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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李逝世一周年,她去世前出版的《守望之心》出中文版
編者按:2016年2月20日,《殺死一只知更鳥》的作者哈珀·李在位于亞拉巴馬州門羅維爾的家中去世,享年89歲。在哈珀·李去世之前,作家的另一部小說《守望之心》出版,小說源自作者早年的手稿,李本人以為這份手稿早已遺失。《守望之心》的創(chuàng)作年代早于《殺死一只知更鳥》,講述的是斯庫特成年以后回到家鄉(xiāng)探親的故事,其中穿插了很多斯庫特童年的回憶。
在哈珀·李逝世一周年之際,《守望之心》中文版即將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本文系小說部分片段,由譯林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使用。

過了亞特蘭大后,她一直望著餐車窗外,懷著一種幾近雀躍的愉快。她的目光越過面前的早餐咖啡,凝視佐治亞州最后一抹山丘的隱退,紅土地出現了,伴之而來的是鐵皮屋頂的房子,坐落于“掃院”中央,院子四周是刷白的輪胎,里面少不了有馬鞭草。當她第一眼望見一戶黑人人家未粉刷過的屋子頂上有副電視天線時,她咧開嘴笑了;天線數不斷累加,她的喜悅也隨之高漲。
瓊· 露易絲· 芬奇一年回家一次,這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這段旅程她以往總是搭飛機,今年她決定從紐約乘火車到梅科姆火車站。一方面,上次坐飛機時她嚇得魂飛魄散:飛行員選擇從一股龍卷風中間穿過;另一方面,坐飛機回家,意味著她的父親得凌晨三點起身,驅車一百英里到莫比爾接她,之后再上一整天班—今年他七十二了,再這樣折騰就說不過去了。
她很高興做了乘火車的決定。現在的火車與她童年時已經很不一樣了,新奇的體驗帶給她不少樂趣:按下墻上的一個按鈕,一位胖墩墩的服務生便如神話里的魔仆般顯形;應她之命,另一面墻上彈出一個不銹鋼洗臉盆,還有一個可以把腳踩上去的廁所。她的臥鋪隔間—他們稱之為“小包房”—有幾條鋼印的提示,她決心不受其威嚇,可前一晚上床時,她把自己卡在了墻里,因為她沒有理會將此橫桿拉過托架的指令。服務生替她解了圍,不過也夠尷尬的,因為她習慣睡覺不穿睡褲。
幸好,在那個機關啪的一聲把她一起夾進去時,服務生正在走道上巡邏,聽到她在里面嘭嘭嘭地猛捶一氣,便喊道:“我會把你弄出來的,小姐。”“不用,不用,”她說,“只要告訴我怎么出來就行。”“我可以背過身去。”他說,并照辦了。
那日早晨,當她醒來時,火車正在亞特蘭大調車場轉軌,咔嚓咔嚓地緩緩行駛,但遵照臥鋪隔間里的另一個提示標志,她待到科利奇帕克飛掠而過才下床。換衣服時,她穿上她的梅科姆裝:灰色寬松便褲、黑色無袖上衣、白短襪,還有平底便鞋。雖然還有四個小時的車程,可她似乎已經聽見了她姑姑不滿的嗤鼻聲。
當她喝到第四杯咖啡時,新月特快號列車聲如巨雁般向其北行的同伴鳴笛,隆隆駛過查特胡奇河,進入亞拉巴馬州。
查特胡奇河寬闊、平坦、渾濁。今日水很淺,一彎土黃的沙洲把河水截成涓涓細流。也許冬天會有嘩嘩的水聲,她想,有行詩是怎么說的來著?我記不太清了。“我吹看牧笛從荒谷走下來”?不對。他是寫給一只水鳥,還是一道瀑布?
