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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報道|內衣新潮:大胸顯小、無尺碼和“性感”的消逝
原創 梁靜怡、王煥熔 GQ報道

關于內衣,女孩有什么煩惱?女孩為什么不在意性感了?什么是無尺碼內衣?小涼風、云朵、小浪花、空氣、微甜……這些關于內衣的新名詞是如何流行起來的?
我們采訪了幾家女性內衣的品牌方、設計師、營銷人員以及制作工廠,想弄清楚,這股去性感的、強調舒適自由的內衣風潮是如何產生的?
大胸審美時代正在消逝,內衣款式的流行與社會生活、性別觀念、技術和勞動力相關。女性主義的興起讓性感被重新定義,但人類對美的追求卻從來沒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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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煩惱
我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是一位內衣設計師。很明顯,她感知到了我問題的干涸,對內衣的款式、材質興趣寥寥。電話的另一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問:“你真的喜歡內衣嗎?”
“說實話,我不喜歡。”我回答。
有誰會真的喜歡內衣呢?我和身邊很多朋友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連胸都不喜歡。
“你知道嗎,我小學時,一直趴著睡,想把胸壓回去。”我和橙子的對話是這樣開場的。她30歲,是一位劇本殺編劇,長相甜美,笑起來眼睛彎成一道月亮。
她在河南小縣城長大,三年級時,胸部發脹,像小饅頭大小,穿棉質的小背心。以前她高興起來會和男孩用力擁抱,但從那時起,家里人說“要有分寸感”,分寸感就是,“別這么做”。
初一時,胸部變成了小籠包大小,姐姐給她買了少女文胸。小蕾絲、粉色、史努比、小蝴蝶結,像是包裝成送給少女成長的禮物。不管外形多么夢幻、溫馨,穿上并不舒服,脫下時,鋼圈的印子會在胸前形成深紅“W”形。而這件禮物,穿上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生相隨。
到了高中大學,橙子不由地慶幸自己“安全”,因為她的胸,不大不小剛好75B,不會像平胸的女孩,被男生叫“板上釘釘”,也不會像胸大的女孩被叫“奶牛”。
聊到這里,我發現同是女孩,關于胸部和內衣的煩惱,各不相同。

廣州的姚遙是一位大胸女孩,一頭紫發,高中已是80D。為大胸顯小,她基本只穿寬大的運動服。她說,她的胸重得像掛了8個蘋果,在家做作業,得先把胸擱在書桌上。做廣播體操時,她渴望自己是個隱形人,縮胸駝背,不敢跳,怕晃動,覺得自己長得“媚男”。高中時流行李宇春式的中性美,一位女同學問她:“你胸那么大,走路會摔跤嗎?”
我也遭遇過沒有合適內衣的煩惱。我的胸部尺寸是75A,從發育開始,我就時常安慰自己,“會變大的”,至今不遂人愿。兩條鋼圈有時戳出來,直插胸口,空杯難避。而像我這樣的A罩杯女孩不在少數,上海工程技術大學陳曉娜博士的研究發現,404名中國女性中只有205名女性知道自己正確的胸部大小,其中87.3%的乳房≤B 罩杯。
女孩們不想穿內衣的心是相似的。橙子說,穿內衣是害怕那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曾連續工作三天三夜,內衣一直穿著,“悶,像發面饅頭”。只有在上廁所的幾分鐘內,她可以將內衣扣解開,緩一緩。我也有類似的體會,穿上尺碼不合適的鋼圈文胸,只有在解開背扣那刻,才真正覺得自由。
“我只想要一件穿了仿佛沒穿的內衣。”橙子說。她開始在網上搜索“舒適”“無鋼圈”內衣。2017年,她在網上買了一件269元的背心款內衣,后來又進化成無尺碼內衣。
所謂無尺碼內衣,外觀像一件背心,領口是順滑的大U字,胸部位置像水滴微微拱起,妥帖低調地耷拉在衣架上,布料絲滑。和傳統內衣相比,這種內衣最大的特點是不再有A到D的劃分,大胸小胸都可以穿,彈力好,不勒人;但另一方面,也失去了聚攏、豐滿胸部的效果。從外觀上看,無尺碼設計簡約,舍棄了以前常見的蕾絲、刺繡,如果你對內衣的舒適需求大于性感、塑身,無尺碼是其中一個選擇。橙子說,穿上是“身上毛孔都在自由呼吸”的感覺。
尤其在近兩年,無尺碼內衣正在成為風潮。直播間內,主播瘋狂安利:“我現在身上穿的就是這款,穿V領不會露出來,后面沒有印子……上鏈接,上鏈接。”淘寶搜索“內衣”,彈出最多的是無尺碼文胸。2021年11月11日零點,一家無尺碼內衣品牌47分鐘內銷售額破億。當天,主打“無尺碼”和“無鋼圈”的兩家品牌在內衣品類的銷售額分別是第一和第二,并在雙十一期間的銷售額近10億。

無尺碼內衣的暢銷也和女性主義的興起有關,點開這些內衣品牌的店鋪,它們強調最多的是“舒適”“自由”和“愛自己”,內衣模特也不再以豐滿的胸部示人,仿佛一切都在去性感化。
為了解下沉市場的無尺碼內衣,我去了北京南三環的百榮商城,女士內衣依舊婀娜,花枝招展,豹紋、蕾絲、少女,紅色內褲卷成玫瑰花,待在愛心形狀的盒子里。我隨意走進一家店,問這里是否賣無尺碼內衣,瞇著眼養神的大媽問我:“啥,你說啥?”
