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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所丨沈陽北市場:消失的東北歷史街區

近代以來,東北一直遭受日俄列強的侵擾,20世紀形成的三座近代都市——哈爾濱、大連、沈陽——都深深地打著日俄的烙印,中國本土創業者僅能在夾縫中謀求生路。這其中就形成了幾個非常有民族特色的買賣街,如哈爾濱的老道外、大連的東關街和沈陽的北市場。然而,進入21世紀,歷經滄桑的三處歷史街區在城改大潮中慢慢被蠶食淹沒。沈陽的北市場已經被完全拆除,大連和哈爾濱的老街也岌岌可危。本文試圖記錄北市場拆遷過程,來探討東北歷史街區的保護。
金佛和金頂寺院
今天的北市場有一座大得有些夸張的石牌坊,牌坊下有一座白駱駝的雕像,背上馱著一尊金佛。這些都曾是老北市場的標志物,而那座金佛更是為北市場的誕生灌注了靈魂。

北市場地區一直流傳著一個關于白駱駝墳的傳奇故事,話說皇太極稱帝后,降服了察哈爾林丹汗的蒙古勢力。清軍在勝利后掠到了一尊重達千兩的金佛,由一只白駱駝馱著凱旋回到盛京。就在離京城三里外的西郊,白駱駝臥地不起,不久死去。皇太極深感神靈的眷顧,下令在白駱駝臥倒之處興建一座喇嘛寺,在寺旁為白駱駝修了一座墳。

既為故事,必與史實有出入。但這座喇嘛寺的興建與金佛有緣是無疑的。這座占地七千多平方米的寺院全稱“蓮花凈土實勝寺”,是沈陽現存最大的喇嘛寺,也是東北唯一一座皇家寺院。寺中喇嘛屬藏傳佛教黃教派,殿宇屋頂為黃琉璃瓦綠剪邊,與盛京宮殿規制一致,于是又有了“黃寺”和“皇寺”的叫法。

大清立國近三百年,實勝寺一直受到愛新覺羅家族的重視。寺內藏有太祖努爾哈赤的甲胄和太宗皇太極的弓矢,還有圣祖康熙的寶劍,乾隆皇帝的親題匾額。寺院的掌印喇嘛享有二品頭銜,可直接入朝見駕。盛京的各級官員每年都要入寺參拜,已成常規的禮制。這一影響力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奉系軍閥張作霖及國民政府官員都曾多次來此拜謁,九世班禪還曾在此居住兩年之久。

實勝寺除了地位尊貴,還有一項塞外少見的儺事,著實把這片地方給搞熱鬧了。每年正月十五和四月十五,黃寺都要舉辦跳跶活動,這種活動起源于藏地,在蒙地也很流行。據晚晴文人的描述和外國人拍攝的照片,我們可以想見跳跶的聲勢。有了這種熱鬧的佛事活動,便吸引百姓的集聚,隨之買賣成行,人頭攢動。加之在黃寺周圍又有太平寺、保靈寺、三賢祠、伊忠祠等,幾百年來的傳統習積了廟會的人氣,為北市場的興盛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鐵軌圍出的雜巴地
北市場作為聞名于世的買賣街,正式登場是在清末風雨飄搖的年代。那時,關外第一城沈陽,不斷遭受列強的壓迫,鐵路鋪設所及既成為別人的領土。為自救以自保,不得不選擇對外開放,當時根據與美、日兩國簽署的通商條約,盛京城小西關外辟出十平方公里土地用作“自由貿易區”,當時官方叫法為“商埠地”。后來隨著開放區域的擴大,這塊商埠地被定名為“北正界”,就是現在的北市場和西塔商圈。
北市場地界在開放之初,最先擠進來的都是些急不可耐的外國商人,其中最有影響的就是英美煙草公司。到民國初期,這里已經有多國商號入駐,傳教士也隨之跟進。而北市場正式定名卻是本地人的業績,這要歸功于東北王張作霖。
1916年,張作霖升任東三省巡閱使,關外土皇帝的大權在握,便開始勵精圖治,謀求發展。在工商業這一塊,張把眼光積極投向商埠地,在他的主持下,一個興建南北市場的計劃出爐了。1920年春天,北市場正式開辟,為了助力新商圈的成長,張作霖強令古城各處妓院限期遷往北市場,一下子攪熱了地面,吸引色情業、娛樂業、餐飲業、金融業各種買賣紛至沓來。不到十年功夫,北市場已擁有妓院140多家,大型劇場三座,大小飯館120多家,大型浴池3家,大型百貨商場3家,各類百貨店8家,其余旅館、當鋪、錢莊、煙館、賭局、藥鋪、理發店不計其數。

