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復旦附中，筆者發(fā)現(xiàn)自己教的這屆學生閱讀最多的是文學名著，熱衷參與的是模擬聯(lián)合國、模擬政協(xié)、模擬人大等政治類的社會實踐。學生對歷史的好奇心有，但對史學研究的方法卻知之甚少。還有不少學生認為歷史沒有什么用，學起來并不困難，也很容易入門。

如何能讓學生真正喜愛歷史，懂得歷史？“史學作為一種特殊的人文學，必須在知識、思想和美感三個方面達到適度的平衡，以充分實現(xiàn)它對人生的價值，這三者的平衡，最終是通過文字表達來實現(xiàn)的”。去年暑假，附中的歷史組布置了一份特別的作業(yè)，以“近代歷史上的個人：行為、作用與影響”為題，就感興趣的歷史人物展開研究、撰寫論文，先提交論文選題、提綱與參考文獻，由老師點評指導后再開始寫作。我們之所以這樣安排，正如嚴先生治史所言的“研究歷史，首要是選擇問題。”選題之規(guī)劃與設計，對于歷史研究的整體工程而言，猶如大方向之定位。

暑假期間陸續(xù)收到學生發(fā)來的郵件，他們交上來的作業(yè)很多都不太理想，特別突出的問題就是選題視野的局限，最常見的題目是“林則徐的功與過”、“晚清重臣李鴻章”、“少帥張學良的一生”等，還有不少重新評述袁世凱、慈禧的文章。總結下來，發(fā)現(xiàn)無題可選、扎堆研究、過度求異的現(xiàn)象比較嚴重。于是，筆者對于學生的選題與提綱進行點評并回復郵件希望他們做進一步的改進。開始時積極響應者還是挺多的，但改了兩次后愿意堅持到底的人就少了。有學生抱怨說：“選題太難了，我們常?？嘤跓o題可選，自己想好的問題似乎別人都已經進行了研究?！?/p>

論文選題是論文寫作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它的重要性不僅在于選題不確定，史料搜集就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更在于選題不恰當，直接影響歷史論文完成得好與壞，甚至決定著論文寫作的成與敗。因此，有人說：“題好一半文?！边x擇，聽起來輕松，實際上卻是見功力、顯才智的事情。同樣一個題目，不同的人寫出來的肯定不會都一樣。筆者覺得選題，體現(xiàn)一個人的眼光，更能體現(xiàn)個性。那么，教師指導學生進行論文選題時，應該強調哪些問題呢？如何才能有問題意識？筆者認為在論文選題上應遵循以下幾個原則：興趣使然、大題小作、有進一步的意義。

在興趣中發(fā)掘選題

面對學生的選題困惑，筆者的建議是：“你對哪些事哪些人感興趣呢？”論文選題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適合自己的興趣與性格。

高二的沈昕逸同學寫論文的感想時，提到了自己選題過程中三次興趣的產生與三次重新的調整：第一次因為影視作品的熱播而對張學良有了研究的興趣，想寫的與實際情況不符而放棄；第二次因為老師在上課時聊到了“蔡鍔與小鳳仙故事的真與偽”而產生寫作的想法，卻又因為這樁歷史公案離奇復雜、傳聞多于史實以致自己無從下手；第三次是因為特別喜歡民國教科書而想寫民國教育人，自然而然想到了蔡元培，但是查找資料時卻發(fā)現(xiàn)無法找到創(chuàng)新的角度而停滯。屢次擱置的選題過程讓她有過放棄的念頭，好在她因為喜歡歷史題材而沒有氣餒。后來，筆者與她交流過程中發(fā)現(xiàn)她喜歡各種中國傳統(tǒng)工藝，于是啟發(fā)她尋找這一方面的素材。近代東西方文明的沖突中，傳統(tǒng)藝術在沖擊、夾縫中也會有所發(fā)展，在碰撞中也有創(chuàng)新。于是，她最終決定寫傳統(tǒng)藝術人物，挖掘歷史上中國的“匠人精神”，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艱難與探索。有了濃厚的興趣才能生發(fā)出持久而強勁的思考與寫作動力，促使沈同學主動深入發(fā)問，自覺求索解疑。在筆者的建議下，她開始圍繞一個問題展開集中閱讀，目標明確，注力集中。由于時間緊張，對于沒有相關度關或關系小的內容就先略過；集中火力閱讀，還可以快速的將已學的知識，甚至是從上一本書中學到的知識快速的進行運用，做到了學用結合，不斷突破難點，最終有所收獲。