“無尺碼。”我大聲重復一遍。
“你說的是均碼吧。”她用下巴指了指墻上的一件文胸。
大媽說的沒錯。我穿上試了試,輕柔服帖,可是由于身材瘦小且胸型不對稱,還是難掩空杯。
我很好奇,女性對內衣需求的改變是如何發生的,她們真的不在乎是否性感了嗎?誰制造了這股無尺碼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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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該在什么位置?
一篇學術論文稱完美乳房有三種:動感圓錐形、優雅水滴形、熱情半球形。學術界把乳頭間距線稱為“QQ線”,也稱“性感線”。
為了像廣告語所說,讓“男人回家”,真正感受到“女人挺好,更像是一位妻子而不是母親”,完美的乳腺形態要求“QQ線”限制在18~22cm之間。橙子穿過聚攏型內衣,其功能就是把QQ線的距離縮短、再縮短,通過鋼圈把胸托高、再托高。一位有20多年經驗的模杯師傅告訴我,通俗一點,就是“有溝”,這樣的胸,“顯大”。廣東一位內衣設計師回憶起2010年之前拍攝內衣畫冊的場景,“32B的胸罩要32D的外國模特來穿,實在沒有就塞棉花。”
然而,大胸審美至上的觀念正在發生變化。11月3日,我在上海Interfiliere內衣展銷會現場看到了奶糖派的內衣設計師阿璞,奶糖派是一家專門為大胸女生做內衣的品牌。阿璞剛去看了秀場主辦方安排的模特,有點失望。為照顧大多數小胸內衣品牌——“模特胸都有點小,撐不起來”——基本都是A杯、B杯。
2018年,奶糖派請第三方公司做市場調研,招募18到25歲C杯以上的女生圍桌暢談,開了將近10場座談會。阿璞在小黑屋的玻璃后看著房間內的女生穿搭風格各異,甜美日系、職場通勤,可都不約而同地提及希望內衣“大胸顯小”,理由是小胸“穿衣不顯臃腫”“不想性感”。
“我們很驚訝,”阿璞說,“說實話,之前我們很不理解做這個事情,覺得沒有必要顯小,應該對自己的胸部更自信。”可在線下活動,她見過太多人為“大胸顯小”付出的代價:一個姑娘為了大胸顯小,用透明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夏天膠帶不透氣,悶住的皮膚發白,扯膠帶,“嘶”,皮膚拉扯松弛;有的姑娘強行將胸“折疊”進鋼圈和胸罩的隔袋里;有的文胸則是壓迫式的,直接把胸壓平,肉被攤開,氣都喘不上來。
調研之后,奶糖派決定推出一款文胸,名叫“微甜”,利用建筑學光影效果來達到視覺“大胸顯小”。

那天下午4點,一個有著小鹿眼睛的模特,頭戴草編花環,俏皮短發,走上展銷會T臺。身上那款嫩綠色的蕾絲文胸,正是大胸顯小的“微甜”。模特的背后是一個金色爐臺,這里曾是上海第一鋼鐵廠,改制后又遷走多年,只留下那個搬不走的2500立方米的爐臺。改建后黃色的燈光把老舊生銹的煉鋼爐臺照得發亮,你知道,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不管是煉鋼的,還是聚攏大胸的。
在“微甜”之前,是一組無尺碼背心款內衣的展示走秀。在模特身上,無尺碼內衣沒有令其QQ距發生任何改變,胸前平坦,看不到溝。我想起楊笠說的“對男人的不屑一顧”。
曾經,內衣被理解為是穿給男人看的,是調和兩性關系的工具。1907年,一本法國女伯爵寫的《女性圣經》的書這樣描述:“一件性感內衣的精妙之處在于它蒙上了女性最隱秘的部位,讓男性內心的野獸蠢蠢欲動……一件大而無當、毫無曲線和手感可言的內衣則令人興致全無……如同夢魘!”