權勢人物的號令可以說是北市場興起的首要因素,而另一個重要客觀因素也不能忽視,那就是便利的交通及其引來的人潮。商埠地北正界這塊地方西有日本人經營的南滿鐵路,北有中國人經營的京奉鐵路,東面是小西邊門外京奉線的終點站,南面是中日共同經營的鏈接奉天驛和古城里的馬拉鐵道,這片區域被各種來路的軌道團團圍裹。1927年,張作霖更是把遼寧總站選址在北市場的北頭,讓這塊商圈緊追滿鐵附屬地奉天驛前的繁華氣象。

火車和有軌車帶來的是四方客商的洪流,在這股洪流中裹挾著財富與能人,也夾雜著落魄者和冒險家,北市場在這種熙來攘往中上演繽紛的世態炎涼。沈陽人老話里管這種地方叫“雜巴地”,這場子最早是在盛京城根下,隨著北市場的興起,雜巴地的大號就名至實歸了。我黨早期在東北的最高組織機構滿洲省委為遮蔽耳目,就選在北市場一條叫做福安里的胡同里,劉少奇同志以工人身份隱藏其中從事地下工作多年,可見北市場的深不可測。

到了偽滿時期,北市場作為關外大都會奉天最有名氣的買賣街,吸引了數不清的娛樂界名角。抗戰爆發后,中原地區陷于兵豳,京津冀魯豫一帶的藝人為討生活紛紛逃難到東北另謀生路,他們大都集中到北市場落地開場,這其中就有當代著名評書藝人單田芳的父母。從偽滿到新中國建立,甚至改革開放初期,北市場的曲藝界在全國都是首屈一指。

北市場的記憶
現在的和平大街,我們小時候都叫國際大馬路,走到頭,就是八一公園外面的樹林。那些大楊樹的傘蓋完全遮蔽了漸次狹窄的道路,直到市府大路。對面灰蒙蒙的一大片房子就是北市場,那里再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與國際大馬路相接駁,只有一條小胡同崎嶇地通向一片低矮的平房。
冬日里,騎車經過北市郵局,仰頭望見那孤零零的塔樓,想起小時候鄰家的老奶奶在這里看自行車,總能帶我到郵局里面去玩。進入郵局要通過一扇轉門,我就喜歡推著轉門一圈一圈地跑。拐過福安里的門洞,在皇寺路上有很多的雜貨攤,站著幾個老棉褲、老棉襖,袖手相覷,百無聊賴。黃昏時分,皇寺的顏色暗淡下來,斑駁的露著木茬的紅漆大門緊合著,夕陽染透了寺院西邊的土灰墻面。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對北市場的印象。因為去奶奶家必須要經過這里,我別無選擇地要走過這片平淡無奇的街巷。這個號稱與北京天橋、天津勸業場、南京夫子廟、上海城隍廟齊名的雜巴地,怎么比得上繁華的中街和太原街呢?
從小混在北市場的朋友“陽光水域”對這片地方卻贊賞有加:“那里的人都是小市民,但都生活韻味十足……那里也永遠不缺好吃的,從記事起到現在,北市場的燒烤一直是最解饞的美食。每年從夏初到秋末,群眾電影院門前燒烤大排檔就是夜晚最美味、最喧囂的去處。這里有很多新疆人聚集經營,味道正宗,羊肉串是最基本的,烤雞架、烤蛤蜊、烤乳鴿……應有盡有,再配上大杯的扎啤,完美的夜晚!”
確實,吃是北市場的一大特色,80后的“陽光水域”更多享受的是這里的小吃,而稍年長一點的對這里走出的老字號則如數家珍。老邊餃子最早的店址就在北市一街上,這個老字號已經成為沈陽餐飲業遞給世界的一張名片。聚賓樓、順發園、新味齋、粘食店……這些老字號可沒那么幸運,沈陽人再沒有它們的消息。三合盛包子最有韌勁兒,還能守住北市場這塊地兒,包子炒菜還是老味道,服務態度還是國營的范兒。

