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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與合肥張家
【編者按】
1月14日,著名語言學家、“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去世。
周有光先生的夫人張允和出身名門——合肥張家。張家曾祖張樹聲是晚清高官,曾任安徽巡撫。家業傳到張允和父親一輩時,張家遷至蘇州九如巷,因此“合肥張家”又稱“九如巷張家”。張允和的父親是民初教育家,創建了蘇州私立樂益女子中學。允和與大姐元和、三妹兆和、四妹充和被人稱為“合肥四姐妹”,是最早一批中國公學預科女生,其知名度僅次于宋氏三姐妹。而四姐妹所嫁之人,也是赫赫有名。除了允和的先生周有光,元和嫁給了昆曲名家顧傳玠,充和嫁給了德裔美國漢學家傅漢思,兆和則因為嫁給了沈從文,名聲最響。
在《合肥四姊妹》一書中,耶魯大學歷史學家金安平憑借信件、日記、家譜、詩歌、雜志和訪談,講述了四姐妹的傳奇故事和集體記憶。澎湃新聞獲得出版方三聯書店授權,摘錄其中部分內容。

允和的第一個孩子,恰巧在她結婚周年那天誕生。她總是對人說,她的孩子小平是她結婚那天生的——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自己這句話中的語病。第二年,女兒小禾出生。后來她又懷過三次孕,一次流產了;一次孩子生下來太小以致夭折;還有一個好像是出生時受了感染,只活了二十天。
兆和說,允和在十二歲之后就沒有過太平日子。先是母親去世;接著繼母進門;結婚之后,她必須和婆婆及四個大姑子一起生活。允和自己卻不這么看。她認為人際關系緊張不算什么大事,戰爭和暴君對意識形態的控制才真正可怕。她說,大難的第一段是從一九三七年秋日軍進攻中國的那夜開始的。從那時起直到戰爭結束,她至少經歷了“十次大搬家、二十次小搬家”。剛開始逃難時,她帶著二十件行李,一行七人——兩個小孩,兩個保姆,丈夫,婆婆和她自己。等到回鄉時,只剩下了五件行李,四個人。她失去了女兒,一個保姆病死了;另一個保姆則在四川安家落戶了。
允和逃難的第一站是她的出生地合肥,逗留的時間很短。日本飛機開始轟炸時,允和把孩子和婆婆送到了合肥西郊,住在周公山下的祖宅中。一百年前,鬧太平軍和捻軍的時候,她的曾祖父及其兄弟們把家里的一個老圩子改造成了軍事要塞。他們利用環繞四周的小河作為天然屏障,在房舍四圍建筑土墻。墻上挖出很多槍孔,可以對外開火。一九三七年,這些防御工程保持得很好,從外表看來,呆在這里會比在外面世界更安全。當然,日本飛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把這里炸成平地,但是他們應該不會把彈藥和燃料浪費在安徽的鄉村。
允和帶著孩子們剛剛在合肥安頓下來,有光從上海發來一份電報,要求她們前往武漢,再轉道去四川,他將和她們在那里會合。他已經決定和銀行里的同事一起到重慶去。一個張家的朋友派了一輛卡車來接有光的老小。這時武齡也已經回到合肥,允和于是去向父親告了別,這是她和父親的最后一面。
允和從武漢乘船溯流而上,去往重慶。五十年前,她的祖父帶著她八個月大的父親,走同一條路線到巴縣去出任川東道尹。與允和同船的還有曾國藩的孫女。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曾國藩與允和的曾祖父張樹聲同為朝廷軍隊的統帥,曾并肩作戰擊敗太平軍。現在,他們的后代卻成了難民。
十天后,船抵重慶。這時已經是一九三七年底,允和覺得那一年是她生命中最漫長也是最艱苦的一年。然而這僅僅才是個開始。當張武齡給女兒起名時,每個女兒的名字中都有兩條“腿”,他可能并沒有想到,日后她們真的會流離失所。[1]在重慶,允和及家人換乘一艘小船,在長江支流上向北航行了五十公里,抵達合川。她的朋友戴婕在這里工作,她愿意替允和照顧孩子和婆婆,好讓她抽身到成都的光華中學教書。成都離重慶很遠,需要搭兩天一夜的卡車。那時兩個城市之間沒有鐵路,大多數公共汽車都因為路途太過兇險而無法跑這條路。允和做出的安排實在很不切實際,但是她覺得自己必須好好工作,學以致用。