2021年,我問橙子:“在乎男人怎么想嗎?”她說:“老娘喜歡什么就穿什么。”
在上海力寶廣場“維多利亞的秘密”旗艦店,極致誘惑依舊被制造著。文胸是紅色、熒光紫、黑色和豹紋,閃鉆和蕾絲鑲嵌其中,曖昧氤氳。
我在旗艦店樓上見到了Eric Yu(余達文),他是維密中國區總裁,40多歲,圓臉,皮膚緊致,身穿黑色西服。1977年,維密的創始人因在百貨商店為妻子購買內衣時感到尷尬,在美國舊金山創立了“讓男人可逛”的內衣店。Eric把這段歷史定義為“浪漫的愛情故事”。今天,他決定重新改寫它:
我曾給我的伴侶送了一臺面包機,超級昂貴,非常花哨、閃亮。我認為這是完美的,她打開,說這個很有趣,也使用了,但不帶任何情感。是什么錯了,原來是我喜歡面包的味道,我喜歡在家里做面包,教訓是,我給自己買的。
“傳統上,男人根據自己的需要為妻子購買內衣,而在今天,這樣的觀念已然過時。”他時而摸著桌面那幾款專門挑出來展示的無鋼圈、非聚攏型文胸斟酌地說道。
“那在這個時代,男人該在什么位置?”“鼓勵者,而不該買你想買的。”Eric答。
我把同樣的問題拋給了一位曾拍攝過多家內衣廣告的攝影師,他有點忿忿,直接偏題:“并不是每個男生都要求女生胸大,但為什么男生丁丁小就是舉世恥辱?”
“女人為什么要那樣穿,是由當時的經濟、政治、文明、生活方式支撐的。”愛慕內衣的首席培訓師蘭老師把內衣史劃分為“S”和“H”。S時代追捧大胸翹臀,凹凸有致;H時代平胸當道,流行上下同寬。

她向我展示自己做的上百頁《內衣發展史》幻燈片,近百年女性內衣曲線“H”和“S”相互交替:100多年前是典型“S”緊身衣時代,就像《亂世佳人》里的斯嘉麗,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到1920年,進入“H”時代,流行吊帶式上身長、低腰短裙,不再強調胸部,慵懶優雅,當時自行車很流行,“你能想象穿著緊身胸衣大蓬蓬裙騎自行車嗎?”
女性的身體和內衣也離不開政治。二戰期間,束腰的鋼絲支援前線,女性要養家工作,“不再能束縛體形在家里做個貴族小姐太太”,身體獲得喘息。二戰后,“男人回歸男人,女人回歸女人”,女士又開始強調對男性的吸引力,S體態再次出現,例如瑪麗蓮·夢露的子彈胸罩。冷戰期間,S和H并行,一方面性解放運動如火如荼,強調自由,在美國小姐賽場外焚燒文胸;與此同時,正統上層審美也在流行,肯尼迪夫人杰奎琳就十分強調曲線。90年代,維密的流行,令“S”曲線再現。
蘭老師回憶起90年代初她在中國感受到的S熱潮。此前中國經過了兩千多年的H時代,女孩們穿的是裹胸和棉背心。1986年,日本華歌爾在中國開了第一家店,西方審美進入中國,“就是性感,那時我們最向往的魔鬼身材是三圍90cm、60cm、90cm,宿舍里有同學偷偷抹豐乳霜。”現在,無尺碼內衣又把流行帶回了H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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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點膠機和用工荒
27歲的彭女士給我發來無尺碼內衣的穿著體驗:“我今年夏末的時候開始學游泳,然后逐漸學會在水中漂浮起來了,當你不再怕誰的時候,被水的力量托舉和圍繞時,你感覺自己跟水融為一體,那種漂浮的狀態很輕盈、很自由。”
對內衣來說,一個尺碼想涵蓋所有人本是一種悖論,但技術的進步讓其成為可能。對內衣公司來說,多尺碼就意味著多庫存,無尺碼的流行能大大減輕庫存壓力。內衣品牌“曼妮芬”所在的匯潔股份,2021年上半年的存貨數量達1500萬余件,足以讓全北京女性人手一件。一位內衣供應商回憶,自己曾去過一個傳統品牌倉庫,這里50%的內衣都賣不出去,約5萬平方米的6層倉庫,吊牌價約70億,“真的像一座大山壓到你面前”“打折傾銷也不行,你再怎么打折,它不是您的尺寸,您會要嗎?”
