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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語所研習營:Philology對陳寅恪傅斯年的影響
第二十六屆歷史研習營以“世界史視野中的匯流:思想、文化、人群、工藝與制度”為主題,于2017年1月20-23日在“中研院”史語所文物館舉辦。學員共六十一人(除去一位未能與會外),其中三分之二來自中國臺灣;所屬院校則除兩岸大學外,有日本、德國、加拿大、澳洲之院校。
在20日上午之迎新會上,研習營召集人、史語所之張谷銘副研究員引言提到,研習營不只是讓學員暫離自己的學校,到史語所學習,也是史語所得以接近年輕學生,聆聽他們想法的機會。接著史語所代所長臧振華院士在致歡迎辭時,除強調上述研習營的定位外,更提醒學員不只要聆聽課堂內容,還要思索、發現新問題,以深化學習內容。本次研習營與過往一樣,由各講師為學員準備課堂資料(多為自己著作),來臺前先行研讀。所不同的是,與往年上下午由講師講授,晚上分組討論、互相報告論辯的做法不同,今年晚上的討論時間,改由同學向當天授課講師發問。
在上述歡迎辭結束后,主辦方特意邀請包括筆者在內的非臺灣出身學員,與臧所長聚餐。據筆者參加第二十四屆研習營的經驗,并上屆研習營之學員報告,此乃史語所作為東道主,歡迎外來學員之禮,旨在透過輕松的用餐時間,交流臺灣并外地之情況。臧所長是人類學者,在用餐期間著重介紹臺灣的人類學研究歷史并現況。臧所長指臺灣的人類學研究始于日治時代,有輔助殖民統治的需要,至戰后國民政府來臺,遂導入大陸之人類學研究。如李濟先生在臺灣大學成立考古研究所,凌純聲先生在“中研院”創辦民族學研究所等,為戰后臺灣的人類學研究奠基。特別是李濟先生鑒于1949年后不能再到大陸調查實地,而人類學之研究實不能局限于資料,故開展本土考古研究,培養出如張光直先生等出身于臺灣的初代考古學者。臧所長繼指對人類學研究而言,臺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臺島有各種地理環境,而與不少重要的人類學課題的研究,如南島語系(Austronesian languages)的研究,就需要遡源至臺灣。臧所長又提到臺灣的考古學亦是與大陸相同,以一種所謂“基建考古”——因基礎設施建設發展而發現古跡,進而引起考古調查的一種流程,故有著與基建工程斗快的節奏,但考古人才培養不易,全臺二十系所的師生,每就考古發掘,疲于奔命。
其后開始正式之授課。下文茲據筆者之學經歷與關心,擇要介紹本次研習營之情況。

回顧新史學
20日午后先由杜正勝院士以“重訪‘新史學’”為題,講述“新史學”的理念,并介紹創辦《新史學》與研習營的過程。杜院士表示各國皆有新史學,今課所講乃其自身之學研經驗。新史學,據其投影片的說法就是“以求真為本務、反映時代精神、客觀與意義兼具的學風”、“拒絕為歷史而歷史的研究,代之以了解現在和改善本來,從政治、外交,轉到社會經濟、思想的發展”。杜院士表示新史學來自其自身面對史學研究中“骨骼與血肉”不相稱之困境:他反思其早年《編戶齊民》(聯經,1990)等著作,著眼于歷史中的政治、制度等歷史事實的“骨骼”,但對時人的實際生活(即所謂的“血肉”),實少有留意。杜院士自述其實際研究例子為史語所所藏、描寫清代中期平埔族生活的《番社采風圖》的出版。他說史語所準備出版該書時,需為之作一說明,但以不能指派同仁研究,故其自行為之,乃得接觸平埔族社會面貌,從而了解歷史的“血肉”。
而對于前一點世變與新史學的關系,杜院士指出這是受其師沈剛伯教授的影響。沈教授不相信“史學即史料學”可以得到歷史的真相:世變與學術關系極大,史家無法脫離變動不羈的時代;而且史料總有不全。這些想法,促使其最終發起創辦《新史學》。
Philology與東亞學術
與杜院士的課堂相呼應(或某種意義上可稱作“反動”)的,是召集人張谷銘先生以“Philology: 西方、日本與史語所”為題的演講,內容來自他的論作《Philology與史語所:陳寅恪、傅斯年與中國的“東方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87.2,2016)。張先生之研究以西方文藝復興至啟蒙時期的歷史,故得以詳述philology(有譯作“語文學”者)在西方之源流,后半則及于這種學問(或治學方法),傳入東亞的日本和中國,特別是對史語所研究風格的影響。張先生指philology類近于中國傳統學術中的小學和文獻學,是對文字、詞匯、文法以至文獻作批判研究,本是源于圣經研究的一種手法,之后應用在希臘、羅馬、拉丁諸語言之典籍。近代以來,philology在德國一枝獨秀,很大程度歸功于以收集整理童話(并非一般人認為的“創作”)聞名的格林兄弟(Jacob[1785–1863] and Wilhelm Grimm [1786–1859])。格林兄弟透過整理德意志的民間傳說以確立德意志國語,而使philology的研究手段突飛猛進。以philology治東方學,始于梵文研究。本源于英人治印需要,而后德國以本有優勢后來居上,甚至將梵文研究成果聯系到歐洲諸語,促成語言學上印歐語系(Indo-European languages)之成立。
于是盛行于德國的philology,主要透過日、中兩國學者留德的契機,傳入兩國。張先生以日語學者上田萬年(1867-1937)為例做了進一步介紹。上田畢業于帝國大學和文科后留學德國,親炙當地philology,回日本后即以之推動各種日語改革運動,包括統一日語的書寫系統。這可謂近代日本學術中受德國philology影響之大者。
至于中國方面,張先生舉出陳寅恪和傅斯年兩人都留學柏林大學,并將philology的訓練帶回中國:陳學習梵文、巴利文、藏文、滿文、蒙文及當時新近發現的中亞古文字,傅亦學習梵文和藏文,并熟悉希臘文和羅馬文的classical philology。張先生進一步提到,Philology之異于傳統所謂小學者,乃在研究外國語(即如德國學者研究梵文),二則為觀照全面,研究時運用到各種與史料和時代相關的不同語言材料(comparative philology)。這個觀點在陳寅恪身上得以發揮。陳氏批評唐以后治《金剛經》者皆不曉梵文,“誤解不知其數”,而治元白詩、彈詞七字唱之體,實多得益于梵文。
而傅斯年本即認為“本來語言即是思想,一個民族的語言即是這一個民族精神上的富有,所以語言學是一個大題目”(《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故有機會在中研院成立研究所時,便成立了歷史語言研究所--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不過,陳氏多涉諸語學,其成就見于其中國中古史研究;而傅只在留德后期方習philology,其貢獻在于研究工作之指導思想,而非實際研究成果。
筆者對philology這個題目殊感興趣,聽畢演講后,有兩點聯想:既然中日均曾受德國philology影響,則作為其余緒的史語所與東大東洋史研究室,后續發展有何異同?而特就傅斯年而言,在《史語所工作旨趣》中點名批評“不能用新材料”(主要是治文字學時不信甲骨,與羅振玉、王國維針鋒相對)的章太炎一派,在張先生的論述中似有失音處。關于這一方面,可參平田昌司《“仁義禮智”を捨てよう――“中央研究院”歴史語言研究所の出現》(小南一郎編:《學問のかたち-もう一つの中國思想史》,汲古書院,2014)。

