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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薩克斯坦:草原核爆的秘密

2022-01-07 17:5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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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俄新社5日報道稱,哈薩克斯坦多地因液化天然氣漲價爆發(fā)抗議。哈薩克斯坦內(nèi)政部發(fā)言人表示,當?shù)貢r間4日和5日晚上,哈薩克斯坦共逮捕了200多名非法抗議者。哈薩克斯坦總統(tǒng)托卡耶夫當?shù)貢r間1月6日凌晨表示,已請求集體安全組織成員國幫助哈薩克斯坦應(yīng)對“恐怖主義威脅”。

1月7日援引俄羅斯衛(wèi)星通訊社報道,哈薩克斯坦將全國范圍內(nèi)的恐怖威脅級別定為“極限紅色”級別。

感謝新經(jīng)典分享《失落的衛(wèi)星》中描寫哈薩克斯坦一節(jié)中“草原核爆”一章。讀者得以跟隨作者劉子超的視角,探訪哈薩克斯坦人跡罕至的核試驗場,繼而深入了解這個神秘而動亂的國度。

哈薩克斯坦動亂現(xiàn)場

為了去核試驗場,我花了一筆可觀的費用,誰知排場也相應(yīng)增大。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游牧人酒店,發(fā)現(xiàn)竟有三個人伴我同行。除了司機和翻譯,還有拉馬扎諾夫先生本人。

翻譯是個叫艾達的年輕人,對于去核試驗場這件事,顯得比我還興奮。他后來告訴我,他并非專業(yè)翻譯,而是培訓學校的英語老師。雖然蘇聯(lián)解體后他才出生,但對那段歷史一直頗感興趣。因此拉馬扎諾夫先生一找到他,他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連報酬都不曾索要。

我本想告訴他,興趣和工作最好分清。但轉(zhuǎn)念一想,此等人生經(jīng)驗,我也是走了彎路后才無師自通的。要是當時有人這么教導我,恐怕我還會覺得人家倚老賣老。再說,省下的翻譯費想必已經(jīng)進了拉馬扎諾夫先生的腰包。他大概需要錢置辦行頭。他昨天穿的那件條紋西裝是意大利貨,今天更是穿了一套專業(yè)的游獵裝。英俊的臉上神采奕奕,抹了發(fā)油的頭發(fā)嚴絲合縫,好像要去東非大草原來一場野奢之旅。

“拉馬扎諾夫先生,你是不是去過非洲游獵?”

“沒有,沒有,公司的業(yè)務(wù)還有沒拓展到非洲。”

“可是這身衣服很專業(yè)。”

“哈,哈哈,哈薩克斯坦也有國家公園,也可以打獵。”

“打什么?”

“大角鹿、棕熊,還有大雕。”

大雕?我估計艾達翻譯錯了,但沒去追問。因為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開了后備箱,給我看他帶的一大捆口罩和防護服。他告訴我,核試驗場里的輻射量依舊十倍超標,必須換上防護服才能進入。翻譯這段話時,艾達的表情難掩激動。

我們開車西行,穿過塞米伊,近郊是一些快要倒閉的工廠。過了這里,我們就進入了真正的草原。遍眼望去,一片枯黃。公路的起伏極為柔緩,如同一條狹長的帶子,伸向無遮無擋的遠方。公路大致與額爾齊斯河平行,但中間相隔著草原,只是偶爾可以看到草木混生的河岸,瞥見奔流不息的河水。

“你能想象嗎?俄國人就是沿著這條河入侵我們國家的。”拉馬扎諾夫先生說,“他們沿著這條河逆流而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建起堡壘,塞米伊就是由這樣的軍事?lián)c演變來的。”

“葉爾馬克死在這條河上。”我說,“我有一個問題:俄國人把葉爾馬克當作征服西伯利亞的民族英雄,哈薩克人也會這么認為嗎?”

