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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謝春彥文圖追憶馮其庸:其庸夫子——一個真正的耕讀大家
文化學者、紅學家馮其庸先生辭世后,讓文化界不勝哀悼。《澎湃新聞》藝術版特約請馮其庸先生的友人、知名畫家、評論家謝春彥撰文憶舊,并刊發他去年現場為馮其庸先生所繪的速寫。馮其庸先生出身江南無錫農家,是一位當代真正的耕讀學問大家。他在通州的張家灣建了“瓜飯樓”,院內樹巨石磊磊,花木扶疏,有老梅數本,他的文集就題作《瓜飯樓叢稿》。他在文人畫中有農耕者的樸素厚重,樂觀天然之概。

其庸夫子走了,這是丙申年繼賀友直先生仙去后又一位我心儀的前輩離開了我們,心中真是難過得很!
想起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全國紅學會上就認識了馮先生,那時老一輩的紅學家濟濟一堂,新一輪方起,熱氣騰騰,令人感到一片學術盛象。晚上馮先生不顧疲勞為大家寫字,大多是他自己作的有關《紅樓夢》和曹雪芹的詩,我自然是受惠者。以后每到北京便也常常去拜會他,總是讓我受益良多。馮先生一向忙于學術,對于后學提攜有加,溫潤而熱切。二十年前我的藝評集《春彥點評錄》出版,他知道后,一口氣寫了好幾千字的長文作序,教我感激慚愧。

其庸先生出身江南無錫農家,是一位當代真正的耕讀學問大家,他告訴我,直到赴北京參加工作前,他還是拿著鋤頭種田的農家子,他一輩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總是心系百姓,有著無限的家國情懷,數十年以筆作耕,就是任勞而樂不止的老黃牛。中國人說六藝之學,他就是一個典范。他先前住在市區的文化部紅廟宿舍,后來在通州的張家灣建了“瓜飯樓”,是不忘根本之意也。院內樹巨石磊磊,花木扶疏,有老梅數本,他的文集就題作《瓜飯樓叢稿》,計35卷,于此編就,有1700多萬字,所涉廣博,當世罕見。他的書畫之作亦是學人風貌,山水花卉獨出己面,墨色恢宏,色彩奇麗,在文人畫中有農耕者的樸素厚重,樂觀天然之概。

新世紀初我集海內外友人舉行“黃河之會”書畫展,他知道后慨然以大作參加,于大家以深深的鼓勵。他又熱愛攝影,2001年在上海圖書館舉辦他的《馮其庸考察玄奘之路暨大西部攝影展》,更是把現代攝影和他的學術考察生動地合而為一,足稱老人家的開創之舉。他以七八十歲的高齡跨高原度翰海,平時體弱多病,師母說他背著相機,一踏上大西北就什么都好了。

馮先生正派正直,于我關懷甚多。幾年前,有一畫壇“狂生”到法院告我,他立即打電話來表示慰問,仗義執言,令我感動。先生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國學院任國學院院長,此公曾走門子要謀副院長的位子,馮先生也在電話中說堅決拒之,否則他便請辭院長,結果“狂生”終于敗北。他對于我的小友攝影家丁禾也是關愛有加,多年來指導他以攝影而步入學術與歷史的大道。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2016年3月25日,攜了舍弟春聯等到瓜飯樓去探他和師母,他雖然躺在沙發上行動甚為不便,還是興致勃勃地跟我們說話,講起他當年如何手抄庚辰本《石頭記》,在萬家墨面之際如何分別藏在兩處,他是真正寶愛《紅樓夢》和曹雪芹的大家,用情之深用力之勤可見其堅。多時不見,真是高興,我遂對著先生為他寫像,先生居然十分滿意,表揚了一番,我又另紙寫了幾句呈他:
二月來朝瓜飯樓,梅花怒放古通州。
平安亥戊新年好,檢點曹侯舊石頭。
曩歲來時先生瘦,今朝筆健勝飛舟。
師母送我們出來,院子里兩株古梅正開得好,我恭祝他們二老健康吉祥,不想現今正又是梅花開候,馮先生竟看不到了。
丙申臘月廿七日于海上淺草齋

【延伸閱讀】

謝春彥2000年為馮其庸所作的漫畫
謝春彥
第一次到前洲,也是第一次聽說前洲這個地方,更第一次知道相熟三十多年的馮其庸丈竟是此地鎮上馮巷老村子的人。
上燈時分,我和設計家王震坤君下了高鐵在無錫的惠山站急切地出來,癡癡等許久,竟然沒有接客的——難道馮先生的帖子下錯了?因為吾二人是專程來參加明晨此處“馮其庸學術館”開幕慶典的呀!