近代東亞的醫學史
第二天的課程,上午由戴麗娟、陳正國兩位老師(均為史語所副研究員)分別講述“東西匯流: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及其博物院”、“專制:東方、西方、再東方”,下午則由“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雷祥麟副研究員講“重探衛生現代性──醫學史與現代東亞的形成”,及史語所助研究員巫毓荃講“近代日本的呼吸靜坐法與神經衰弱”。篇幅所限,茲集中介紹雷、巫兩先生的演講。
雷先生以一幅圖畫為楔子,展開其對歷史中醫療和政治之間的省思。該圖是1840年英人描繪清人一邊觀測日蝕,一邊頂禮膜拜,旁述則為“雖然中國人已知(日蝕)是由自然因素所致之現象,唯囿于舊俗太深,無法止此(儀式)”。雷先生用這樣的一種張力來呈現表面上科技與政治的對立,然后帶出近代中國吐痰、肺結核的衛生議題,如何與政治運動相關。
雷先生引用日治臺灣總督府及孫中山的言論,指出衛生一向作為中國落后之證據。但在1934年國民政府發起的新生活運動中提到要維持整齊清潔之部分,則與一般認為該運動旨在恢復固有道德之異。雷先生認為,這與前一年開展的肺結核防治運動相關,而轉入吐痰、肺結核的主題。不同于歐美、日本將肺結核理解為一種社會性疾病(social disease),在1930年代的中國,肺結核常被理解為源于中國文化的“家庭疾病”(family disease)。因為在中國人家中,病人和常人一同起居,隨地吐痰的習慣相當普遍,而且進食時都不用公筷。因此,著手于家庭內的衛生情況,將家庭病理化,成為改善肺結核、扭轉中國人不文明形象的戰場。
雷先生更指出,新生活運動刻意選取禮義廉恥,是為了超越“家庭主義”道德;而提倡中國所缺乏的“民族國家主義的道德”。換言之,這其實不是一般所想的延續固有道德,而是延續了梁啟超所倡導的“道德革命”:“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而新民出焉矣”。這樣,不隨地吐痰、使用公筷等改善衛生的做法,確是超越家庭主義的公德的代表性行為。實踐個人衛生習慣是為了幫助個人自我隔離、抵御來自家人的威脅,又避免傳染疾病給“非特定個人”。這樣會疏遠原本親密的家人,另一方面又對他人產生負責任的新道德。
但雷先生提到,在破除家庭對個人的控制之余,新生活運動非為還其個性,而將之納入國家體制,成為有益于黨國的一員而已。這一論述,聯系到新生活運動本來就要求“生活軍事化”相呼應,饒足深思。

(本文原題《史語所第二十六屆歷史研習營參加報告》,現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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