“不會。”拉馬扎諾夫先生語氣堅定地說。

司機也加入進來,與艾達和拉馬扎諾夫先生一陣討論。三個人中間,司機的五官最像地道的哈薩克人:臉膛黝黑,眉眼細長,留著小胡子。三個人中間,也只有司機還會說哈薩克語。拉馬扎諾夫先生只說俄語。艾達則宣稱,他的英語比哈薩克語好上十倍。

“你是做什么職業(yè)的?為什么會想去核試驗場呢?”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

“這個嘛……”

我心中暗忖,說我是作家和記者最符合實際情況,但有誤導之嫌,讓他們以為我想刺探情報,對我談話就會多有顧忌。說我是自由職業(yè)者,雖然也說得通,但會讓他們感到不解。如果只是籠統(tǒng)地說我是做生意的,他們肯定會繼續(xù)追問,我做的是哪門子生意。最好的辦法是說出一個職業(yè),既能合理地解釋我去核試驗場的原因,也令他們不敢怠慢。

“我是向?qū)В綍r會帶客人旅行,”我說。接著,又覺得把自己說得太低了,于是補充了一句,“我自己開了一家旅行社。”

拉馬扎諾夫先生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還是同行!”接著,他向我講起自己去烏魯木齊培訓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國,待了兩個星期,見了很多同行。一個叫米娜的中國姑娘還幫他把公司手冊翻譯成了中文。

絲綢之路

“中國女孩好可愛!”拉馬扎諾夫先生說。

“米娜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中國的維吾爾族。”

“是嗎?真的嗎?”拉馬扎諾夫先生瞪著我,帥氣的面孔突然變得茫然。

核試驗場位于塞米伊以西一百六十公里,哈薩克大草原的深處,隸屬于庫爾恰托夫市。蘇聯(lián)時代,那是一座沒有標注在地圖上的秘密城市,是蘇聯(lián)的核武器研究中心所在地。冷戰(zhàn)時期,多達四萬余名科學家和軍事人員駐扎在庫爾恰托夫。蘇聯(lián)解體后,核試驗場隨之廢棄。如今,庫爾恰托夫成了一座瀕臨死亡的鬼城。

草原上有一條岔路伸向庫爾恰托夫。破碎的道路兩側(cè)開始出現(xiàn)廢棄的住宅。墻面空洞,像被酷刑挖去了眼鼻。交叉路口處,還有一個花壇,可是同樣已經(jīng)荒廢,周圍是翻出的泥土和傾倒的樹木。

拉馬扎諾夫先生說,雖然庫爾恰托夫不再對外封閉,可人口還是減少了一半以上。現(xiàn)在生活在這里的人,大部分都在鎮(zhèn)上的核研究中心工作。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檢測核污染情況,消除核試驗的災(zāi)難性后果。這項工作已經(jīng)持續(xù)二十幾年,至今還未結(jié)束。

我們徑直開到核研究中心門前。這里有門禁,無法開進去。拉馬扎諾夫先生下了車,拿著通行證去和軍人交涉。隨后,我也下了車,做了登記,過了安檢,這才進入核研究中心。

這是一片規(guī)模不小的區(qū)域,積木般地散落著數(shù)座建筑。我們要去的博物館繼承了原來蘇聯(lián)時代的小樓,本是核物理學家?guī)鞝柷⊥蟹蜣k公的地方。庫爾恰托夫主導了蘇聯(lián)的原子彈計劃,這座小鎮(zhèn)也以他的名字命名。現(xiàn)在,他的雕像就擺在博物館的入口處。為了開發(fā)原子彈,庫爾恰托夫曾蓄須明志,雕像也是一副面帶虬髯的形象。

博物館為我配備了翻譯兼講解員,艾達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業(yè)了。這位講解員的英文扎實,詞匯豐富,水平比艾達高出不少,可惜臉上長滿粉刺,而且體有異味。他的工作熱情也成問題。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蜻蜓點水,只有在不斷追問下,才肯透露更多細節(jié)。有幾處的講解委實太過敷衍,被路過的館長聽到后教訓一頓。可他甚有個性,只是默默接受訓斥,既不吭聲,也不辯解,過后依舊我行我素。