大紅學家馮其庸先生,當然大名鼎鼎,我熟悉的那一輩有學問的紅學老人們相繼凋零,他真是僅存的碩果孤獨的牙齒了。張愛玲說紅樓是一種夢魘,過去的百多年間,雖然國事偃蹇如夢如魘,紅學曹學還是一浪一浪不止不停,馮先生自是逐浪的神龍,于或清或濁中保持著書生本色,所謂“一夢紅樓五十年”,不獨研究成果斐然,也推動了紅學大業的前進。先生今年壽高九十,畢生學問不止紅樓,極不專業的說吧,光摸摸他的《瓜飯樓叢稿》堂堂皇皇新出的三十二卷,還能不吐舌頭嗎!
一熱心的前洲后生不拔刀卻出車相助了我們這兩匹呆馬,一剎那便從夜漆麻麻闖進了大光亮大璀璨,這哪里是個鎮子,簡直是一座規劃建設得十分現代而沉穩莊重的大城市啊!車快如飛,于夜色的冬風中卻令人生出“苜蓿連云馬蹄健,楊柳夾道車聲高”的春之豪邁來……后生不姓馮,卻也是前洲鎮土生土長,更認識和熟知老家馮巷出身的馮先生的種種業績和傳奇,說得頭頭是道,倒也親切有味,他甚而知道馮丈“庚辰本”的說頭,真是逼出我一句“前洲真是才大氣粗呀”!
無疑馮先生自然是當今無錫前洲這個在解凍開放后迅速發展富得冒油流彩令人簡直不可辨識相較的新市鎮,最大的學者最大的才子了。氣粗者不獨是有錢,對文化的尊重則更表現出自宋元以來此地的偉大文人傳統,在江南瓊林中,自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和資格,錢賓四、錢鍾書等等一系列光輝的名字皆彪炳學術史冊,而出身馮巷貧苦農家的馮先生就是從“無錫國專”走出來的典范人物。次晨,天氣大好,前洲鎮鎮政府居然在高樓新宇之側連成一座十分現代又十分恰當融于秀水明山的文化新館,年近百齡的國學大家饒宗頤夫子以蒼勁而豐美的小篆題為“馮其庸學術館”,澄明藍天下,彩旗獵獵,人頭攢動,身著漢官儀之服的男女小學生們,活潑而莊嚴地吟誦著古典章句。九十的馮丈一身玄衣,面色紅潤,我在一旁畫著他的速寫,分明見眼中有晶瑩的水分噙而未落。他把所書的吟經班銅牌授于這些娃娃,這比那講壇的戲說更教我心折感動。部長、院長、校長學者們賀辭后,是老人家身上擁著黑棉猴膝上裹著毯子像一尊老羅漢那樣地細說種種,他說“予今九十,三十離鄉,客居京華六十年,如丁零之歸來,城郭人民俱非,欣故鄉之繁華,傷舊人之不得見……只有兩株千年的銀杏樹依舊。我是農人的子弟,什么種稿耘田的事都在馮巷的土地上做過,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老農,忘不了家鄉、土地、故人和新一代的子弟……”
我畫了馮丈小像,背景是他七上昆侖開創的西北七彩山丘,壯心不已,唯斯民唯學問為上上,只在空白處寫下以下幾句誠懇的順口溜聊表“高山景行”之敬(見王運天先生賀幛):
敢教奇紅上筆端,丹青青綠碧于天。
人生壯麗寬堂過,瓜飯樓頭九十仙。
一笑江東名利客,昆侖七上自悠然。
(注:此文撰于2013年)

延伸閱讀: 關于我的師承、學術研究與書畫
馮其庸
我民國時期在無錫國專(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讀書時,唐文治、王蘧常先生都在國專教書。
無錫國專是這么個情況,校長是唐文治先生,唐文治先生已經年齡很大了,但他還給我們上課,我聽他講《詩經》,他是前清的進士。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無錫國專于1946年春節過后就恢復招生了。抗戰時期遷到廣西去的無錫國專本部還沒有回來,先在無錫開始招生。那個時期王蘧常先生是教務長,但是他在上海無錫國專的分校,他是隔段時間來一趟無錫。下半年廣西分校遷回來了,教務長是馮振先生。馮振先生是研究老子、古文字、詩詞的。就在這個時候,我還專門拜了錢仲聯先生為師。當時,我有一個朋友,是錢先生的學生,詩寫得極好,他叫嚴古津。他說我的詩寫得比較好,天賦好,他覺得我不拜錢老先生太可惜了;他又對錢先生說,你不收這個學生也太可惜了。所以錢先生就答應了。
