目,寫了三四本書,里面全是關于職校生狀況的一手材料?!拔揖秃荏@訝,找到同行的感覺”。她和六七位老師組織了一個非虛構寫作工作坊,老師沒有酬勞,學生也沒有學分,依然吸引了不少人參加。
在課堂上,有學生談到,入校之前,他們原本對職校很有成見。但這所學校對他們改變很大——因為職業院校對職業技能的培訓,會讓學生掌握一些具體的東西,而遠離虛無。甚至有學生說,進入大學之前,總被認為是最差的學生,但現在發現自己是優秀的。“我們雖然很普通,但是我們很自信”。
“當然他們面臨的挑戰是什么呢,因為他們很多都是???,就是一個專升本的問題,很多職業院校沒有機會升本科?!秉S燈說。
在深職院,學校專門開設了課程討論職業倫理,認為人文教育也是職業教育很重要的一塊?!爸袊逃苍诿媾R轉型,很重視職業教育,但是我覺得辦職業教育的難度比辦一般學術性本科更大,因為它跟產業、現實緊緊聯系在一起。我覺得深職院屬于各方面都有辦學優勢的學校,因為它在深圳,產業又發達。”
“互相看見”
按照原計劃,《我的二本學生》原本分為兩部分。
一部分是老師在學校對學生的觀察和追蹤,另一部分是去到學生家里,對其原生家庭環境的描摹。黃燈寫完第一部分后,發現已經自成一體,便沒有將兩部分強行糅合。下一本書,她準備寫到學生家去的所見所聞,“家長對高等教育的認知”。
黃燈喜歡去現場,從2017年起,她陸續走訪過許多學生家庭,最遠的到過云南騰沖、安徽安慶,最多還是在廣東省內,疫情后有些中斷。當時有學生妻子還懷著寶寶,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很多家長對高等教育的期待還停留在1980年代,不知道自己孩子在當下社會已經面臨那么多的挑戰。
“因為這些孩子考出來太不容易了,他就會覺得我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應該也是一件可以改變命運和家庭走向的事情。他們不知道有那些事情,整個社會所發生的變化,這是我的一個感覺。”這種微妙的錯位感,黃燈覺得也是導致許多學生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
2021年3月31日,第六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的年度作品頒獎禮上,黃燈說,“對我而言,需要警惕的是,除了表達和看見,更需要的是行動,我就是一個老師,我希望永遠和我的學生一起去分擔共同的困境。”
對于行動的定義,黃燈對南方周末記者談到了兩件小事。在廣東金融學院教書時,有學生考重點大學研究生,筆試成績排在前幾名,但是因為第一學歷不好,面試時很難面上。她一直想呼吁,重點大學和好的企業招人時,“不要特別強調學校分三六九等”。
另一件事是,有岳陽大學校友在廣東佛山的企業做高管,2020年曾和她商量做一個就業平臺,“你熟悉企業信息,我和國內很多二本院校老師有聯系,我們能不能做成一個平臺,專門解決那些就業難的孩子?!边@個計劃因為疫情暫時擱置,黃燈心里一直記掛著。
《我的二本學生》出版后,令黃燈意外的是,對這本書關注和討論最多的,反而是媒體和一些名校精英。她去清華、中大、暨大都做過演講,許多學生說,你是不是在給二本學生貼標簽,有“歧視”之嫌。黃燈以前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很自然地起了這個書名,“我真的沒想到他們反應那么激烈”。她問了好幾個書中寫到的學生,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學生說不會?!八X得我能通過寫他們,讓大家關注到這個群體,他們反而會有一種榮譽感?!?/p>
有一次在華南師大講座,一位女生說,她考到華師大,曾經想自殺。因為她來自廣州很好的高中,許多同學去了985,她來到211后,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但書中的二本學生,讓她從另一個視角看自己。這讓黃燈感到欣慰,這一年來接觸過不同樣本群體的年輕人,讓她得以從更大的圖景理解當下社會。
“一方面,弱勢群體我們需要關心,但是家境好的孩子,他們其實也是改變這個社會的很重要的群體。如果我們能夠把所有的年輕力量調動起來,讓大家互相看見,互相溝通和理解,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特別好的結果,而不是說形成撕裂、對立和互相歧視?!?/p>
《我的二本學生》出版后,引發了好幾輪關于高等教育的討論。對于這一最初的問題意識,黃燈這一年多來也有新的思考?!拔乙苍诜词∽约?,比如說我為什么會覺得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難,因為我和我的同門討論,他們就反對我的這個判斷,說我們70后這一代人,以前只有讀書和參軍這條路,但是現在的年輕人還可以去打工,我們以前進城特別難,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很容易進城。我聽到的不同的意見,能站在別人的角度去想?,F在回過頭看,尤其是疫情這兩年,整個國際環境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新的挑戰擺在那里,年輕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影響),這可能就是社會的常態?!?/p>
由于《我的二本學生》側重呈現學生在社會上難以立足的狀況,黃燈希望在下一本書中探討一些建設性意見?!拔覡幦∽咴L一些學生,看看到底要具備什么樣的核心素養,才能在社會上更好地立足?!?/p>
文 |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推薦閱讀
黃燈 × 許知遠:二本學生不是“工業廢水”
看見他們 看到更多的年輕人
李陀 梁鴻 賈樟柯 韓少功 特別推薦
作者黃燈在一所二本院校從教,長期的課堂教學以及課后的師生交流,使她成為這群學生成長變化的見證者?!段业亩緦W生》相當于她的教學札記,這里面有她15年一線教學經驗的分享,對4500個學生的長期觀察和長達10年的跟蹤走訪,也有兩屆班主任工作的總結思考,更有近100名學生的現身說法,是黃燈向讀者描摹一群年輕人生活剪影的嘗試。
截至2020年6月,全國有3005所高等學府,其中本科院校1258所,人們熟知的985和211院校只占100多席,二本及以下學生面目是有點模糊的。為了讓讀者真切了解二本學生這一群體的社會性現實,在書中,黃燈做了跨越時間的、空間的、地域文化的差異性對比,借以考察時代變化、生源地、家庭流動情況對學生就業去向和人生目標設定的影響。
書中最真切動人的,是一個個具體學生的采訪日志。在這些用學生名字命名的章節中,訪談個體向讀者傾吐著他們對于高考的回望、對于城市生活的生疏、對于畢業的迷茫以及就業的慌張。在這些傾訴中,你將了解他們彼此之間的社交距離、他們和這個社會的認識過程;他們與父母兄妹之間交流的阻暢、與故園鄉土的親疏;他們對于網絡文學和游戲的認識、對于新媒體時代的適應和迷失;他們對于考公務員和考研之間的權衡,對于安穩和漂泊的抉擇。還有他們對自己人生還有父母、乃至國家責任的擔當與跋涉。這每一個被當事人講述出來的故事,都帶著看得見的呼吸、煙塵、腳步還有凝視。在這些極為細致和具體的生命切片中,我們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二本學生,而是八五后、九零后這一批年輕人,他們所有人。他們所遇到的困惑和難題,并沒有將他們彼此區分很開,反而,成為他們共享的課題。

稿件初審:周 貝
稿件復審:王 薇
稿件終審:王秋玲
原標題:《教師黃燈:在作家與學者之間的抉擇》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