歷史課堂是一個開放互動的場所，在教學中筆者也會以趣啟思、激疑促思。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教學中，筆者曾經以“苦命天子咸豐”為主線：1850-1861年正是近代中國內外交困、危機重重的年代，以一個年輕的平庸皇帝的短短11載所經歷過的動蕩與痛苦，在教學敘事的過程中，輔以介紹作者的治史方法，不失時機地穿插展現(xiàn)作者在研究中的精辟思考和經驗總結，“敘”與“講”的協(xié)調交織，既有教學的流暢，也有著思想的深度。也許是對茅海建老師多年埋首于檔案文獻、逐字逐句比對史料的欽佩，又或許是被“史學不是年輕人的事業(yè)”所激將，部分同學躍躍欲試，想復制、模仿“檔案館大師”的研究過程，對于這些同學的熱情，筆者更多的是給予鼓勵與支持。學術的研究對于熱愛它的人們而言，十年寒窗是值得珍重的幸福體驗，論文寫作的過程，也是一次興味盎然的思想旅行與學術探險，希望這些年輕人的理想之花能最終結出碩果。

全課結尾筆者重新梳理了一下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年間一些熟悉與陌生歷史人物的行為：糞桶將軍楊芳、開眼看世界林則徐、六不總督葉名琛、師夷制夷的魏源、鬼子六王爺奕?……這些人物的選擇，無疑是帶著問題意識的，看似荒唐的楊芳卻在此前是常勝將軍，甚至繪像紫光閣，死后謚號勤勇？開眼看世界林則徐認為英兵不善陸戰(zhàn)，“腿足裹纏……屈伸皆所不便……”，甚至“一仆不能復起”？國人眼中昏庸無能的葉名琛，西方人卻把他視為強有力的敵方首領、更是反抗勢力的標桿人物，甚至是嗜殺的“廣州屠夫”，怎么理解這樣的差別？個體與群體跌宕人生的背后，是一個時代的轉折。

這些平時被教師一句帶過的史實面臨挑戰(zhàn)性的質疑，師生共同思考，尋找解答疑問的路徑。通過這些典型的個案式的人物研究，可以折射出近代史研究中的時代關切。失敗的戰(zhàn)爭、弱國的談判、“師夷長技”的過程，這一代人身上既有著移花接木地創(chuàng)新，又受到各種牽絆和阻礙。教師對于歷史問題有了自己的領悟，創(chuàng)設出具有“歷史味道”的質疑與問題，引發(fā)學生最佳學習動機、興趣，質疑與探究的時機才可能出現(xiàn)。課后就有學生對于葉名琛很感興趣，想要寫一篇關于他的文章。筆者在鼓勵他的同時也提醒他，不必大幅轉述一些專業(yè)學術論文中的觀點，如果想了解這個人，就要去讀一些原始資料，要緊的是把他放在整個時代脈絡下來看。對于這些書上所言不多或沒有涉及的歷史人物，學生們興趣盎然，興趣中產生問題這是選題的第一步，有興趣才能投入。

又如，講到新文化運動，筆者講了徐志摩與張幼儀的“民國第一文明離婚案”，讓學生對于此事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有同學就問：今天看來頗有爭議的舉動為何當時卻受到了人們的追捧？問題是思考的前提，筆者順勢再問：“哪些人追捧？哪個時期被追捧？以后的評價還是這樣嗎？”很快就有同學意識到，這是肯定徐的自由戀愛，是在兩千年專制社會被逐步打破后的社會態(tài)度，也是新文化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的呼喊的反響。這段上課插曲最后成為了同學們的論文創(chuàng)作和微視頻制作的靈感來源。

多媒體大數(shù)據時代，歷史研究的“問題”產生形式就更為多元，可以通過“泛讀”歷史文獻去發(fā)現(xiàn)，也可以通過瀏覽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發(fā)現(xiàn)，或許是從微信微博的一些微閱讀后產生疑問，甚至也可以通過與歷史愛好者的閑聊形成或發(fā)現(xiàn)。說到底，“問題”本身是大量存在的，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難。不過，筆者還是要強調一點，選題并不是在書桌前思考數(shù)小時就可以解決，選題，更需要的是平日里對感興趣題材的積累和對歷史現(xiàn)象與事件的敏感程度。

怎樣克服“年級越小，題目越大”的毛病？

有人說，學生年級越低題目越大，往往是初中生研究的是“孫中山與中國革命”，高中生會研究“孫中山對推動近代中國社會進步的作用評價”；本科生也許會寫孫中山的革命思想演變；碩士、博士一般是研究孫中山三民主義的一個方面。