次年春天,她丈夫也到了四川,在重慶工作。允和把兒子和婆婆送到重慶郊區,自己和女兒則陪丈夫住在城里。空襲是司空見慣的,有光又老是出差在外。允和必須獨自解決所有“最難的題”:“沒水、沒食物的時候,我走遍全城去找,有時四周一片漆黑。”她終于了解了“死寂”的意思,呼吸到空氣中燒焦的味道;她看到道路邊肝腦涂地的慘相,也看到堆成一人多高的棺材。但是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炸七星崗的時候我在上清寺,炸上清寺的時候我在棗子嵐埡。”[2]

允和的好運氣結束于一九四一年五月。當時她們住在重慶郊區,周有光又一次出差在外。有一天,他們的女兒小禾突然肚子痛,她的體溫急劇上升,可附近根本找不到醫生。三天后,允和終于設法把女兒送到重慶的醫院,但是太遲了。小禾得了盲腸炎,此時已經開始潰爛,感染也已擴散。小禾在病床上掙扎了兩個月才死。看著孩子慢慢死去真是酷刑,這是允和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即使到現在,她還是不愿意提及此事。
在那兩個月里,充和與五弟寰和花了很多時間來陪伴允和,在絕望痛苦的情形下盡其所能地幫助允和。在小禾生命的最后幾天,連允和的精神也瀕臨崩潰。她沒有勇氣再抱起女兒或是安慰她。面對小禾的哀哭與求救,她只能說:“你干嘛不死呢?”充和還記得小禾去世那天的情形:
那是個悶熱的七月天。好熱,好潮濕,我覺得姐姐和我非出去散散心不可,不能老是伴著垂死的孩子。我提議去找點冷飲喝,請弟弟寰和看著小禾。我們去了多久,我記不得了,可能有幾小時吧,回來時,我看到門邊放了一具白木小棺。我心里明白,小禾已經死了,就和姐姐說,今晚我們應該到別處過夜,去朋友家吧。我不確定那天下午她可曾看到那具棺材。第二天,我們回家,葬了小禾。前晚,弟弟把棺材存在防空洞里。葬禮很簡單,姐姐沒哭。
一年半后,允和全家遷到了成都,一天她兒子突然被流彈擊中。子彈穿過他的腰部,內臟上被打出六個洞。有一陣子,醫生也沒有把握他是否能挺過來。允和的丈夫此時又一次奔波在外,當他在重慶得知消息后,立刻沖到充和家猛拍房門。一個同住的人前去應門,充和記得當時她在樓上,聽到姐夫的語聲,立刻意識到姐姐又一次遭了大難:“我膝蓋都軟了,不記得是怎么走下樓的。”
周有光之所以來找充和,是因為他知道,只有充和才能幫他在次日早晨去成都的公共汽車上找到座位。充和通過一位酷愛昆曲的朋友辦到了,那人是水力發電公司的頭頭。兩周后,有光給充和寫了以下這封信:重慶車站別后,我帶著一顆沉重似鉛的心,經過漫天的雨天路途,到家已在廿九日晚六時。在家門口,沒有進門,我隔門問房東家里的男工:“小平怎樣?”他說:“在醫院里。”在他的語音里,我聽出小平安全的消息,這才松了一口氣,否則,我真不敢進這個大門。我上樓,只有老母親一人在做鞋……我轉身到醫院,在半路上遇見允和,也已經沒有緊張的情緒,但仍是非常興奮……
(小平)最初三日昏迷,到第四天才敢說危險過去,這好比在八堡看錢塘江潮,平靜的海岸忽然可以卷起百丈波濤,等到我趕回成都,又已是潮退浪平,只能看見江岸潮痕處處了。
我記得當定和三弟鬧離婚問題時,他氣憤幾不欲生,我以“多面人生論”開導他,當時他雖固執,今日他已深明此義。我知道允和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小平身上,萬一小平有意外,允和的悲痛又非定弟那時可比,我唯一可以勸解她的,也只有“多面人生論”。而我為自己解說,自己和自己辯論,汽車的顛簸叫我疲倦,叫我麻木,這也幫助我心情平靜下去,但我無論如何不能鼓起積極的生活興趣,也不能自己接受自己的積極人生觀,我逐步步入宗教的安慰里去。我在教會學校讀書多年,但是沒有信教,小禾死了第三年,我才受洗禮,但我沒有做過祈禱,這次我為了小平,做默默第一次祈禱。我漸漸失去了對人力的信賴,我只有茫茫地信賴神力了。
八姐(堂姐)綺和說:“如真小平有事,我看二姐(允和)難活,老太太也經不起這打擊,耀平豈能獨存,這不是一家完了嗎?”真的,假如我一到門口問著那個房東家男工,如果他的答復是另一種,那么我眼前的世界將是完全另一種色澤。人生的變換我真無法捉摸的了……[3]信中還提到,之前定和曾為離婚之事心灰意冷,但是最近剛剛舉行了新作音樂發表會,大獲成功;小平錯過了這場演出,定和就把整個演唱團搬到病房,給他一個人辦了一場音樂會;允和還給兒子買了一對小白兔,與他作伴;陰歷新年即將來到,生活中的一切回復正常。