她琢磨著,西德尼· 拉尼爾②想必跟她離世已久的表叔約書亞· 辛格爾頓· 圣克萊爾有幾分相像,他獨霸著從黑土帶地區(qū)延伸至拜烏拉巴特里④的文壇。想到這兒,她毅然克制了一下雀躍的情緒。瓊· 露易絲的姑姑時常在她面前把約書亞表叔立為不容置疑的家族楷模:他是人中龍鳳,他是詩人,他英年早逝,瓊· 露易絲必須謹記,他是給家族增光的人。他的照片與家族很是相稱—約書亞表叔看起來像個尖嘴猴腮版的阿爾杰農· 史文朋。
她又想起父親告訴了她這個故事剩下的部分,不禁暗自竊笑。約書亞表叔早逝,沒錯,但奪走他的不是上帝之手,而是愷撒的軍隊:
上大學時,約書亞表叔學習過于勤奮,思考得過多—事實上,他自修通讀了十九世紀的著述。他披著長斗篷,穿著他讓鐵匠按照他自己的設計制作的長筒靴。約書亞表叔對學校管理部門牢騷滿腹,沖校長發(fā)飆,在他看來,校長不過是個下水管檢修專家。這雖然無疑是事實,但以此為由拿致命武器攻擊他人卻站不住腳。經多方花錢疏通后,約書亞表叔沒吃官司,卻徹底淪落,被安置在為無行為責任能力人設立的州收容所,他在那兒度過了余生。他們說,他在各方面都通情達理,唯獨若有人提到那位校長的名字,他的臉就會變得扭曲,然后擺出美洲鶴的姿勢,并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八個小時或更久,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能讓他把腿放下來,直到他把那人忘記為止。在晴朗的日子里,約書亞表叔會研讀希臘語;他留下薄薄一冊詩集,是由塔斯卡盧薩的一家公司私下印制的。那些詩作如此超前,至今無人能破解,但瓊· 露易絲的姑姑一直把這部詩集隨意又醒目地陳放在客廳的桌上。
瓊· 露易絲放聲大笑,然后環(huán)顧四周,看是否有人聽見。她的父親有辦法戳破他妹妹關于芬奇家族任何一員都天生高人一等的說教:他總是私下里鄭重地告訴女兒剩下的故事,但瓊· 露易絲有時覺得,她窺見阿迪克斯· 芬奇的眼中閃過一絲明白無誤的鄙夷,要么那只是他眼鏡的反光?她從沒搞清楚過。
鄉(xiāng)村的景致和火車的運轉平緩了下來,在窗口到地平線之間,她能看見的只有牧場和黑色的奶牛。她很納悶,她為何從未發(fā)現過故土的美。
蒙哥馬利的車站位于亞拉巴馬河的一個急彎處,她下車舒展雙腿,由那灰暗的色調、光線和奇怪的氣味而復生的熟悉感向她撲面而來。少了點什么,她心想。過熱軸承箱,沒錯,就是這個:一個人拿著撬棍在火車下面移動,先是當啷一下,接著是嘶—嘶嘶嘶—嘶嘶嘶的聲音,白煙冒了出來,人就像置身在火鍋里一樣。如今這些大家伙都燒石油了。
一股陳年的恐懼無緣無故地涌上她的心頭。她已經二十年沒來過這個車站了,可她小時候跟隨阿迪克斯去州首府時,總會被嚇得不輕,害怕?lián)u擺的火車會墜落河堤,把他們全都淹死。可當她回到車上向家奔去時,卻又把這些記憶拋在了腦后。
火車咔嗒咔嗒穿過松林,戲謔地朝著林間空地上一個鐘形漏斗狀的物件鳴笛。這個老古董著色花哨,被丟在鐵軌一旁,上面帶有一家木材公司的標志。新月特快號一口吞了這東西都綽綽有余。格林維爾,埃弗格林,梅科姆車站。
她請列車長記得讓她下車,而且因為列車長上了年紀,她都能預料到等會兒的滑稽狀況:他會飛快地沖向梅科姆站,在過站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叫停火車,然后,在與她道別時,他會說,抱歉,他差點兒給忘了。火車變了,列車長絲毫未變。在招呼站同妙齡女郎打趣,是該職業(yè)的一大特色,阿迪克斯能預測出在新奧爾良與辛辛那提之間出車的每個列車長的舉動,所以他站的地方離她下車的點不會超過六步。