吳海峰是一個內衣面料采購師。2016年,一款適用于無尺碼內衣的錦綸加氨綸面料被開發出來,“開度275%,回彈90%”。他為了展示面料的柔韌度,找到一條粉嫩的女士內褲,雙手握緊,用力一撐,內褲兩角被撐大繞過腰后匯合,一松手,乖巧一縮恢復原狀。
“為了胖的人穿不太緊,小的人穿不會松,”吳海峰解釋,“當面料拉伸到40%,力要控制在兩牛”——也就是拿起4個雞蛋的力度時——人體才達到最舒適的感覺。他使勁拉伸揉搓內衣,展示無痕效果,動作粗暴,毫無表情。
無尺碼內衣很少有車縫痕跡,可當用指腹接觸底圍時,就像密集排布柔軟的鵝卵石,凸出“一點,一點的”,這正是點膠工藝所制。此前,中國的大部分內衣制作,多是使用線車縫,或者使用一種黏合薄膜。可前者有痕,后者不透氣,且是單向彈力,而點膠工藝正好無痕、透氣,而且大大提高了生產的效率。
我所接觸過的內衣供應商廠家都致力于展現自己的現代化。上海詠姿服裝有限公司是內衣品牌Ubras無尺碼內衣最大的供應商。總經理鄭濤帶我去看裁剪車間,一臺帶著面罩約10米的機器不到一分鐘切割出160件背心,機器旁,只站著一位工人。2014年,鄭濤被日本內衣廣告小冊子“每10秒鐘賣掉一件”擊中,開始研發生產點膠機。他介紹,日本點膠技術機器需要用到一種液體膠,噴灑在布料上,即可黏合,這種膠水只有日本有,他花了將近100萬買下3噸這樣的膠水。

我們在一幢粉紅色的兩層大樓前止步,因技術保密,我無法進入點膠車間。據鄭濤描述,里面約3000平方米,共有8臺點膠機,“兩片布進去,兩次噴點,加熱,出來就是一件背心了。”這里一天可生產2.5萬件無尺碼內衣。
在車縫車間,我看到了內衣工業傳統的一面。不到10位縫紉工人,大多是30多歲的女工,低著頭,在針線機下,瞇著眼。一位大姐,倚靠四針六線機,用紙巾把縫紉機靠近下巴的位置包住,一點一點把黑色布料往前送,她一天都需要這樣趴著。
有的傳統車縫文胸有50道制作工序,從肩帶打結、穿鋼托到訂珍珠吊粒……可無尺碼內衣只有十幾道。“省掉了三分之二的人力,傳統的流水線25個員工縫制10小時可以產出600~800件文胸,”鄭濤說,“但點膠流水線是它的3倍。”
看起來,無尺碼的流行是機器淘汰人力的故事。但鄭濤說,他也想招更多的縫紉工,可“八九千的月工資,就是招不到人”。
內衣行業的用工荒早就開始了。在2018年紀錄片《中國工廠》中,在廣東省鹽步鎮,當地最大的內衣廠奧麗儂面臨著嚴重的用工荒。“十幾年前,是工人找工廠,”工廠副總潘林如說,“現在完全顛倒過來了,是工廠去找員工。”招人難,留人更難,每年春節之后,內衣廠里都有將近1000人不再回來。沒有勞動力往傳統車縫工藝輸血,內衣廠只能去東南亞尋求勞動力,或者轉型擁抱大機器時代,點膠機的普及正好彌補了勞動力的缺失。
在另一家內衣工廠的門口,我看見一塊巨幅廣告,“招聘”二字藍底白字加粗,他們需要50名車縫員工,對學歷沒有要求,只需要年齡18到40歲,身體健康,配合加班。福利五險一金,提供食宿,長白班,節日福利。綜合薪資5000到8000元一個月。這樣的招聘也在網上長期掛著。
我問一位加工內衣的工作室主理人覃妞:“為什么內衣工廠會出現用工荒?”我曾想讓覃妞引薦一些傳統內衣制造廠,她想了很久,有點為難地說:“好像都倒了。”
“也許看不到前途吧,現在年輕人,誰還會縫衣服。”覃妞說。
“他們去干嘛?”
