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的兩小時新劇《隱于書后》（To Walk Invisible）有個了不起的開頭。

空曠的宮殿里，四個孩子頭頂火焰圍著一張桌子玩“騎士大冒險”的游戲。桌上的小人拔劍四顧，孩子們伸手抓起來，活的騎士們瞬間凝成玩偶。

四個孩子是勃朗特三姐妹（Bronte Sisters）和弟弟布蘭威爾（Branwell Bronte）。把孩子馳騁荒野的想象力具化成頭頂?shù)幕鹧妫犐先ビ字桑霈F(xiàn)在屏幕上卻攝魄。

于陰郁空曠的無人處與彼此作伴，冒險全世界只存在于頭腦中，燃燒的火焰卻從未熄滅。稍微了解一點(diǎn)勃朗特姐妹，便會知道這是對她們短暫的一生的貼切隱喻。

該劇的導(dǎo)演/編劇薩利·溫萊特以兩點(diǎn)著稱——高產(chǎn)；擅于描摹困境中的女性角色，《幸福谷》（Happy Valley）和《哈利法克斯最后的探戈》（Last Tango in Halifax）是她最著名的兩部作品。

勃朗特姐妹不是容易被搬上屏幕的角色。她們活得太短（艾米莉死于30歲，安妮29歲，最“長壽”的夏洛特也不過39歲）；她們的生活太“內(nèi)向”，幾乎終身囿于約克郡的小村鎮(zhèn)，荒野、沼澤和彼此構(gòu)成她們的主要人生圖景。

影片中的安妮（夏莉·墨菲 飾）這樣解釋自己為何寫作：“只有寫作的時候我才真正活著。”

這句話成為薩利·溫萊特的切入點(diǎn)。在三姐妹不長的人生中，有沒有哪一段時間是她們最為充分地活著的時光？影片中涵蓋的布蘭威爾·勃朗特去世前的三年時光就是答案。

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布蘭威爾只是勃朗特姐妹身后的模糊影子。他酗酒，死于對自己的失望和一次痛苦的失戀帶來的自暴自棄。恰恰是這個模糊的影子，成為《隱于書后》的中心。

勃朗特三姐妹燃燒的文學(xué)火焰里，弟弟布蘭威爾是最爆的一塊碳。在分別創(chuàng)作《呼嘯山莊》、《簡愛》和《艾格尼絲·格雷》的時候，她們?nèi)齻€人在一起。同樣在場的還有她們的保護(hù)者、淵博的牧師父親，以及時時以自己的存在提醒她們生之劇痛的布蘭威爾。

布蘭威爾有寫詩和繪畫的才能，但是還不夠高，不足以征服外面的世界；他愛上有夫之婦又遭棄，終于完全放棄自己，死于心碎。

不僅勃朗特三姐妹的筆下有他，她們后來的際遇也與布蘭威爾息息相關(guān)，甚至死亡。

拿到選題的時候，溫萊特這樣考慮：三姐妹的作品就在那里，人盡皆知。她們的絕無僅有之處在于一門三杰，且都是作家。這樣的罕有，與她們的家庭環(huán)境有直接的關(guān)系。找到這個氛圍，找到生活中的勃朗特姐妹，才不負(fù)這個選題。

而題眼就是早逝的布蘭威爾。

對于幽居的勃朗特姐妹（只短暫地外出做過家庭教師）來說，布蘭威爾曾是全家的希望，然而正是這一希望的破滅迫使她們開始認(rèn)真考慮自己今后的人生。布蘭威爾強(qiáng)烈而具毀滅性的愛情，兄弟姐妹間持久而能夠精神交流的友誼，是《呼嘯山莊》的主要底色。

艾米莉和安妮的死亡也是因他而起。在布蘭威爾的葬禮上，艾米莉因感染風(fēng)寒而罹患肺結(jié)核，拒絕治療并于三個月后去世；五個月后，安妮同樣死于肺結(jié)核。

布蘭威爾何止是她們的兄弟，他是她們的一部分。安妮和艾米莉一生未有過戀愛。夏洛特愛上過自己的老師，無果。他替她們?nèi)郏コ惺苁俸屠硐肫茰绲耐纯啵詈笞鳛樗齻兊囊徊糠炙赖簟?/p>

溫萊特筆下/鏡頭中的勃朗特三姐妹，和史料中的幾無二致。

大姐夏洛特（芬·阿特金斯 飾）果決、有野心，二姐艾米莉（克洛伊·皮里 飾）堅(jiān)毅、不合俗、內(nèi)心有最熾熱的火焰；三妹安妮是兩位個性極強(qiáng)的姐姐間的粘合劑，脾氣溫和，內(nèi)心卻最為成熟堅(jiān)定。

再一次，溫萊特顯示了描摹女性的深厚功力。圍繞“是否出版作品—如何出版—是否公開身份”這條線索，三姐妹的鮮明性格和彼此間的關(guān)系逐漸成型。

她們在冉冉上升，布蘭威爾卻以自己的隕落令她們的火焰更熾熱。

海報上，三姐妹站在荒原上望向落日。那一刻，天空中竟出現(xiàn)三個太陽。她們的友人說：“看，這三個太陽就是你們。”

如果說這是月之亮面，那么暗面更讓人無法忘記。

被愛人拋棄的布蘭威爾酩酊大醉，被友人架回家。他在客廳聲嘶力竭地大喊：“看看她們，她們都在盯著我！你們永遠(yuǎn)這樣看著我，用你們愚蠢又空洞的臉！求求你們，不要看著我！還有他（指父親），你已有了一切，卻只是站在那里看著我！”

絕望到視哪怕最親密的人亦如陌路。

布蘭威爾死后，精神上與他最親近的艾米莉拒絕治療葬禮上染上的傷寒，很快也去世了。回頭看《呼嘯山莊》，西斯克立夫和凱瑟琳不正象征著人心里最純粹、狂暴的部分，以及愛人就像愛自己一樣的堅(jiān)若磐石的愛嗎？

影片拍至布蘭威爾死后戛然而止。長鏡頭象征時光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勃朗特舊居已成博物館，供人憑吊。

——“你目光短淺的自毀真是令人恥辱！”

——“我鄙視你所代表的一切！革命已經(jīng)在空中醞釀，只有傻瓜如你，先生，才會熟視無睹！”

空蕩蕩的樓梯上，四姐弟小時候折枝為劍的聲音猶在耳旁。這時候會恍惚，他們到底是四個人，還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