同一封信中還提到兆和夫婦寄來了一萬元錢。“我們只能暫借一用,仍舊要還給他們,因為他們也很困難。而我們現在還有辦法挪借,不若小禾不幸的當兒,那么走投無路,這或許也是小平之所以幸于小禾吧!”[4]
有光相信,如果小平出事時不在成都,如果不是附近有好醫院,如果不是醫生馬上動手術,那么他也很可能會重蹈小禾的命運。而他若去世,祖母和母親也活不下去了。幸好天公作美,他們才能安然無恙。允和卻不這么想,小平中彈時,有光不在成都。她和女房東趕緊將小平送到空軍醫院。她三天三夜不能合眼,直到小平脫離危險,此時有光也回到家中。她對婚姻生活的描述是:“大部分危機總是留給女人去處理。”這不是抱怨之辭,只是實話實說。
允和靠著兄弟姐妹和朋友的幫助渡過了難關。她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親友對她的幫助,如果是金錢資助,那么日后她可以根據記載償還,如果是無法量化的情感支持,她將銘記一生。例如在一九六四年,她全家的月收入只有二百四十一元,但每個月光給年邁的婆婆買西藥,就要花費七百元,根本無法負擔[5]。妹妹兆和及一些老朋友——少時的朋友——都送來大筆金錢,幫她支付醫藥費用。到了“文革”期間,周有光的薪水減低到每月僅三十八元(那是對“壞分子”的懲罰),兆和前后共借給她三千元,好讓允和一家不至于挨餓。允和寫道:“(兆和夫婦)生活也不好,可他們總會竭力為我張羅。我一輩子怕張口問人借錢,這下子完了,只好厚著臉皮乞討,這也是人生應有的履歷。”[6]

在新世界里,允和很早就成為一名受害者。抗戰之中,有大約兩年時間,她收過合肥老家的地租。一九四九年共和國成立后,這一行為使她被定為地主,因此在階級斗爭的道德概念中,她就成了階級異己分子。從一九五二年起,她被貼上了“反革命”和“老虎”的標簽,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編輯工作也丟了。
當編輯之前,允和是上海一所高中的歷史教師。她當時覺得自己“肚子里沒有多少貨”,所以一邊教書一邊學習,只要手頭能找到的書就拿來讀,盡量充實自己。她還加入了一個教學研討會,與其他歷史教師定期討論如何修訂歷史教材。教學研討會里的一些同事鼓勵允和把自己的觀點寫出來,她也很樂意這么做。“我就是喜歡聽人家夸我,”允和后來說,“一高興,寫了兩萬多字。”她把這篇長論文寄給了一家教育雜志社,但是沒有回音。這篇未發表的稿子可能被輾轉送到了北京,因為不久后,她的一些觀點出現在《人民日報》的長篇社論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資深編輯讀了這篇社論,很欣賞允和的觀點。他們一直在為新政府修訂、重編歷史教科書制訂準則,允和主張在科技與科學史中加入更多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并在歷史教學中納入文學與哲學的發展狀況,他們很贊成這些觀點。允和還呼吁歷史教學應該更靈活、更貼切,增加介紹少數民族歷史的內容,也得到了他們的認可。人民教育出版社于是聘請允和擔任編輯,幫助他們編寫中學歷史教材。允和面對新工作非常興奮,覺得自己“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職業生涯”。但是被貼上“反革命”標簽之后,一切都化為泡影。允和回憶道:“我從此沒有了工作,解放后的第一次運動我就下崗了。”她決定退休,“我這個……老虎只好養在家里了。”[7]
允和剛剛離職,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就全面控制了歷史教科書的編寫工作。允和不知道如果她留在原先的工作崗位上,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如果我遵守他們制訂的規則方針,寫他們要我寫的歷史,我能說自己寫的東西不是違心之論嗎?而且,我可能會腐蝕年輕人,不是嗎?”