酒足飯飽,再去泡個熱水澡。北市場的洗浴行業歷史悠久,服務上乘,有澄瀛泉、第一泉、天合池,都是如雷貫耳的老字號。如今只有天合池還在勉強經營,外面的門臉看著不起眼,脫光了到里面,一下子就跳進民國影片的老場景:洗了澡,理了發,干干凈凈地到北市場里找樂子,聽戲聽書看電影,樣樣齊全,有大觀茶園、中央大舞臺、共益舞臺、奉天劇場、云閣電影院、保安電影院……再過過那些名角的大號,梅蘭芳、程硯秋、裘盛戎、唐韻笙、尚小云、荀慧生、金少山、張君秋、馬三立、侯寶林……北市場曾經的風光景象,浮華掠影,讓后輩的文藝青年難以望其項背。

外國人的北市場情結
這事要從市府大路北邊幾座小樓的消失講起。曾經的二層硬山頂青磚小樓,山墻上還涂著“仁丹”廣告,每次經過這里都感覺回到了民國時期的奉天街市。有一天,它們突然不見了,從和平大街直接望到了花鳥市場,各種大型工程機械聚集到這里,北市場的改造工程啟幕了。對于那些困頓已久的住戶,終于盼來了“龍須溝”的新生。

Teri是教育學院的外籍教師,也是一位資深旅行者。我們經常一起騎車游走在沈陽的老街陋巷,給老房子拍照,和老住戶交流,記錄沈陽的老和舊。聽到北市場要被拆遷的消息,Teri和我是一樣的急切,每個周末的出行計劃馬上就制定出來了。從夏天到冬天,從膠片相機換成數碼相機,從破舊的平房到崛起的高樓,我們在北市場的活動好像是在見證兩個時代的更迭。在拍攝中,我們曾引起當地居民的圍觀,他們在得知我們的行動和拆遷無關后,就很熱情地跟我們聊天,講講這里的生活和值得懷念的往事。有一位賣羊肉的回民大爺豪爽地招呼我們,掐腰擺起姿勢,“給我拍一張!以后就看不著了?!?/p>

我專注于那些與眾不同的青磚老宅,Teri則對所有沒見過的東西都感興趣。比如,她拍了青年劇場對面的一座旱廁,等到那一片都拆光了,我才覺察到這座毫不起眼的建筑也包含了一定的社會價值、歷史價值和建筑價值。還有那種手搖式爆米花機,Teri興沖沖地讓我去搖動那個黑爐子,她拍照留念。這樣珍稀的民俗事物能留在我們的相冊里,真是意義非凡。2006年,Teri結束了教學工作回國,我繼續在那里游走,并不斷把北市場變化的影像發給她。后來Teri寫了一篇文章來回憶拍攝北市場的那段經歷,其中有一句,“Let the cranes continue their work over Shenyang but slow the wrecking ball.”意思是,讓沈陽那些建設高樓的吊車繼續工作吧,而拆除老房子的大鐵錘最好慢下來?!按箬F錘”可能慢下來,承載城市歷史痕跡的房屋和街巷卻在一天天消逝。
北市場的老人
回民大爺說的沒錯,轉瞬之間,即將物非人亦非。與北市場一起老去的還有那些生于此,長于此,感念于此的老北市人。在拍攝過程中,有朋友發動家人和鄰居幫我找到了幾位九十高齡的老人,聽他們講了大半輩子在這里度戰亂,謀生存的傳奇經歷,讓我又發現了一塊挖掘北市場歷史文化魅力的沃野。聽這些耄耋老人的回述,仿佛親身穿越回奉天老城的歌舞場,看三教九流、幫會憲警、凡人志士、飲食男女輪番登場,光怪陸離,驚心動魄。
95歲的王振全老人,1933年從關里來沈陽,在他的記憶中當時北市場已經非常繁華,“我來那年是康德元年,北市場都成立好了,整得都挺好了。北市場澡堂子三個,澄瀛泉、第一泉、匯海泉。電影園子,有云閣電影院、保安電影院、星光電影院。三個戲園子,中央大戲院和共益舞臺唱京劇,大觀茶園唱評劇的。中央大戲院三層樓,坐一千多人,梅蘭芳、馬連良都來過。大飯店,有聚賓樓、味里香、新味齋……要吃有吃,要玩有玩,比那個中街、太原街都熱鬧,北市場是窮人樂的地方,方圓不到二里地,是沈陽最熱鬧的地方。”