嚴古津說這兩位老師都要拜,所以他專門請了錢仲聯先生到無錫來。我就從學校出來,專門去拜錢先生,是在無錫公園的一個茶座里拜他為師的。這兩位老師很了不起,我永遠也忘不了,我讀書也是受他們的影響。再一個我還受朱東潤先生的影響,朱東潤先生對我也特別好,他講的《史記》,講的杜甫,我都認真聽。他的書法也好,他給我寫了不少字,我現在都保留著。他真草隸篆寫得都好,有書卷氣,學術成就也非常高。還有一位對我影響較深的是童書業先生,講秦漢史。我覺得這幾位老師都非常難得。王蘧常先生講課從來不帶書的,錢仲聯先生講課也不帶書。
先生最有名的著作是《諸子概論》,他專門給我們講《莊子》。一個學期一篇《逍遙游》也沒講完,但是他給我最深的啟示是讀書一字一句也不能含糊。他每讀一句莊子《逍遙游》的原文,就把這一句各家的注疏都背誦給你聽,而且分析誰說得對,誰說得不對。最后,他綜合前人的注疏,結合自己的體會,這一句應該怎么解釋。他做學問都非常扎實,雖然一篇文章沒講完,但卻給了我重要的啟示。懂得了如何讀先秦的古籍。童書業先生講秦漢史也是不帶書的。
童先生跟唐蘭先生討論古文字、金文,他每寫一篇文章都要跟我們暢談,“我這篇文章寫得怎么怎么下功夫,我要駁倒唐蘭先生”。文章很快就發表了,發表以后,唐先生就回應他的文章。他們當時都非常友好的。
唐先生在故宮工作。童先生看到唐先生的回應文章,馬上就很坦誠地講:“唉呀!唐先生又回答我的文章了,把我的論點駁倒了,我要進一步作論證了。”他們的辯論都是很認真而和諧的,童先生每次講這些爭論,都非常高興,把我們這些學生都帶到這種認真的學術氛圍里頭去了。我就仔細地去讀他們的文章,讀他們的文章所牽涉到的許多資料,越讀越有興趣。王蘧常先生、錢仲聯先生、馮振先生、童書業先生、朱東潤先生把我帶進了學術領域。他們首先給我影響的是他們讀古書、讀原書,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且思維深刻,這是給我最大的教益。讀書要多思考、多了解。后來我受錢穆先生的講演影響(錢穆后來到臺灣去了),他有一次演講說做學問要“我見其大”,要看大的,不能鉆牛角尖。我后來反復思考這句話,一直牢記這句話。我就覺得做學問要大處著眼,而且還要小處下功夫,小的細節都不能放過。所以我后來形成了自己做學問的方法,就是讀古代文獻,認真地細讀。我寫《項羽不死于烏江考》,就把古代文獻反復讀了。不僅只讀古代文獻,還必須做實地的調查。還要重視地下發掘,實地調查是地面的調查,我們國家歷史悠久,發展得慢,到解放前基本上原始地貌都保留著。我要調查項羽的古跡很多,當年秦漢的遺跡還在,我到蘇北盱眙那一帶去調查項羽起兵的情況,他們告訴我項羽起兵時,有一支起義部隊歸屬項羽了,起義部隊占領的那個古城,現在還在呢,我們到那個古城去,城墻很高,四周的城門口都還在,城外的護城河也都還在。項羽立楚懷王孫心為帝的地方叫盱眙,但是盱眙已經換了位置了,古盱眙不是現在的盱眙。弄明白以后,我就專門到古盱眙的遺址去做了調查。看到了當年留下來的一些遺址。又到了項羽的故里,《史記》上寫“項籍者,下相人也”,下相就是現在蘇北的宿遷。到了宿遷,他們還請我寫了“項王故里”的牌子。那里還有項王手植的梧桐,這當然是后來傳說的。
總而言之,古代文獻、地面調查、地下發掘三個方面結合起來,進行研究,會使你對歷史事實了解得更確切,更有證據。我第一篇學術文章寫的是《澄江八日記》,那是1947年夏天的事,我23歲,我去調查江陰人民抗清斗爭的史實,清兵占領江陰,死了三王十八將,江陰全城的老百姓只剩下八十幾人,其余的全都戰死或不屈而死了,其中一部分是被清兵屠城屠殺的,一部分是不做亡國奴自殺的。有一個大的四眼井,這井圓周很大,上面一個大石板,開四個井口。據記載,老百姓不愿做亡國奴,死不投降,都擠到四眼井里去自殺,到后來井都滿滿的了,還有人將腦袋硬擠進去淹死。這個“四眼井”我去時還在。還有玉帶河、明倫堂、花山,這些地方我全部調查過了。所以回來后即寫了這篇文章,發表在當年的《大錫報》上。