館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俄國女人,對我倒是頗為和藹,還親自帶我看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控制臺——和007電影中拍的差不多。控制臺上有黑色聽筒電話,可以直通克里姆林宮,各種儀表和指示燈用來監(jiān)視系統(tǒng)數(shù)據(jù),中間有一個紅色按鈕,稱為“貝利亞按鈕”。當各項準備就緒,按下這個按鈕,原子彈就轟然爆炸。

為了檢驗核爆的效果,蘇聯(lián)軍隊在試驗場內(nèi)建造了房屋和橋梁,仿制了城市軌道交通系統(tǒng),還放入一千五百只各類動物,以測試原子彈對不同物種的殺傷力。這些無知的動物散落在試驗場的不同區(qū)域,兀自在尋找食物、喝水、交配,對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渾然不覺。如今,被熱浪灼傷、遭輻射變異的動物尸體和它們的器官,就用福爾馬林藥水泡在大大小小的罐子里。與之相比,我看過的任何一部恐怖片都相形見絀。

庫爾恰托夫的辦公室依舊按照原樣保留了下來,書架上擺著一套精裝本的《列寧全集》,墻上掛著一幅列寧肖像。講解員說,我可以坐在庫爾恰托夫的椅子上,在留言簿上寫下尊姓大名。

我用中文寫了兩句祝愿世界和平的廢話,然后拉馬扎諾夫先生和艾達也過來寫。艾達寫得尤其認真,難掩激動的心情。寫完后,拉馬扎諾夫先生擺好姿勢,讓艾達為他拍照。穿著這身游獵裝,我覺得他其實更適合站在那些罐子前留影。

講解員說,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后,庫爾恰托夫被授予了各項榮譽。他后來也參與過氫彈的研制。只是那時候,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堪憂,不久即發(fā)生中風。薩哈羅夫接替他成為主導氫彈試驗的靈魂人物。

當科學家們目睹了核彈的威力,意識到人類已經(jīng)站在自我毀滅的邊緣,而核按鈕掌握在政治家手中時,他們都變成了反核人士。晚年,庫爾恰托夫反對核試驗,薩哈羅夫更是成為蘇聯(lián)的異見人士。他于1989年12月去世,留下一千五百多頁的回憶錄。在他去世前兩個月,核試驗場進行了第四百五十六場——也是最后一場核試驗。

哈薩克人終于憤怒了。在電視轉(zhuǎn)播中,詩人蘇萊曼諾夫沒有按原計劃朗讀自己的詩歌,而是宣讀了一份譴責核試驗的聲明。接著,阿拉木圖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反核運動——一百多萬人簽署了反對核試驗的聲明。

當時,東歐劇變的大浪已經(jīng)席卷而來。蘇聯(lián)帝國風雨飄搖。

哈薩克斯坦城市街道現(xiàn)狀

為我講解時,講解員不斷看表,我以為他有什么急事等著處理。 結(jié)果,當我們結(jié)束參觀,趕在飯點之前來到核研究中心的食堂時, 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在那里用餐了。 食堂里空空蕩蕩,有一種蘇聯(lián)式的性冷淡:花崗巖地面、淡綠色的壁紙、鋪著白色油布的餐桌、鋼管椅。看了那么多被輻射的動物標本,我沒什么胃口。拉馬扎諾夫先生似乎問題不大。他還多拿了幾塊蛋糕,裝進書包里,說是以防我們到了核試驗場缺水少糧。

午飯過后,我們開車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核研究中心的員工大都回家午休,街上有了些許人氣。鎮(zhèn)中心只有一條塵土飛揚的主干道,兩側(cè)是赫魯曉夫式的六層住宅樓。這樣的樓房在中國北方也很常見,大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走在庫爾恰托夫鎮(zhèn)上,我竟有一種走在北方重工業(yè)小鎮(zhèn)的感覺。

我們路過一家小超市、一家理發(fā)館、一家美甲店。這差不多就是庫爾恰托夫的全部商業(yè)活動。

“有飯館嗎?”