剛丟了工作的時候,允和既憤怒又失望,羞于見人。她不想呆在北京,以免觸景傷情。于是她回到蘇州。她的五弟在戰后搬回了九如巷的老宅,允和就住在五弟家里。他們重訪兒時舊游之地,允和也開始重新聯絡以前昆曲研習社的朋友。[8]幾個月后,她回到上海,已經從“惡劣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每個禮拜六,她都請張傳芳(她姐夫顧傳玠在昆曲傳習所的老同學)教她昆曲。他們一同編寫了一系列的身段譜,換句話說,就是供演員使用的導演手冊。昆曲上演時通常不設導演,因此這種身段譜很有用,但在昆曲發展史上,這種身段譜非常少見。職業演員和業余愛好者經常聯手進行這類工作:前者有多年的舞臺經驗和老師手把手教的知識;后者對文本有所研究,能夠理解戲劇作者的藝術和用心。
一九五三年,允和與張傳芳一道,整理出了六出戲的身段譜:
昆曲于我,由愛好漸漸轉變成了事業。我沒有完,結緣昆曲,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塞翁失馬”,時間越長我越體會到這是一種幸運。如果我沒有及早下崗,如果“文革”時我還在工作,那我必死無疑,不是自殺就是被整死。[9]
從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四年,允和一直擔任北京昆曲研習社聯絡組的組長,這個研習社得到了文化部的支持。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她甚至幫人寫現代戲,為了頌揚人民公社,寫了些諸如“樓上有綢緞,樓下有蔥蒜”之類的詞。她說這些戲詞都是胡編亂造的,完全是迫于文化部的壓力。一九六四年昆曲研習社關閉,一九七九年恢復后,允和重新出山,并被選為社長。
如果有人問允和,一九五二年以來都做了些什么,她會堅持自己只是“家庭婦女”,是“一個最平凡的人”。她靠丈夫的收入生活。(周有光是語言學家,他精通英文,興趣廣泛,有“周百科”之稱。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大轉行,新政府當時急于展開文字改革,因此周有光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允和為昆曲研習社寫信聯絡事務、安排演出,卻從沒有領過政府的錢。她的工作是自愿的,而且和別人一樣勤奮。直到十五年前,中國共產黨統治下所有拿工資的人,理論上說都是國家職工。允和不愿意成為其中一員,也許是深思熟慮后的行動。她太直率、聲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過固執,不肯放棄自己的原則。因此雖然對教歷史和編教科書頗有興趣,她還是選擇做一名家庭主婦。
過去,每逢亂世,那些奇才異能之士或者容易闖禍的人便會裝愚守拙,以免引人注目,但是鮮有成功的先例。哲學家都說,泯然眾人絕非易事。畢竟,誰不愿意展示才華,蒙人賞識呢?即使是那些高人雅士——比如說仙風道骨的列子——也沒有辦法讓人家把他看做平常人。列子發現,他吃十家飯館,“而五漿先饋”,于是他很憂慮,因為盡管自己想韜光養晦,卻仍然“形諜成光”,這可能會給他帶來禍患。[10]允和自稱是個家庭婦女。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稱呼,但到最后,她卻欣然于這重身份的保護。
一九六九年,她的丈夫被下放到寧夏,在鄰近內蒙古的一個小村中接受勞動改造。對周有光來說,這個地方簡直像是集中營,荒涼而與世隔絕。最近的城鎮也在三十多公里之外。周有光在那里呆了兩年四個月。允和本來可以陪他去,但是她選擇了留下。她告訴丈夫他只能自己去受苦,她說:“我身子太弱,也太疲倦了,沒法子跟他一起去受罪。”所以允和留在北京,照顧他們的孫女。
那些年,周有光害了青光眼。如果沒有眼藥水,他可能會失明,但是他所在的五七干校的小醫務室里沒有這種藥,只能靠允和從北京寄給他。這也并非一份輕松的任務。因為在“文革”初期,即使小到眼藥水的處方,也必須出示工作單位的正式批文。一九六九年,周有光的大部分同事都在寧夏接受再教育,只剩下兩個人留守北京的辦公室:一位年輕老師和一名十五歲的紅衛兵。一天早上,充和去辦公室為她丈夫申請眼藥水,辦公室里只有那個紅衛兵在。他的名字叫吳開明。允和至今還記得兩人之間的對話:
允和:吳開明同志,我愛人需要治青光眼的藥,請你寫個單子,批準給他開藥。
吳:讓他去醫療室拿,不就行了?