家鄉(xiāng)梅科姆縣,南北長約七十英里,東西最寬達三十英里,是個出于政治目的劃得怪模怪樣的選區(qū)。荒涼的原野上點綴著小片的居民區(qū),其中最大的是梅科姆鎮(zhèn),縣首府所在地。梅科姆縣在歷史上與全國其余地區(qū)隔絕頗深,以至于有些居民對過去九十年來南方的政治傾向渾然不知,依然投票給共和黨,直到不久之前才有所改變。梅科姆鎮(zhèn)不通火車,而所謂的梅科姆火車站不過是個客氣的稱呼,實際位于二十英里之外的阿伯特縣。長途汽車班次不定,似乎哪兒也去不了,但聯(lián)邦政府在沼澤地里硬開了一兩條公路,給那里的居民提供了一種免費出行的方式。可沒幾個人領這個情,有什么必要呢?知足者常樂,梅科姆鎮(zhèn)什么都不缺。
梅科姆縣和梅科姆鎮(zhèn)得名于梅森· 梅科姆上校,此人盲目自信、不可一世、一意孤行,在與克里克印第安人作戰(zhàn)時讓與他并騎上陣的全體將士陷入了混亂的絕境。他控制的那片地區(qū),北面有些丘陵,南面一馬平川,地處沿海平原的邊緣。梅科姆上校深信印第安人不喜平地作戰(zhàn),便一路向北搜尋敵人。當他的將軍發(fā)現梅科姆的軍隊還在山林間輕車漫步,而克里克人卻埋伏在南邊各片松樹叢后時,派了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送信給梅科姆上校:南下,你這笨蛋。梅科姆上校深信這是克里克人企圖誘捕他的詭計(他們的首領難道不是個藍眼睛、紅頭發(fā)的魔鬼嗎?),把那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打入大牢,繼續(xù)北上,直至他的軍隊絕望地迷失在原始叢林中。他們就這樣大惑不解地在那兒坐等戰(zhàn)爭結束。
若干年過去了,梅科姆上校終于相信了那條消息說不定真的來路正派,于是毅然決然地開始向南行軍。途中,他們遇到一些移居內陸的人,告訴他們,與印第安人的戰(zhàn)爭已近尾聲。這些士兵和這些移民相親相愛,成了瓊· 露易絲· 芬奇的祖先,而梅科姆上校硬是繼續(xù)走到了現在的莫比爾,以確保他的功勛得到應有的承認。歷史記載的版本與真相有些出入,但這些卻都是事實,經年累月口口相傳,每個梅科姆人都了然于胸。
“……帶上你的行李,小姐。”服務生說。瓊· 露易絲跟隨他從餐車走到她的臥鋪隔間。她從皮夾里抽出兩美元:一美元是平常的小費,一美元是感謝他昨晚解救了她。不會有什么意外:火車飛快地沖過了站,在四百四十碼外停了下來;列車長笑盈盈地現身了,說他很抱歉,他差點兒忘了。瓊· 露易絲也對他笑笑,焦急地等待服務生把黃色的踏板安放就位。他扶她走下列車,她給了他兩張鈔票。
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她順著軌道望向車站,看見一個高高的男子站在窄小的月臺上。他跳了下來,跑過來迎接她。
他將她一把摟入懷中,緊緊擁抱她,松開,狠狠在她嘴上親了一下,然后溫柔地吻她。“等一會兒,漢克。”她嘟囔道,心里十分高興。
“噓,姑娘,”他捧著她的臉說,“我想在哪兒親你就在哪兒親你,就算是在縣政府大樓的臺階上我也不管。”
這個有權在縣政府大樓臺階上吻她的人是亨利· 克林頓,她從小到大的朋友,也是她哥哥的至交。當然,他要一直這么親下去,就親成丈夫了。愛你想愛的人,嫁則嫁你的同類—一句她從骨子里認同的格言。亨利· 克林頓和瓊· 露易絲是一類人,在她心中,這并不是一句擊碎浪漫愛情的殘酷格言。
他們手挽手走過鐵軌,去取她的手提箱。“阿迪克斯好嗎?”她問。
“今天他的手和肩膀在發(fā)病。”
“這樣的話他就不能開車了,是嗎?”