“有一家。”司機說。原來他就生活在這里。十六歲那年,他來庫爾恰托夫當兵,復員后留了下來,娶了鎮(zhèn)上的女子。他有一兒一女:女兒遠嫁他方,兒子還在鎮(zhèn)上讀書。

艾達說,他的表哥也在這里當警察。他是塞米伊人,卻主動申請調(diào)到這里。

“為什么?”我沒想到還有人主動要求調(diào)來這里。

“這里的工資水平和塞米伊差不多,但很清閑,基本無事可做。”艾達說,“也有人把這里當作職業(yè)跳板,受幾年苦,然后晉升他處。”

草原的天氣喜怒無常,突然下起了小雨。天上烏云滾滾,小鎮(zhèn)就更顯破敗。返回核研究中心之前,我們經(jīng)過一座東正教堂。諷刺的是,教堂以前是殺人如麻的貝利亞的別墅。如今,教堂瀕臨荒廢,周圍雜草叢生。拉馬扎諾夫先生不由得感嘆:在這樣沒有生活的地方,他最多只能堅持半天。

我們等著上午的講解員一起去核試驗場。誰知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硬邦邦的軍人。講解員說,核試驗場有近兩萬平方公里,而設(shè)施遺跡散落各處。如果沒有軍方人士帶路,我們只會像沒頭蒼蠅,到處亂撞。

這倒也解釋得通。只是這樣的話,車里的座位就少了一個。艾達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他一定感到萬分沮喪,但沒有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他說,他不去了。他一會兒到表哥家坐坐,等我們回來。

為了去核試驗場,艾達連報酬都沒拿,可是面對眼前的情況,我們也只有把他犧牲掉。不過,這次之后,想必他就學會把興趣和工作分清了。我跳下車,拍了拍艾達的肩膀,表示安慰。等回到車里,我才猛然意識到,艾達是幸運的。

問題出在那個體有異味的講解員身上。在博物館時,空氣較為流通,異味還不明顯,只是裊裊繚繞,可是一旦關(guān)進狹小的密閉空間里,那氣味就像暖烘烘的羊膻氣,陣陣襲來。開始時,我還能打開一道窗縫,然后對著那道窗縫呼吸。可是進入核試驗場的地界后,軍人就明確指示:“關(guān)閉所有車窗。”

相比吹進帶有輻射的沙塵,還是乖乖忍受異味更好。不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哪種死法更令人愉快。

軍人穿著迷彩裝,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是能扎緊褲腿和手腕的防護服。他還拿著一個蓋革計數(shù)器,不時探測周圍的輻射值。在這片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里,進行過四百五十六場核試驗,這對于環(huán)境和當?shù)鼐用竦挠绊懣上攵Vv解員告訴我,如果要殘留的核物質(zhì)完全清除,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時間。若以人的生命為量度,那幾乎與永遠無異。

車窗外是漫無止境的枯黃草原,汽車上下顛簸,仿佛在大海上沖浪。坐在車里,我的確有一種在茫茫大海上追蹤鯨鯊的感覺,只不過我們要追蹤的是掩藏在荒野深處的核遺跡。

軍人不時指點方向,明確發(fā)出指令。對于這片在我看來毫無變化的草原,他像對自家后院一樣熟悉。講解員說得沒錯:如果沒有軍人帶路,我們只會迷失在這里,就算有一位在鎮(zhèn)上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司機也無濟于事。