允和:他們醫療室沒有這個藥。
吳:那就讓他去醫院拿藥。
允和:醫院在三十多公里外呀。而且那醫院也沒這藥。
吳:那就叫他別用這藥算了!
允和:如果他瞎了,就不能勞動,也不能改造自己了。
允和說,她不能和這個“小造反派”爭辯,更不能嘲笑他如此之笨,如果這樣做了,很可能會挨揍。所以她只好賴在那里不走,直到她的倔強迫使某人讓步。等了快一天,那個年輕老師出現了,他草草寫了幾個字,批準允和為丈夫開藥。“于是,我每個月都用小木盒給他寄兩瓶眼藥水,有時還加上幾條巧克力糖。”
丈夫在寧夏孤立無援時,允和家庭婦女的身份發揮了作用。革委會的人不能挑她的眼,即使是小毛病也找不到,因為她的檔案里幾乎沒有什么記錄。他們本來可以翻看她的私人文件,找出一些不利于她的證據,但是她又搶先了一步。一九六七年“文革”剛開始時,允和就毀掉了幾乎所有私人文件,包括信件、文憑、日記和她寫的散文、詩歌。她的兒子則幫著銷毀了照片,這些事情花了一個星期才完成,允和說:“我的指頭好酸,全身都痛。我把珍貴的東西毀得一干二凈了。”
十五年前,解放后第一次政治運動展開時,允和就被貼上了“老虎”和壞分子的標簽,當時政府派人到她家,帶走了多年來周有光寫給她的所有信件,說是要拿去“研究”。允和覺得“簡直是一種恥辱”。她說:“夫妻間的一點‘隱私’都要拿出來示眾,還有什么尊嚴可言呢?”有好多天她吃不下睡不著。最后,她找到那些主管的委員,當著他們的面說:“如果我確實有問題,請處理我。如果沒有,請把我愛人的信退還給我。”過了幾天,他們把所有信打成一個包送了回來。[11]一九六七年,允和親手燒毀了這些信件,以免再次受辱。就這樣,她保住了自己的“一點隱私”。一九四九年之后,姐妹中只有兆和與允和留在了大陸。元和夫婦在內戰結束前去了臺灣。充和嫁給了一個西方人,移民去了美國。允和與妹妹兆和、妹夫沈從文關系一直很親密。一九八八年,在沈從文去世前一天,允和寫了一篇關于沈的文章,提到他和他們這群人的軼事,也談到近十五年來他們的世界中都發生了些什么:
我和三妹同年(1933年)結婚,我嫁周耀平(現名周有光),她嫁沈從文;我和三妹同年生兒子,我的兒子叫曉平,她的兒子叫龍朱。盧溝橋事變,我們兩家分開。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貢,我老周家在四川漂流,從成都到重慶,溯江而上到岷江,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
日本投降后1946年,張家十姐弟[12]才在上海大聚會,照了十家歡。這以后又各奔前程。從此天南地北、生離死別,再也聚不到一起了。
一直到1956年,有三家定居北京,那就是三妹、三弟定和跟我三家。算是歡歡喜喜、常來常往過日子。十年后(1966),猛不丁的來了個“文化大革命”,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離子散。兩年后,北京三家人家只剩下四口人:沈家的沈二哥、張家的張以連(定和的兒子)、我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連連十二歲獨立生活,我的孫女小慶慶九歲。三妹下放湖北咸寧挑糞種田……。三弟下放放羊。我家五口人:兒子曉平、媳婦何詩秀先后下放湖北潛江插秧、種菜。我家爺爺(周有光)下放寧夏賀蘭山闕的平羅。撿種子、編篩子、撿煤渣,還有開不完的檢討、認罪會。大會多在廣場上開。有時遇到黑黑的空中大雁編隊飛行,雁兒集體大便,弄得開會的人滿頭滿身都是粘答答的大雁大便,它方“便”人可不“方便”……。我家有光幸虧戴頂大帽子……。有光跟我談起這件事,認為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趣的事。看來大雁比人的紀律性還強,所謂“人不如禽獸”。[13]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生活逐漸回復正常與有序。