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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詩篇》主人公陳年喜: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
朋友們好:
我叫陳年喜,出生在中國西北秦嶺南坡一個小山村,那里至今依然是中國最窮苦的地區(qū)之一。2001年暮冬,我兒子一歲半,剛開始牙牙學(xué)語,我發(fā)現(xiàn),我所在鄉(xiāng)村的鄰居們開始有人出去打工,后來陸續(xù)有人捎錢回來了。他們?nèi)サ牡胤剑旧隙际俏髑貛X南坡的金礦。某天,擦黑時分,我接到同學(xué)托人捎來的口信,有一個架子車工的缺口,我當夜收拾好行裝,天亮?xí)r趕到工人集結(jié)地。
如果不是親歷,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礦洞的模樣,它高不過一米七八,寬不過一米四五,而深度常達千米萬米,內(nèi)部布滿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場,像一座巨大的謎宮。開始的時候,因為沒有別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我的工作是拉車。后來,因為一些機緣,我改做了巷道爆破,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與雷管、炸藥、死神糾纏在一起。這么些年,經(jīng)我手使用的炸藥雷管大概要用火車皮來計算。去年,因為時常發(fā)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頸椎傷病,我接受了一筆捐贈,做了手術(shù),也因為傷病的緣故,不得不離開礦山,到這時,我在礦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

我妻子的弟弟也是一名爆破工,28歲那年早春,遍地大雪,他懷孕的妻子把他送到一輛三輪車上,出發(fā)去打工。幾年前,我處理了他的后事,在炸藥炸響之前,他跑錯了方向,于是粉身碎骨。而我妻子弟弟的命運,正是我僥幸逃脫的命運。在十六年的礦山生涯中,我比普通人見過更多的死亡。如今,我很慶幸自己仍然是健全的,雖然風(fēng)鉆已經(jīng)令我的耳朵大半失聰,頸椎也錯位了。我們?yōu)槭澜缒贸隽嗽S多寶貴的東西,自己卻依然一無所有。
在那些礦山的日子里,我常想,我們?nèi)淌苤洹⒐陋殹⑿羷凇⑼闯o大地留下一道道傷口,而挖出來的那些礦石,它們都去了哪里?此刻環(huán)顧四周,我看見合金的窗子、空調(diào)里的銅、建筑物里的鋼,還有那些金銀飾品。在美國,我不認識什么人,但是我認識它們。那些我和我的工友兄弟們用汗淚換來的金屬,建造了北京和上海,也建造了波士頓和紐約。
不久之前的那場頸椎手術(shù)中,三塊金屬植入了我的頸椎第4、5、6節(jié)處。這精巧的部件,據(jù)說是美國生產(chǎn)的,很有可能,它們就是經(jīng)由我的爆破而得見天日的礦石,被拿到遙遠的美利堅,變成了醫(yī)療用品,再渡重洋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現(xiàn)在我又帶著它們來到這里。如果金屬會說話,它會給我們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這次我隨《我的詩篇》劇組來美國交流,恰好趕上據(jù)說是有史以來最荒誕的一次大選,耳聞目見,感慨良多。最大的感觸是,政治不僅僅屬于從政者,也是每個人的分內(nèi)之事。我只是不太理解,川普對于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的那些侮辱與歧視性言論,并沒有使他流失多少選票,反而讓他在爭議中一路高歌猛進。他揚言要在墨西哥邊境修一道高墻,以阻止墨西哥移民工入境——這些人在美國的處境,大概類似中國的農(nóng)民工。川普說中國偷走了美國制造業(yè)的機會,他會把一些工廠遷回美國。我很擔心這樣一來,會使得大量和我一樣的中國工人失去飯碗。
川普獲勝的晚上,我在時代廣場,我的周圍陷入沉默和悲傷,幾乎沒有慶祝的人,許多成年人哭得像個孩子似的,據(jù)說是紐約市自9·11以來最悲痛的一個晚上。這幾天到處有人抗議,川普的當選,不僅給美國,也給世界帶來了太多的未知數(shù)。

我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詩,稀稀拉拉也快三十年了。很多人好奇:你的生活幾乎與詩萬里之遠,怎么會堅持這樣一件無意義甚至是矯情的事情?我想說生命并不是邏輯的,盡管它有邏輯的成份在。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相當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親友妻女們,對工人的勞動、生活、種種處境,都茫然如夢,這其實是一個無限隔膜的時代。代與代之間、國與國之間、命運與命運之間竟是那么遙遠。我從中國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以至流傳至今的不朽詩歌里,看到文字背后的那個時代,看到那個時代的世道人心,那些悲苦和愿景。真正的詩歌真的是一種現(xiàn)實和心靈的史記。我們這些低微的骨頭,在中國,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著,像金屬一樣沉默。畢竟這個世界有70億人,能夠發(fā)出聲音被人聽到的不足萬分之一。那些沉默的靈魂,當他們終于能發(fā)聲時,他們會講些什么?
受限于才情與藝術(shù)修為,我的詩歌是粗糲的,但它不浮浪,不虛偽,不王顧左右。我希望它是一塊有溫度的金屬,在艱硬的時間上,有一絲自己的劃痕。當浮云遠去,后來者從其中能看到這個無限遮蔽迷幻的所謂全球化世界的一鱗半爪。謝謝大家!

[附]陳年喜詩歌一首
帝國大廈
我向來不喜歡高大的事物
我童年的天空 充斥著高舉的拳頭
一些荒唐的聲音直抵云宵
高聳的塑像布滿山河
我并不愛帝國大廈
它那么高 據(jù)說有一百零二層
集鋼鐵意志與大理石夢想于一身
其中有些金屬也可能來自我在中國的爆破
現(xiàn)在 我站在它最高的觀景臺上
朔風(fēng)從四面吹來
讓我更加惶惑:帝國,你到底意欲何往?
透過鋼制的護攔向下看
一條河流將紐約圍繞
幾只沖浪艇小巧而輕快
它們沒開馬達就抵達了要去的地方
懷著身孕的姑娘從街巷走過
這些我們共同的小學(xué)
將教授風(fēng)雨所有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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