視野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片大型混凝土遺跡。它們佇立在草原中間,儼然一座座鋼鐵要塞,也像是伸出水面的巨型鯨魚鰭。講解員說,那是為了獲得核爆數(shù)據(jù)而建造的掩體。當核爆發(fā)生時,測量儀器就放在掩體內(nèi)部。為了抗受沖擊波,鋼筋混凝土澆筑得格外厚實,可即便如此——當我們隨軍人走近查看——墻體經(jīng)過核爆后燒成了黑色,混凝土之外的東西全都毀了:扭曲的鋼筋、儀器的碎片,密密麻麻,滿地都是。

哈薩克斯坦的警衛(wèi)人員

附近還有一個地下防空洞,是模擬地鐵系統(tǒng)而建。我們徒步走到防空洞前,俯身鉆進去。里面漆黑一團,空氣如井底一般冰冷。講解員打開手電筒,四下探照。內(nèi)部的建筑結(jié)構(gòu)依舊完整,只是經(jīng)年累月的遺棄后,到處布滿塵土和碎石。顯然有動物在這里安家了,我們的出現(xiàn)驚擾了它們,防空洞深處傳來一陣怪響。講解員說,測試表明地鐵系統(tǒng)具有一定的抗核打擊能力。這就是為什么在莫斯科乃至北京,都有精巧復雜、四通八達的地下系統(tǒng)。

“你還要往里走嗎?”他問我,“我覺得里面不太穩(wěn)固。”

我們鉆出防空洞,像土撥鼠又回到草原。講解員說,這些設(shè)施全部建于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當時蘇聯(lián)經(jīng)濟困難、人員不足,要在荒野上建造如此復雜的設(shè)施,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拉馬扎諾夫先生亦嘖嘖稱贊。他還像頑童一樣,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洞里,假裝傾聽回響。

我們回到汽車上,前往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彈坑。軍人要我們一會兒穿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套上鞋套,因為那里的輻射比其他地方又高出不少。汽車又開了一小時,隨后遠遠停下來,司機不想再往前多開了。我們下車換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徒步走向彈坑。

四周是凄凄荒草,草尖隨風擺動,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但是軍人手中的蓋革計數(shù)器開始上升。彈坑掩藏在一片荒草后,已經(jīng)形成一片湖水,就像草原上的小湖一樣。湖面泛起圈圈漣漪,有鳥兒振翅掠過,四周幾乎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寧靜,讓人很想坐下來,靜靜發(fā)呆。講解員說,湖里有魚,附近的牧民會來這里垂釣。經(jīng)過多年治理,湖水已在安全閾值內(nèi),魚可以食用。

“那為什么還要穿防護服呢?”

“因為你們是游客。”講解員說。雖然他此刻也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只是肚腩太大,把拉鏈撐開了一道口。他接著說道:“穿防護服主要是為了避免帶有輻射的塵埃吹到身上。”

其實,講解員的話可以換個角度理解:游客在意的事情,對于天天生活在這里的當?shù)厝耍瑢嵲跊]辦法事事介懷,否則生活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在資料中看到,核試驗對幾十萬哈薩克人產(chǎn)生了影響。試驗場周邊地區(qū)的嬰兒死亡率是其他地區(qū)的五倍,許多當?shù)厝祟净及┌Y。盡管如今生活在這里的人,已是核試驗后的第三代,但他們?nèi)栽谌淌懿煌潭鹊暮筮z癥。

軍人用鞋尖撥弄著地上的土壤。他發(fā)現(xiàn)一顆焦化的泥粒。那東西就像一顆黑色的鼻屎,混雜在正常顏色的土壤中。他將蓋革計數(shù)器湊近,數(shù)值陡然飆升,瞬間發(fā)出警報的嘯叫。他告訴我,這就是核爆燒焦的泥土。雖然大部分的地表土壤已經(jīng)被置換過,但還是有這樣的泥粒殘存下來。