“不知道,送外賣吧,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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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性感是小心翼翼的性感
在上海,我還見到了模特奶瓶。她27歲,留著很短的劉海,扎了兩個小辮,小麥肌膚,說話直爽干脆。恰逢上海降溫,披上羊羔毛外套,她告訴我,因為平胸,只有75A,她沒穿內衣,也一點都不避諱自己的胸小。
奶瓶是內衣品牌內外的廣告模特,2020年,內外篩選出“肥胖”“衰老”“疤痕”“平胸”“媽媽”標簽,找到相應的模特,打出口號“沒有一種身材,是微不足道的”,奶瓶入選。在廣告中,她介紹自己:“我叫奶瓶,奶瓶就是奶平。”她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的膚白、大胸,卻受到了內衣品牌的青睞,優衣庫也曾向她拋出橄欖枝。
33歲的Hailey是內外的品牌市場總監,面對新時代的女性,她一度苦惱,廣告“怎么樣還能夠有新意”。

Hailey與團隊觀察到,每當有一個女性發聲,“評論最嚴厲的聲音往往來自女性內部”“女性和女性之間還沒有達成一種互相的理解”。內外嘗試用鏡頭對準女性身體,拉到毛孔級別細微,發現褶皺“獨一無二”,再次拉遠,從而想表現“女性作為整體,我們是統一的,因為我們就是女性本身”。
最后選用的廣告詞是“微而足道,無分你我”。半夜,另一個創意成員很擔心,打來電話,“會不會被誤解成女性是很微小的,是很微不足道的?”
我接觸過的內衣品牌方中,都能感覺到一絲如履薄冰,既擔心不痛不癢,石沉大海,也擔心引爆炸彈,“最后被發酵得很大”。今年,李誕代言Ubras,廣告詞是“躺贏職場”“這是對女性在職場努力工作的一種歧視,文案內容低俗,有辱女性尊嚴。”北京市海淀區市場監管局公眾號寫道,李誕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被罰65.11萬”。
而“女人”一詞,似乎被蒙上傳統性感面紗,成為內衣廣告的“禁語”。Jumbo是一名時裝攝影師,曾擔任Ubras視覺創意總監,他推薦了歐陽娜娜為Ubras的代言人,他解釋,選擇她,是因為她是“永遠真實的女孩”,而劉雯是“非常率性的女性”,“我覺得我從來不會刻意地用‘女人’這兩個字來定義她。”
維密也在試圖厘清傳統性感和新性感,小心轉向,一方面并不想否定過去超模時代審美的自己,代言人依舊是符合維密過往標準的何穗和楊冪,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跟上新的潮流。Eric說:“傳統的性感都是像模特那樣高的,皮包骨的,關于外表的,但世界在進化,性感是一種內在美。”
2014年,維密選取了10位超模拍攝廣告,打上THE PERFECT "BODY"(完美身材)標簽,引起抗議:為什么只有長腿細腰才是完美的。2018年,維密母公司 L Brands 的首席營銷官,有維密天使教父之稱的Ed Razek 認為維密秀不該用身材不標準或者跨性別的模特。同年的維密秀繼續使用傳統超模,收視率創歷史新低。2019年、2020年的維密秀皆停辦。市場遇冷,維密不得不轉型。
如今,Eric把“Perfect”(完美)一詞用在了楊天真身上,她的體重一度接近200斤。2021年,維密選擇了楊天真、陳漫、趙小棠為品牌摯友,海報叫“做自己,挺你”。
“性感是誰定義的?”我問Eric。
“我不認為我們定義了性感,是大眾和媒體定義了性感應該是什么樣子。”他把矛頭轉向我。
《緊身胸衣文化史》的作者瓦萊麗·斯蒂爾說:“時尚系統與其說是售賣服裝,不如說是售賣生活方式和夢想。”現在,維密兜售的夢想是像楊天真一樣的自信、成功、事業型女性。Eric甚至采購了一批楊天真的新書《把自己當回事兒》放在店里贈予顧客,“激勵想成為她的人,因為她事業成功,是年輕女性的靈感來源”。

內外的創始人劉小璐則表示不喜歡“性冷淡”這個詞,她覺得是“清冷”“高級”“內外從來不站在性感的對立面”,提及王菲是采訪中劉小璐情緒稍微激動的時刻,她說,王菲是她的夢想,代表了“先鋒自由”“不費力的性感,才是真正的性感”。