亨利伸出右手,半握著拳說:“他只能握成這樣,沒法握緊了。他的手犯病時,只好由亞歷山德拉姑姑幫他系鞋帶和扣紐扣。他連剃須刀都握不住。”
瓊· 露易絲搖搖頭。她雖然已經過了去怒斥老天不公平的年紀,可還是太年輕,沒法安然接受父親身患重病的事實,總免不了一番掙扎。“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你知道沒有,”亨利說,“他一天服用四千五百毫克阿司匹林,只能這樣。”
亨利提起她沉重的手提箱,他們一起朝車子走去。她不知道等到她日復一日忍受病痛的時候,她會如何自處。肯定不會像阿迪克斯這樣:倘若你問他感覺怎么樣,他會如實相告,但他絕不訴苦;他的脾氣始終如一,所以要想搞清他的感受,你必須開口問他。
亨利發(fā)現他的病情,只可能是出于偶然。有一天,他們在縣政府大樓的檔案庫查找一份土地產權證,阿迪克斯用力抽出一本厚重的抵押契據簿,突然臉色煞白,簿子掉到了地上。“怎么啦?”亨利問。“風濕性關節(jié)炎。你能幫我撿一下嗎?”阿迪克斯說。亨利問他有多久了,阿迪克斯說六個月。瓊· 露易絲知道嗎?不知道。那他最好還是告訴她。“要是告訴她,她會上這兒來設法照顧我。對付這病的唯一方法是別讓它打敗你。”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想開車嗎?”亨利說。
“別傻了。”她說。雖然她的駕駛技術還不錯,但她討厭操作任何比別針更復雜的機械:室外用的折疊椅令她深感惱火;她從未學過騎自行車或使用打字機;她用簡易的魚竿釣魚。她最喜歡的休閑活動是打高爾夫,因為它的基本要素只包括一根桿子、一個小球,還有心境。
看亨利駕駛那輛汽車輕松自如,她不禁妒火中燒。車是為他服務的,她尋思道。“是動力方向盤嗎?自動擋?”她問。
“那還有假?”他講。
“哦,假如每個裝置都‘熄火’,你就沒法換擋了,那會怎樣?到時你就麻煩了,不是嗎?”
“但不會每個裝置都‘熄火’的。”
“你怎么知道?”
“這就是所謂的信念。過來。”
對通用汽車的信念。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漢克,”過了一會兒,她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他們倆之間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一道粉色的疤痕,從他右眼下方起,延伸至鼻翼,然后斜著劃過他的上嘴唇。他的嘴唇下面有六顆假的前牙,連瓊· 露易絲也無法哄他拿出來給她看。他戴著這副假牙從戰(zhàn)場返回家鄉(xiāng)。一個德國人用槍托對準他的臉猛擊下去,沒別的意思,只是為了表達自己在戰(zhàn)爭結束時的不快。瓊· 露易絲覺得這是編出來的:現在打仗都有遠程槍炮、B—17轟炸機、V型飛彈這些的,所以亨利和德國人不大可能短兵相接。
“好吧,寶貝,是這樣,”他說,“我們下到柏林的一個酒窖里。大家都喝多了,打起架來—你喜歡聽可信的事,不是嗎?那么,你愿意嫁給我嗎?”
“現在還不行。”
“為什么?”
“我要像施魏策爾博士那樣,游戲人間到三十歲為止。”
“他可真是游戲人間。”亨利陰沉地說。
瓊· 露易絲在他的臂彎下動了動。“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說。
“是的。”
梅科姆的居民說,沒有比亨利· 克林頓更優(yōu)秀的青年了。瓊· 露易絲對此深有同感。亨利的老家在梅科姆縣的南端。他的父親在他出世后不久拋棄了他的母親,她在交叉路口開了一家小店,夜以繼日地工作,供亨利念完了梅科姆的公立學校。亨利從十二歲時起便在芬奇家對面搭伙,這本身便使他高出一個層次:他可以自己做主,不受廚子、園丁和父母的權威束縛。他比她年長四歲,這在當時意義不一般。他常拿她開心,而她仰慕他。他十四歲時,母親過世了,幾乎什么也沒給他留下。阿迪克斯· 芬奇悉心打理靠變賣那家店得到的一丁點兒錢,大部分花在了她的葬禮上;他還偷偷用自己的錢貼補,并為亨利找了一份課后兼職工作,在“五分叢林”超市當店員。亨利高中畢業(yè)后從軍入伍,戰(zhàn)后,他上了大學,攻讀法律。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瓊· 露易絲的哥哥有一天猝然倒地身亡,在那段噩夢般的日子過去以后,一直考慮把他的事務所留給兒子的阿迪克斯四處物色新的接班人。對他而言,雇用亨利自在情理之中,不久,亨利便成了為阿迪克斯跑腿的人,成了他的耳目、他的左右手。亨利一向敬重阿迪克斯· 芬奇;不久,這份敬意融為愛,亨利視他如父。
他不把瓊· 露易絲當作妹妹。在他離鄉(xiāng)參戰(zhàn)和上大學的那些年里,她從一個身穿背帶褲、性子火爆、挎著槍的小怪胎變得馬馬虎虎初具人形。他開始在她每年回家探親的兩周里和她約會。雖然她走起路來依然像個十三歲的男孩,并基本棄絕女性美的裝點,但他在她的身上發(fā)現了某些極具女人味的特質,因而墜入愛河。大多數時候,她都和顏悅色,隨和地與人相處,但這絕不表示她是一個隨和的人。一種他無法揣測的靈魂騷動困擾著她,可他確信她是他的另一半。他會保護她,他會和她結婚。
“厭倦紐約了嗎?”他說。
“沒有。”
“放手讓我安排這兩個星期的活動,我會使你厭倦紐約的。”
“這算是一個不正經的建議嗎?”