結合歷史地理認真調查以后,對歷史真相就會明白了。
玄奘取經之路也是我要搞清楚的問題,他從哪個地方出去,從哪個地方回的祖國,他回來的那個山口我也調查清楚了。也是根據古代文獻,因為唐代文獻記載著玄奘是從瓦罕地區回到中國的。我到帕米爾高原,第一次到了紅其拉甫,4900公尺高的高原,崇山峻嶺,沒有找到什么證據。我還不死心,第二次,我再去帕米爾高原,我要到明鐵蓋達坂,部隊還不讓我去,說那里已是邊界,道路很險,很危險。我說“你們南疆司令親自批準讓我去的,我一定要去”。后來他們就送我去了,部隊前線接近邊境了,對面是克什米爾,印度與巴基斯坦爭議的地方,以喀喇昆侖山為界,這一邊是我們。我先是到部隊的宿營地,我出來看看周邊環境。意外地看見路邊插了一塊牌子“瓦罕”,箭頭指向遠處的喀喇昆侖山口。我一看“瓦罕”高興得不得了。因為這個古代的地名沒有變。古代文獻就是說玄奘是從瓦罕地區回來的。
我從小就崇拜玄奘刻苦治學、追求真理的精神。玄奘那種一輩子吃苦,從來沒有向困難低頭的精神也影響著我。他在佛學方面的貢獻真是無出其右。我覺得這種做學問,這種做人太值得人崇拜了。他一輩子追求真理,求真求實,一輩子奉獻,自己從沒有什么享受,這種精神是崇高的,永遠值得人們學習的。后來到了無錫國專,讀了不少書后,就更加崇拜他那種做學問的精神和他的道德力量了。
唐詩里有一首《香積寺》,王維的詩,“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我1964年在長安縣搞“四清”的時候,就問清了路線取道到香積寺去。當時身體很好,我爬上高原,一直往香積寺走,跑到香積寺,香積寺遺址都還在。現在寺也在,只是范圍縮小了。我一看盡是高原沒有山峰,我想古代的香積寺地址沒有變,地理位置也沒有變,山也不可能移動。但是現在是一望無際的大高原,估計那個時候樹木一定比較多,現在的香積寺前還有一棵大樹,唐詩說“數里入云峰”,其實這山峰還離得很遠呢!所以,最終要理解古詩的意境,還是要親自去了解。在詩里,不是說古人說假話,是形容,形容它與遠處的深山。那么,你不去看,光從字面上去理解,還以為香積寺在深山里頭,其實并不在深山里,離深山還有很長一段路。
我覺得讀古書跟這種實地考查的感受都太重要了。1964年搞“四清”運動,我在終南山底下,終南山很高,我在西邊,早晨起來見不到陽光。因為終南山很高,把太陽擋住了,終南山西邊要比終南山東邊晚亮兩個小時,至少有一個小時。所以,我就想到了杜甫詩《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我住在終南山西邊以后才明白,這個“割”字,從音韻上來講與隔開的“隔”一個音,實際上是“陰陽隔昏曉”,隔開,把“昏”和“曉”隔成兩半,那邊已是曉了,這邊還是昏。如果是切割的“割”,它的意義就講得不準確了。終南山把整個天地分隔成這面是陽面,那面是陰面。所以要理解古書,實地的體會、調查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喜歡考證,什么問題都要找證據,到現在還是。這幾十年我找出來了曹雪芹家世的許多史料。不考證不調查,沒有史證,不放心啊!《澄江八日記》那篇文章是1947年10月23日發表在《大錫報》上的。那時才二十多歲,到現在86歲了,我寫文章還是離不開文獻的閱讀和實地的調查。
王蘧常先生熟悉先秦諸子,而且記憶力強。有一次去看望他,告訴他我去調查項羽本紀,我說項羽實際上死在東城的,沒到烏江,死時只剩一十八騎。他說“你錯了,是二十八騎”。還說“你不相信,可以從書架上拿出書來查”,那年他已經90歲了。我說不用查了,我明白了,我是把《三國演義》里的華容道一十八騎誤記到《項羽本紀》里來了。你想,王老先生的記憶力有多驚人,對古書熟到這個地步。王老先生看問題精辟啊!這給我一個深深的教訓,對古書要認真地讀,反復讀,要記在腦子里。凡是記住了的、能背誦的、忘不了的才是你自己的東西。你看過的,再用還要去查書,這還不完全是自己的東西。