這些年來,允和找到了很多消除焦慮的方法,比如《心經》就是很好的一劑藥。《心經》說得是如何消除焦慮——終結一切苦難。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明白一切皆空。“色、受、想、行、識;眼、耳、鼻、舌、身、意”都是轉瞬即逝的,是空的。所以不應該執著于此,才能“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所以“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14]允和常常吟誦這些偈句來舒緩內心焦慮。
不過允和并非宗教信徒,也不認為自己能完全無所執,因此當她陷入低谷時,偶爾會哼唱五百年前的戲曲《佳期》中的一段香艷的唱詞。在這場戲里,一個年輕的小姐和她的情人在床上如膠似漆,丫鬟在門外想象著屋里的情形:
小姐小姐多豐采,
君瑞君瑞濟川才。
一雙才貌世無賽,
堪愛,
他每兩意和諧。
……
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
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15]
這些曲子也能給她帶來安慰。
九十一歲了,允和仍然津津于她心目中英雄們的故事。她原有可能落得和他們一樣的收場——被砍頭分尸——但是她還是得能全身以退。人們說她懂得養生之道,能夠保持活力。其實她沒有特別的養生食譜,也不修身養性。事實上,她沒有什么獨門秘方。允和執著于世俗生活,從不裝出心如止水的樣子,而且很喜歡娛樂消遣。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允和得以再次見到元和及充和,她們那時都已定居美國。允和去了加利福尼亞,在元和奧克蘭的家中呆了幾個星期。這時,她已經恢復了寫日記的習慣——為了避免麻煩,她有將近二十年沒寫過日記。一九八四年八月二日,她記道:
昨天整整一天是戲劇節,早上八時許開始化裝,大姐先幫我化裝,然后我自己化裝,她還是那樣像小時一樣慢條斯理的,把我前額頭發貼大貼片。化裝完已下午一:〇五,吃點東西拍《游園》身段。
尤彩云身段,標準身段,“煙波畫船”、“明如剪”。連梅蘭芳、韓世昌在排演這場戲時也會向尤彩云請教身段。這戲我們姐妹六十年前合演過,那時不過十三五歲。
昨天下午四時,大姐在右頰加黑色一抹,也在上唇畫得高大些,我拍了“剔銀燈”照后,又拍驚丑,在屋外,光亮不好,不夠理想。[16]
注釋
[1]元和、允和、充和、兆和名字中的第一個字都是“兒”字。“兒”在古文中屬于“人”字部。《通志·六書略》中稱:“人,象立人,兒,象行人。”“兒”字看起來就像兩條腿。
[2]張允和:《張家舊事》第135頁。
[3]同上,第145—147頁。
[4]同上,第147頁。
[5]當時,中國的一元相當于美金兩角五分,可是其購買力很難估算。
[6]張允和:《最后的閨秀》第53頁。
[7]張允和:《張家舊事》第201—205頁。
[8]回蘇州老家:張允和《張家舊事》第205—206頁。
[9]張允和:《張家舊事》第205—206頁。
[10]關于列子:《列子·黃帝篇》。
[11]周有光給允和的信:張允和《張家舊事》第204—205頁。
[12]陸英生了九個孩子,韋均一生了一個。但張家姐妹一向把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當做親兄弟看。
[13]張允和:《最后的閨秀》第52頁。
[14]見《般若心經五家注》,第13b—18a。
[15]見《六十種曲·西廂記》第77—78頁。(參見第171頁注)
[16]允和日記:1984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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