“算。”
“那么,見鬼去吧。”
亨利停下車。他熄了火,驀然轉身,看著她。她知道,當他對某件事認真起來時,他的板刷頭上頭發(fā)根根直豎,像把憤怒的刷子;他的臉色大變,臉上的疤痕泛紅。
“親愛的,你是不是希望我換一種紳士式的表達?瓊· 露易絲小姐,現在我的經濟狀況已達到一定水準,可以供養(yǎng)兩個人的生計。我像昔日的以色列一樣,在大學的葡萄園和你爸爸事務所的牧場上為你辛勤耕耘了七年……”
“我會叫阿迪克斯再加七年。”
“可惡。”
“此外,”她說,“應該是昔日的雅各才對。不,兩個叫法都一樣。他們總是每三行詩換一個名字。姑姑怎么樣?”
“你明明清楚得很,她三十年來一直無恙。別轉換話題。”
瓊· 露易絲的眉毛一顫。“亨利,”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以和你談戀愛,但我不會嫁給你。”
這事千真萬確。
“別整得像個小屁孩似的,瓊· 露易絲!”亨利氣急敗壞地說,忘記了通用汽車最新款汽車免除的操作步驟,猛拉擋位,猛踩離合器—都沒有反應,他狠狠地轉動車鑰匙,按了幾個按鈕,那輛大轎車徐緩而平穩(wěn)地在公路上行駛起來。
“加速有點慢,不是嗎?”她說,“不適合在城里開。”
亨利生氣地瞪著她。“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眼看就要變成爭吵了。他是認真的。她最好惹得他暴怒,他便會沉默,這樣她就有時間思考那個問題了。
“你從哪里弄來那條不堪入目的領帶?”她說。
是時候了。
她差不多愛上了他。不,那是不可能的,她想,你要么愛,要么不愛。愛是這個世上唯一一件不含糊的事。無疑,存在不同類型的愛,但每一種都只有是和否兩個結論。
她這個人,明明眼前擺著一條容易的出路,卻總是偏選難的道走。眼前的情況,容易的出路是和漢克結婚,讓他辛勤工作養(yǎng)她。幾年后,等小孩長到齊腰高,那個她本該嫁的男人出現了。會有心靈的求索、狂熱和焦灼,在郵局臺階上長久的對視,還有帶給所有人的痛苦。控訴和高尚的情操終將殆盡,剩下的只是又一樁不光彩的風流韻事,伯明翰鄉(xiāng)村俱樂部式的套路,一個自我構建的個人地獄,內帶西屋牌最新款的家用電器。漢克不該遭受那樣的命運。
不。目前,她仍會沿著無情的老處女道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她開始不失顏面地求和:
“親愛的,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她說。這是真心話。
“沒關系,”亨利說,并拍了她的膝蓋一掌,“只是有時我真想殺了你。”
“我知道我很可恨。”
亨利望著她。“你是個異類,甜心。你掩飾不了。”
她望著他。“你在說什么?”
“這個,一般說來,大多數女子,在得手以前,會對她們的情郎擺出一張和悅的笑臉。她們隱藏自己的想法。要知道,你感覺自己可恨時,你確實很可恨,寶貝。”
“讓男人能夠看清他自投的是個什么羅網,那豈不更公平些?”
“對,可你沒發(fā)覺,那樣的話,你永遠都虜獲不了一個男人的心嗎?”
她沒吱聲,沒有把再明白不過的事實說出來。她說:“我該怎么做才能當一個狐貍精呢?”
亨利對他的話題來了勁兒。三十歲的他,好為人師,也許因為他是律師的緣故。“首先,”他不動聲色地說,“管好你的嘴。別和男人爭辯,尤其是在你知道你能擊敗他的情況下;多微笑;使男人感覺自己高大偉岸,告訴他,他是多么出色,并服侍他。”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說:“漢克,我同意你講的每一句話。你是我多年來見過的最富洞察力的人,你身高一米九五,可以讓我為你點支煙嗎?感覺如何?”
“惡心。”
他們恢復了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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