錢仲聯先生,我沒有聽他講過課,因為是學校以外拜他為師的。但是他的記憶力是人所共知的,他與我談詩文,所涉及的詩和文章,都可隨口背出,而且一點不差。
錢仲聯先生給我的影響,一是他讀古書真熟,他講任何詩集的一句話馬上就能念出來。他的研究生告訴我“你去試試看,你叫他背《紅樓夢》,連《紅樓夢》都能背給你聽”。我沒有敢去試他,但他告訴我,他母親嫁出來時(她是翁同饗家的),嫁妝里頭就有一部《紅樓夢》。他給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要多讀古詩。另外,寫詩要不停地、不斷地寫。可是我每次去請教他,他都說我的詩好,這是勉勵我。他寫信來,從來都認真。我永遠忘不了的,他得了癌癥,動了手術在醫院里頭,開始沒有告訴他是癌癥,動完手術以后,被他知道了。他一聽說是癌癥了,他說那我還有一件大事沒做,得回去做。剛動完手術你怎么能回去啊?醫生不同意。后來傷口開始慢慢愈合了,他就不顧醫生,讓保姆拿個輪椅把自己推回家。回家干什么大家都不明白啊!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關起房門,一天一晚,寫了一首七百多字的長詩送給我。他一直說要寫一首詩送給我,有這個病了,他怕沒有多長時間了,他一定要完成這件事,寫完了這首長詩,他就算沒有牽掛了。這是他的研究生告訴我的,我聽了非常激動,非常感謝,我說老先生怎么能這樣勞累呢?我就趕到蘇州去看望他,告訴他“您不能這樣不顧自己啊!”他說:“這是我心里的事!寫完了,我心里就舒坦啦!否則,我老記得這件事。”我說:“您這是結腸癌,癌癥部位切掉了,沒事了,以后您會更好的。”后來愈合以后,有段時間確實挺好。他告訴我:“你說的真靈,我現在比以前還好呢!”但是,一年后又發作了。我再去看他,不行了。他這首長詩稱贊我,稱贊得太熱情了,我都沒敢給別人看,我覺得老師的夸獎不能拿去給人看,怕有炫耀自己的嫌疑。前些時要出錢先生的詩集,知道有這首長詩,他們無論如何要放在他的集子里。他們說:“他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寫下來的,你不放進去,說不過去。另外,大家也會明白,你現在也不需要用老師的夸獎來炫耀自己,應該尊重老師,把它收到詩集里,印出來。”所以我就抄給他們了。現在這部錢老的詩文集已經出版了,收了好多首他贈送給我的詩和詞。
王先生對我讀古書,錢先生對我寫詩,朱東潤先生對我研究《史記》、杜甫,童書業先生對我研究秦漢時期歷史,影響都很深。還有吳白俗老師是我的詞學導師,他送給我一本他與喬大壯合出的詞集。他還指導我填詞。當然,我的讀書時代,已是抗戰時期到解放時期了,我小學、中學都未能畢業,種了十多年地,初時全靠自學,我沒有能像老師們那樣刻苦地、從小就開始讀古書,那樣下工夫。比起他們來覺得我沒有能夠繼承他們的學術事業,與他們比差得多,真是愧對恩師。
從寫文章上來講,《浮生六記》對我影響特別大。別人以為是《紅樓夢》,我說不是,《紅樓夢》是我很晚才讀的。《浮生六記》的文筆太漂亮了。還有晚明小品,張岱的《西湖夢尋》、《陶庵夢憶》、《橛文集》,還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記》、《西青筆記》、《華陽散稿》,晚明的小品,都給我影響很大。后來我讀了《史記精華錄》、《古文觀止》等又給我另方面的影響。我的文章力求清通、瀟灑,就是受晚明小品的影響。小學五年級我就失學了。我很小就寫詩,第一首詩是五年級失學以后寫的。