祿記茶莊,算是北市場最后一家老字號了,它的老掌柜賽登祿老人,今年92歲,耳不聾眼不花,說話有板有眼,包茶葉時那雙手柔韌靈巧,簡直就是年輕人的活計。在北市場大舉拆遷的轟鳴聲背后,賽老人的新茶莊在花鳥魚蟲市場西邊的小胡同里依然安閑自在。小店掛新匾那一天,我來給老人拍照,他特意跑回家去,穿了身西服下來,站在裝飾一新的門臉前,神采奕奕。我仿佛看得見七十多年前,年輕的賽掌柜在北市場初露鋒芒的那一刻。

三伏天的午后,逼仄的小茶莊里只容得下兩三個人轉身。賽老人為我沏上一杯香茶,遞過大蒲扇,然后就給我講起他的故事。他老家是河北定州的,1936年闖關東到了奉天,十六歲的毛頭小伙,先在小西門外第一商場的華西茶莊落腳,學徒頂四年,辭了東家自己開茶葉莊,就用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叫“祿記茶莊”。最開始在鐵西區日本人開的興順市場,后來又挪到北市場的十間房。這期間戰亂不斷,日本人又搞經濟壟斷,買賣做不了啦,只能回關里家。八一五光復后才又回來繼續開張。
1948年末,他親眼見到共產黨的部隊打進沈陽,到北市場這兒,先把派出所控制了,收編了警察,號召各家買賣開業,慢慢就太平了。1957年公私合營,他的思想最開通,不但上交了自己的財產,還協助政府到各家做工作,鼓勵合作經營。沈陽市成立了茶葉總店,他就當上了門市部主任。之后的“大躍進”和“文革”對他都毫無影響,一直順風順水就到了改革開放。1990年從門市部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又重操舊業,祿記茶莊重新開張,眼看著北市場的老字號一個個地消失,而小小的“祿記”卻保持了七十多年,不換招牌,不換掌柜。
聊著聊著,就有老主顧上門了,買點茶葉,也倚著柜臺和我們聊北市場的往事,摔跤的、打拳的、練雜耍的,曾經北市場熱鬧的場面再也沒有了。發舒里那邊已經開拆了,三合盛包子鋪也換了地方,不定哪天就拆到這條胡同了。賽老人對此表現得十分淡然,好像乾坤萬象盡在掌握,沒了這塊兒,總還有能容得下“祿記”的地方。

北市場的尾聲
2011年末,我站在空蕩蕩的發舒里,那曾是北市場北邊一片擁塞的里弄,如今已被夷為平地。將近一百年前,也是在一片荒野之上漸次有了人家、攤販、商號,慢慢形成了北市場,一百年后,又以一片廢墟的模樣回歸到原初狀態。嚴寒中,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之上,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酸楚。

對北市場的感情,我們這些晚輩們都還只附著在它的表面,老房子、小胡同、影劇院、古玩城、羊肉串、肉包子……老輩人在這里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對這塊地兒真是又愛又恨?,F在,它什么都沒了,曉得那些舊事的老人也不能出屋了,耍把式的都去了公園,好吃的東西哪兒都有,再過一年,這里就高樓林立,和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沒有二樣。那個曾經繁華喧囂、充滿煙粉氣和傳奇色的地方就只剩下那三個字的名字。

在距離北市場30公里外的山水之間,一座被稱為“關東影視城”的旅游景點紅紅火火地開張了。民國時代北市場上的地標建筑都被原樣復制,成為時下流行的民國戲的拍攝場景。在北市場的廢墟之上,一系列打造新北市場的藍圖也將譜就?,F實的繁華看得眼熱,一個不爭的真相卻是北市場已經消失。北市場的消失是東北歷史街區走向末路的一個典型——城市發展推進老城改造,而文化和旅游產業又需要借勢一點傳統的文化色彩來裝點賣相,于是就有了一個讓各方都滿意的解決方案——推倒重建。
如今,新北市場的高樓正一點點拔地而起,回望另外兩個兄弟城市——哈爾濱的老道外也在拆舊立新,大連的東關街也面臨拆除的危機。東北最后這幾個獨具本土特色的歷史街區的前景似乎已經非常明朗,而我只能替它們的命運多思索一番。
(作者系微信號“沈陽圖景”創辦人,遼寧文化遺產保護志愿者,沈陽文物保護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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