“這東西具有極強的輻射性,一定要避免粘到身上。”他用鞋尖將這顆泥粒掩埋,然后帶著我們離去。

從彈坑走出來,找到司機和汽車,脫掉防護服,摘掉口罩。等我們都坐進車里后,卻發(fā)現(xiàn)汽車無法啟動了。

司機嘬著牙花子咒罵,而我的心情已經(jīng)麻木。雖然有認路的軍人,但要步行走到有人或有信號的地方,至少也得幾個小時。在這樣輻射超標的地方再待上幾個小時無異于慢性自殺,而和體有異味的講解員悶在不能開窗的車里也同樣令人絕望。

在司機的號召下,我、講解員、拉馬扎諾夫先生、軍人一起下來推車。司機依舊氣定神閑地坐在方向盤后面。如此這般地推了幾十米,汽車突然發(fā)動起來。拉馬扎諾夫先生居然“耶”的一聲跳了起來,要和我拍手相慶。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車廂里洋溢著喜悅的氣氛。要不是我花了一筆巨款,讓車里的每個人都滿意,他們可是沒人想來這里一日游的。現(xiàn)在,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只剩返程。

回庫爾恰托夫的路上,我問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是什么。講解員說,蘇聯(lián)解體后,哈薩克斯坦不情愿地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世界上第四大核國家,僅排在美國、俄羅斯和烏克蘭之后。包括钚在內(nèi)的大量裂變材料,仍舊留在核試驗場的隧道和鉆孔中,幾乎沒有任何防護。美國人擔心,這些材料會落入“恐怖分子”和“流氓國家”手中——這被認為是蘇聯(lián)解體后最大的核安全威脅之一。

為了獲取西方投資,不被孤立,新生的哈薩克斯坦只有主動棄核。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就是將特殊混凝土澆注到試驗孔中,以結(jié)合廢钚。這項獲得美國資助的秘密工作耗時十七年,直到2012年才基本完成。

我問講解員:“庫爾恰托夫過去擁有那么多科學家,那么多知性活力,可現(xiàn)在人口銳減,日漸衰落。你怎么看待這種狀況?”

沒想到講解員立刻翻臉反駁:“誰告訴你庫爾恰托夫日漸衰落了?政府會確保這里一直繁榮下去。”

這之后,他沒再跟我說一句話。顯然,我的問題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jīng),連帶體臭都散發(fā)得更濃了。

講解員的反唇相譏不過是一句傷心話罷了。庫爾恰托夫原本就是一座因核而生、因蘇聯(lián)而活的城市,現(xiàn)在兩者都不存在了。它的輝煌已成往昔,活力也已消散,只有蘇聯(lián)的幽靈還會偶爾閃現(xiàn)在鬼影憧憧的街道上。

回到核研究中心,講解員既沒有與我們告別,也沒有一言半語,自己轉(zhuǎn)身走了。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電話給艾達,然后我們開車去接他。他在表哥家里無所事事地悶了四個小時。其中有三個半小時,表哥還不在家。

俄羅斯空降兵

回塞米伊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一座真正的鬼城——查干。蘇聯(lián)時代,查干也是一座地圖上沒有的城市。如今,它真的沒有了。

查干原來是一座空軍小鎮(zhèn)。蘇聯(lián)曾將第79重型轟炸機師部署在這里。拉馬扎諾夫先生說,它位于庫爾恰托夫附近并非偶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的轟炸機就是從查干起飛的。這座城市的獨特之處在于,在領(lǐng)導人的意志下,它在很短時間內(nèi)建成。蘇聯(lián)解體后,它又迅速遭到遺棄。你會發(fā)現(xiàn),一旦國家的意志退潮,人們就會自然地用腳投票。科學家和軍人帶著家眷匆匆離開,短短數(shù)月內(nèi),查干人去樓空。

我們拐上一條無人的土路,前方漸漸露出一座小城的剪影。從遠處望去,好像是一片沒了工人的工地。或許是因為氣候干燥,加之地處荒野,那些樓房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墻面雖然剝落,可是下面的“肌體”仍在喘息。荒草長了半人多高,樹木從一戶人家的客廳里長出來,一直躥到樓頂。成群的烏鴉在這里筑巢,一等黃昏降臨,就會鋪天蓋地飛回來。

樓房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家具,好像被掏空了內(nèi)臟。但司機說,當年人們走得匆忙,值錢的東西后來才被附近的牧民搬空。我問司機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年輕時常來這里找戰(zhàn)友。他們會開上拉達汽車,拿上魚竿,一起去額爾齊斯河釣魚。

“你懷念當年的生活嗎?”