一個種地的小朋友,叫鄧桐方,他和我交換著書讀,他借的書讀完后就給我讀,我借了什么書讀完了也給他讀。有一次,他要到遠處去當學徒了,那時,印象是到云南,小孩子不知道云南在什么地方,覺得是到天邊去了。我就寫了一首送別他的詩,五言古詩,當時都能背。后來我到高中一年級時,我的老師顧欽伯先生是詩人,我就抄給他看,他一看就稱贊得不得了。我說這是我小學五年級失學后寫的,不是現在寫的。那時是高中一年級,已經大一點了。顧老師說:唉呀!你小孩子時候就寫成這樣了,太不容易了。我說你能不能幫我改一下,他說一個字都不要改,他還念了兩句。這兩句我倒還記得,叫“簇上春蠶老,壟頭麥油油”。因為送別時是五月,我們南方的農村都養蠶,整個蠶從小一直養到結繭,我都會。小伙伴走的時候是5月份,剛好蠶已經要結繭了,所以說“簇上春蠶老”。“壟頭麥油油”,5月的江南,地里的小麥長得油光油光的。這是一首較長的詩,(上世紀)50年代我還能背,現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老師稱贊的這兩句了。
書畫方面,也主要是靠自學,自己領悟。我喜歡書畫,最早是因唐寅的兩句詩“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抗戰時期,國民黨是很腐敗的,社會也是很腐敗的。當時一個單純的農村青年,看到社會上這樣,心里也很反感,所以讀到唐寅這兩句詩,就覺得非常有味道,清高!人就應該這樣清清白白的。所以,很羨慕能寫字畫畫的。我在無錫讀高中一年級,認識諸健秋老先生,無意間,他從他的學生手中看到了我畫的一把扇面,他很奇怪,問是誰畫的,我也剛好在那里,我的朋友說是我畫的。他看了我半天,對我的朋友說:“你跟我學了三年,也沒有他這幾筆好。”我的朋友就說:“他很貧困,他的家庭很困難”。他說:“不要緊,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畫就行了,我不把你當徒弟看。因為拜我為師要交很多錢,要請客吃飯,這些都不要,你就來看我畫,你就當我的學生,但不拜師,你看我畫,看就是學”。他說“看就是學”,這句話就給我很大的啟示,使我終生受用。從這個時期,我就更加喜歡畫畫了。在此之前,我就喜歡畫畫,看了諸老先生的畫以后就更受影響了。無錫還有一名老畫家,叫秦古柳,秦古柳畫得也非常好,對我特別器重,說我本來就是畫畫的材料,“你應該好好畫畫”。我最后一次見他是“文革”以后,我去看他,他已經神經不正常了,看到我去后就嚎啕大哭。他說“你是我好朋友啊,你比我年輕啊,我對你期望很大啊”,然后就嚎啕大哭。他說“我本來應該畫張畫送給你,你難得回來,但是我連筆都不會拿了,我不知道筆是怎么拿的了”。神經完全紊亂了,因為“文革”中把他斗得不象樣了,毀了這樣一位好畫家。
我開始研究《紅樓夢》已經是“文革”開始以后了,自己的人生觀、自己的學術道路已經奠定了。我是用自己的研究方式、做學問的方法來研究它的。我自己覺得對它的理解幾十年來逐步逐步加深,到今天我自己覺得我比較了解了一點了。《紅樓夢》是一部非常淵博、很深的書,要想完全了解是很難的。我覺得《紅樓夢》是一部真正經天緯地的、了不起的大書,要解讀這部書一定要把清代的歷史康、雍、乾了解清楚,這一段思想斗爭史、社會史、封建制度所造成的許多對人的不幸,各個方面都得研究明白。《紅樓夢》把整個人生都寫進去了,把人生跟時代、跟社會的關系寫進去了。為什么他寫了那么多婚姻不能自由?是因為社會,因為制度,因為人的這種思想。所以從思想的角度來講,《紅樓夢》是一部寫思想斗爭的書;從社會制度來講,《紅樓夢》是寫封建制度腐敗現象的一部書;要從人的感情關系來講,《紅樓夢》又是寫人與人之間最深的感情的一部書;要從社會角度來講,《紅樓夢》把社會形形色色的、骯臟的、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揭露出來,也把人生的最深刻的、最神圣的、最美好的感情寫出來了。