內衣品牌并不想失去男人的支持。“大家覺得內外是一個女權品牌,并不是這樣的,我們的習慣是把尖銳、先鋒的觀點用一個比較柔和的東西把它給包裹住,”Hailey說,“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引起兩性之間的對立和沖突。”
新性感是一種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的性感,要避免對立、沖突,安全,適應各種風向。采訪中,Eric連續講了12個“Diverse/Diversity”(多元);愛慕的蘭老師、奶糖派設計師阿璞、內外劉小璐都各講了7次。
可不約而同呼喚“多元”勢必產生審美疲勞,“信息的趨同化非常明顯,”Hailey發現不管是內衣還是美妝護膚,都是找不同身材的人,“我們也能做自己,我們也很自信。”內外第二次的廣告語,她們原本想的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不到兩個月,“大家突然像發現了一個什么新大陸,所有人都在用這個詞”,最后才改用“微而足道,無分你我”。
“第一次聽(多元)覺得好有趣,我(作為消費者)覺得好Inspiring(受啟發),但是當我看多了,覺得是不是在消費女性,他是為了賣我更多的東西,所以要投我所好。”Hailey反思說道。
多元的盡頭在哪里?2020年,Calvin Klein在多元的道路上走到了極致,簽下了Jari Jones,一位黑人、大碼、跨性別、同性戀的模特,被譽為“史上最政治正確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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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沒有變,故事也沒有變
無尺碼內衣外形簡單、可復制,很多品牌都搭上了這股風,越來越多的新名詞蹦出來,“小涼風”“云朵”“小浪花”“空氣無尺碼”,可“內卷太嚴重了,大家風格越來越像,如果Logo全部拿掉,你能分清哪件是哪家的嗎?”一位內衣行業的人士說。
“如果無尺碼泛濫,中國的內衣市場將變得很單一。”內衣設計師于曉丹認為,中國的內衣技術力量儲備原本并不足,此前的技術人才主要靠外資企業或師傅按照傳統方式帶出來的。倘若整個市場都放棄對復雜的結構性文胸的研究,依靠一兩個刀具刀模的裁剪設計,“技術力量會被越來越削弱,最后很有可能連會做顙道弧度的版師都沒有了,甚至連會車縫的車工都沒有了。”于曉丹說。

無尺碼也并非像所標榜的那樣,適合所有人。80D的姚遙穿了一陣無尺碼文胸,發現并不能很好地承托胸的重量,又有些許下垂。而瘦小的人穿了空杯,有時還止不住地往上躥。“一開始穿的是因為大家覺得好奇、好玩兒,評論好的那部分人身材比較標準,但是對于大胸和相對瘦小的人來說,體驗感是非常差的,”一位做市場研究的內衣行業人士說道,“無尺碼應該是一個產品品類,而不是賣點。”
“內衣需要豐富性,因為人體就是這么豐富,沒有一個人的兩邊胸是一模一樣的,更何況女性還有很多特殊、個性的隱痛,這些問題只有通過結構性文胸才可以解決。”于曉丹說,“如果大家在市場都看不到針對特殊性的結構性文胸,被忽略、被遺忘的人會更多。最后,連內衣工作者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合體內衣,這是很可怕的。”
蘭老師在2010年后又標了條曲線,“大趨勢開始走向舒適和追求自由了”,但同時,“塑身衣和追求體態的雕琢”“白瘦幼”“A4腰”“蜜桃臀”,這樣的新名詞也頻上熱搜,備受推崇。人們對身材的焦慮從未變過,只是目光從胸部移到了腰和臀。
“人沒有變,故事也沒有變。”Jumbo說道。
橙子依舊焦慮著身材,100斤、體形勻稱的她覺得自己像氣球,胖了瘦,瘦了胖,她喜歡吃火鍋,可是吃完又愧疚。即使加班熬夜,回到家特別累了,還會抱著自家的柴犬做深蹲,“仿佛內心沒有那么過不去,”橙子說,她無法接受自我放縱,“我不希望我特別胖。”
“所謂的‘我要做我自己’,其實是‘我要做完美的我自己’。”蘭老師說。
(經受訪者要求,姚遙、橙子為化名,感謝陳宋卿、劉馳、鄭嶸、方愛之、高鼎為本文提供幫助)
原標題:《GQ報道|內衣新潮:大胸顯小、無尺碼和“性感”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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