司機聳聳肩。

“你的戰(zhàn)友還在這里嗎?”

“蘇聯(lián)解體后,他搬去了鄂木斯克。聽說去年死了。他喜歡喝酒。”

說完這句話,司機的表情依舊穩(wěn)定。他看上去既沒有難過,也沒有感慨,只是談?wù)撝患匠M隆K_著車,帶我們走在昔日的街道上。即便一切已成廢墟,他依然能夠“如數(shù)家珍”。他不時伸手,指著某幢房子告訴我:“這個是商店,那個是桑拿房,那邊是芭蕾劇院……”

芭蕾劇院?我無法想象這里竟還有過芭蕾劇院,還有過與之配套的生活。在我眼里,所有房子都像沒有面孔的人,張著空洞的嘴巴。

“這里其實并不適宜生活。”司機說,“夏天四五十度,蚊子鋪天蓋地。冬天大雪覆蓋,零下四五十度。”

“那庫爾恰托夫呢?”

通過艾達的翻譯,司機說:“都一樣,它們都是國家意志的產(chǎn)物。”

我問艾達,司機是否用了“國家意志”這個詞。

艾達說:“他沒用那個詞,但他是那個意思。”

我們經(jīng)過幾座窩棚一樣因陋就簡的小房子。司機說,這些房子有人居住,所用材料都是就地取材,從查干拆下來的。可是,這些房子看上去并無一點煙火氣,更像是鬼城的一部分。

此時,黃昏將至,草原上一輪紅日。我突然看見前方有兩個金發(fā)男孩在騎車追逐。他們玩得正開心,兩邊是廢墟和荒草——那可真像是鬼片中出現(xiàn)的場景。

聽到身后有動靜,兩個男孩停下車,回頭張望。就在汽車經(jīng)過的瞬間,他們突然呲牙咧嘴,向我們豎起中指。兩個男孩的五官像是俄國人,但表情十分粗野。司機說,他們其實是哥薩克人。

哥薩克人?中亞的哥薩克曾經(jīng)四處征戰(zhàn)劫掠,為沙皇開疆拓土。他們信奉東正教,但過著游牧生活。我想不到,令人聞風喪膽的哥薩克竟已退縮到世界邊緣,守著一座鬼城過活。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無水無電,仿佛草原上的沉渣碎屑,也像被某種詛咒附體,任由其自生自滅。

我們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飛馳。此刻,就連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顯得令人愉悅。離開苦役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這么高興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運草繩的馬車上,卻從未感到如此美好:“頭頂是天空,身邊是廣闊的空間、純凈的空氣,還有靈魂的自由。”

到達游牧人酒店時,天已徹底黑透。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要不要去吃飯,他知道一家時髦餐館,還做雞尾酒。可我不想再與拉馬扎諾夫先生應(yīng)酬。他不過是一介浮泛之人,卻裝得比一般群眾高明。我倒是挺喜歡溫文爾雅的艾達,只是他年紀不大,經(jīng)歷單純,恐怕說不出太多東西。我最想和司機聊聊,聽他講講當年釣魚的故事。然而,司機還要趕回庫爾恰托夫,在漆黑一團的草原上,再開三個小時。

我們在酒店門前分手。我看著他們各自走上回家路。我也選了一條路,想找個吃飯的地方——夜色中的塞米伊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在這片文明的邊緣地帶,國家意志曾如潮水般襲來,終又退卻。我想打撈那些殘存的東西,放在玻璃罐中觀察。

相似的事情總會不斷地重演——走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怦然的心跳聲。

哈薩克斯坦動亂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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