高中同學寫論文，尤其喜歡挑選特別有名、特別爭議、特別重要的歷史人與事來寫。題目太大了，不僅在有限的時間無法完成，更可能涉及太多理論問題和知識領域，超出自己的思維能力。就高中生的而言，可以引導他們從小問題中可以闡發(fā)出大的意義來，把小問題和更大的歷史進程、更有意義的大問題聯(lián)系起來，不僅具有了宏觀的視野，也為之后課題進一步拓展和進行后續(xù)研究提供了可能性?！熬奂S多不相干的瑣碎材料、瑣小事例，加以整理、組織，使其系統(tǒng)化，講出一個大問題、大結論”。縱觀耕望先生諸著，正可見出這一研究軌跡，強調“面”的研究，少作“點”之探討：所謂“面的研究，研究問題，目標要大些，范圍要廣些。大題目，里面包括許多小的問題，如此研究，似慢實快，苦盡甘來，能產生大而且精的成績?！?/p>

對于歷史學家而言，“專精”和“博通”兩種品質，哪一種更重要？這是個歷史學界也爭論不休的問題。嚴先生的看法頗為獨到，他提倡從博通的視域中，研究大范圍內的小問題，力求專精。這也是常說的“小中見大”、“見微知著”。

不妨把“大題目”看做某一個范圍，從中選一個比較小又“有話可說”的角度來寫。如高二的張若沖同學是個歷史迷，受到附中濃濃的人文氛圍的熏陶，他對于近代歷史上的知識分子尤其感興趣，筆者問他想寫誰，他脫口而出：“當然是胡適！”當他說起自己的“胡適”情結更是頭頭是道：因為喜歡歷史，所以想寫近代歷史上的知識分子的擔當與追求；因為喜愛文學，所以對新文化運動中的胡適欣賞不已。筆者建議他先在自己挑選的問題中進一步篩選，保留幾個認為具有研究價值的問題，然后把它們精確地表述出來。精確地表述可以使問題具體化，并排除許多似是而非的枝節(jié)問題。就題目的確定，筆者和他前后交流了近一個月，從“胡適與文學革命”、“胡適的教育觀”等常見的選題，到劍走偏鋒的“胡適與喪葬禮儀改革”，或因文章創(chuàng)新點不足、或因資料過于難找而被否定，一次次碰壁并沒有讓他氣餒，也沒有放棄胡適這個人物，最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有次，在歷史課堂上探討民國社會的新與舊，大家聚焦于婚戀悖論，張同學侃侃而談：新女性觀念與傳統(tǒng)婚姻狀態(tài)的矛盾，始終困擾著胡適的矛盾，一方面源于胡適希望向西方文化學習、追求自由的婚姻，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性格和文化背景等因素受困，或是最終回歸傳統(tǒng)文化。時代有其特有的問題焦點，在那個時代，許多知識分子紛紛打出了自由解放的旗號，但是在這面旗幟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時髦表象與守舊內核的矛盾，還蘊含著新舊碰撞與中西融合的糾結。他的發(fā)言贏得掌聲一片，他的論文題目也最終選定，即胡適的女性觀。理解胡適對女性觀念的認知變化，感受其跌宕起伏的生活，解讀這樣一位新文化中的舊道德楷模的內心糾結，感受特定時代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

注意處理好題目大與小的關系是十分重要的，選取切口要小，但也要以小見大，能折射、映射歷史的選題可能更有意思。嚴先生強調研究要重視細節(jié)而不失宏觀主旨，精細而能見其大，故能避免研究的碎片化；在宏觀通識的基礎上做深入細致的研究，不僅是治史的基本原則，也是人文社會科學應遵循的準則。

在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中發(fā)現(xiàn)新的選題

當有了許多問題之后，剩下的應該就是考慮題目的價值，嚴先生在書中特別強調“選題意義”，勾勒指陳，十分具體明白：價值在于一要“可信而合乎事實”，二要能比前人“更進一步”。治史當“以發(fā)掘史實真相為主流，以解釋、論史為輔助。找出史實的真相寫錄下來，可以永遠于人有用，即永遠不算落伍”。這樣的標準對于高中生的歷史研究同樣是有效的。

選題，既可以關注學術研究，盯著學者們的題目，亦步亦趨，找個機會在某個地方重新調查一下。也可以開發(fā)自己的眼光，雖說年輕有著閱歷和能力的不足，但敏感和敏銳的優(yōu)勢還是有的，或許能看到司空見慣、習以為?，F(xiàn)象中的問題，想出一些非常別致的題目。