《紅樓夢》綜合來講,是一個大海,把人生的各個方面都寫到了最深的深度,尤其是寫人生,寫人的最深最純凈的感情,男女間最刻骨銘心、生生死死的感情,寫得那么深刻,所以,《紅樓夢》這部書,很難一下子憑個人的力量完全窮盡的。但是《紅樓夢》是怎樣形成的呢?是曹雪芹苦難的家世造成的。曹家經歷了百年的輝煌騰達,他自己小時候經歷了曹家最后的輝煌,同時也親眼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徹底敗落,自己親戚家庭的徹底敗落。那個敗落的慘啊!是無法想象的。你想李煦一家敗落以后,兩百多口人全部放在蘇州標價發賣,賣不出去的,就拿到北京放在崇文門標價發賣。再沒有人買,就把他們分派給許多大臣,你家里幾個,他家里幾個。曹雪芹那時已經懂事了,已經不是一個很小的小孩了。所以他說,“因念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為什么念念不忘這些啊?眼看著自己的親友、同齡人、長輩,他們的青春年華都斷送了,這種悲劇的命運和自己輝煌的大家庭徹底敗落的結果,永遠銘刻在他的心頭。還有當時程朱理學與反程朱理學的斗爭,婦女的命運,不合理的科舉制度,社會和官場的腐敗,種種現象都在他的心里激蕩,所以他要用他如椽大筆把它寫出來,但是又不能照實寫,所以就編了假語村言。當時的斗爭是非常尖銳的,《紅樓夢》為什么強烈反對科舉制度?反對四書五經?是當時社會上反正統思想的一種客觀的反映,這個要不是曹雪芹的親身經歷是無法寫得那么天衣無縫的。寫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寫得深刻,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以前都沒有達到的。《西廂記》寫得好,那只是那個時代的產物;《牡丹亭》寫得深,但還是明代的東西。曹雪芹寫人的心理、思想、感情寫得更加深刻,而且比以前有更深刻更先進的思想,所以我覺得《紅樓夢》這部書,是要憑多年的經驗去讀,一定要跟社會、歷史、制度、思想斗爭、社會風俗結合起來讀,才能完整地透徹地理解它,但它最集中的思想,是寫人生,寫人的命運,人的理想生活,寫人的最純潔的心靈,他是把希望寄托于未來的。
讀《紅樓夢》使你的文化水平提高,使你的人生理想提高,因為《紅樓夢》里把人最深、最廣、最美好的人生理想描述出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愛情的完美。完美的標準是文化、思想、性格、心靈的完美的和諧,是雙方的整個心靈的契合。這種契合,不是有錢就可以解決的,是人的精神境界的升華、凈化、超逸!寶、黛的愛情,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不要一切財富,不要一切門第,而要思想、要文化、要知識,要心靈的高度融合,要精神世界的高度的一致。所以,《紅樓夢》所描寫的理想,是一個很高層次的理想,是人類兩性關系的崇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境界的展望和預期。他所描寫的這種婚姻理想,到今天也沒有完全能夠實現,因為現在這個社會,從全世界范圍來看,人的感情是被金錢和權力扭曲的。《紅樓夢》是一部包含深遠社會理想的書,這一點我覺得大家應該好好去領會它,理解它。讀《紅樓夢》所能理解的深度,也標志著自己文化的深度。(本文根據2008年馮其庸先生與張公者對話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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