記得高二的陳子健同學交上來的初稿讓筆者吃驚不已，他的題目是《李秀成蘇州時期的城市政策及商業(yè)政策評價》。問他為何會想到選擇這個內容來研究，他說，本來想寫曾國藩的洋務思想萌芽，通過查閱學校圖書館館藏文獻，發(fā)現(xiàn)相關文獻較少，但同時發(fā)現(xiàn)太平天國中外資料較多，故轉而寫太平天國。為了更好地完成文章，陳同學還利用暑假前往蘇州博物館、滬蘇兩地圖書館和檔案館查找資料，還通過走訪以及采訪等形式收集史料。他的題目很不錯，我們交換了一點意見，建議他思考不同歷史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不是對現(xiàn)象（事件、過程、人物、政策等等）進行敘述，這種聯(lián)系既可以是因果關系，也可以是相互之間的關聯(lián)性。最后，他的題目定為：《李秀成蘇州時期所行內外貿易政策評價——兼論李秀成的洋務早期實踐》，從李秀成的早期實踐與思想變化探討洋務思想在中國的萌生與最早的發(fā)展。他的努力讓筆者想到了嚴先生強調的治學要下功夫，史學論著應“充實而有光輝”。就這篇文章來看，“材料豐富、踏踏實實”，在高中生的歷史寫作中實屬難得。

又如，高二的陳馨玥同學想寫林則徐，一開始大家都不太看好。但聽了她的想法后，筆者卻決定鼓勵她去寫。她在所有的學生中可以說是最勤奮的了，從交提綱到最終稿，一共修改了5遍，其中改動較大的有3次，最后也獲得了很好的評價。頒獎的時候，她的發(fā)言讓筆者欣賞不已，她在《映像?印象?形象——三重記憶中的林則徐》寫道：“兒時記憶中的映像，是投射在我記憶中的影子；學習歷史后形成的印象，是課本留在我腦海中的知識構建；這些都讓我對林則徐充滿好感。于是不自覺的傾向性在筆尖流露，而史料的選用也有著輕重之分。寫著寫著我覺得自己更像在描繪著理想中的英雄，筆下的林則徐高大而不真實，偉岸而不生動。是在近代無數(shù)贊譽累積下的高大全形象。于是在老師的幫助下，我繼續(xù)閱讀史料、數(shù)據、專著，閱讀到了活生生的人物和實實在在的行為。我讀到了書上沒有寫下去的歷史，原來林則徐在禁煙前后也有著見識上的局限，被流放后也曾失意落寞，邊疆建設中蘊含他重啟仕途的渴望……這一切都讓我意識到，林則徐畢竟只是十九世紀中葉的一位士大夫，他終究沒能走出舊時代。經世致用，精忠報國、開眼看世界、抵御外侮、鞠躬精粹……多重的形象疊加在一起，也許這才更接近真實的林則徐吧！”我覺得她的反思更讓我眼前一亮，作為高中學生能有這樣的想法實屬不易?！翱慈巳怂芸吹玫降臅?，說人人所未說過的話”，一樣是選題之創(chuàng)新與價值的體現(xiàn)。在一次次指導學生寫作的過程，與其說是筆者指導學生選題，不如說是學生的選題啟發(fā)了筆者。

愛因斯坦說過的一句話：提出一個好問題比解決它更重要。這句話真的非常深刻，一個人選出了一個非常好的選題，有質量的問題，他解答不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個有價值的研究對象，后人都跟著下手，多少人都在朝這個方向走。筆者和同學們談論文選題，講到愛因斯坦的追求，是想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選題的重要。選題是一種智慧，對同學們是這樣，對前沿的科學家也是這樣。

對于不同風格的研究者而言，選題會有不同的眼光和標準。就高中生而言，筆者覺得好的選題在于適合、真實與意義?！坝呀疳樁扰c人”，嚴先生將一生治學經驗作全面總結，現(xiàn)身說法撰述研究方法，如今筆者通讀嚴耕望先生的《治史三書》后，把先生切實有效的方法作為學生的寫作指導。無論與筆者與學生，如同“有大師在旁為我接招拆招，解說點評，自能給人莫大啟悟?！豹q如開啟另一扇學術之窗而豁然開朗，心中不禁涌現(xiàn)了孫中山當年赴美后的感慨——“今日始見滄海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