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對話“年輕學者年薪30萬”提議者:文科為社會制造“空氣”
“我常常覺得,總是讓學生埋首學術,有把他們推向貧寒之路的危險,所以內心不由自主地向他們道歉。”
這是65歲的中國美術學院教授范景中上個月中旬在該校“哲匠獎”評選會上的一段發言。
2016年,中國美術學院首次啟動面向全校專業技術人員的教學研創最高榮譽“哲匠獎”評選,評出金獎一名、銀獎兩名、哲匠獎三名,獲獎者各獎勵50萬元、30萬元和20萬元。
獲得金獎的是該院藝術人文學院教授、美術史專家范景中,他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提出美術史應作為一門獨立建制的人文學科,為此系統翻譯了西方美術史經典,介紹美術史研究的各種理論、方法,特別是貢布里希的著作。貢布里希去世后,家人遵照其遺愿,將其個人藏書捐給中國美院。
中國美院在“范景中教書育人事跡”中介紹:他曾身患癌癥,戰勝病癥,近來又受眼疾困擾,但始終治學不輟,著述豐碩;長期致力于藝術學理論學科建設,在中國確立美術史學科所應具備的性質、規模、功能、地位,許多學生成為美術史學科的業務骨干,是我國藝術學領域唯一曾兩次指導學生獲得“全國百優”博士論文的教授。
1月14日,中國美院舉行“哲匠獎”頒獎儀式。13日晚,范景中在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專訪時解釋了自己作為一名學者,為什么要為“讓學生埋首學術”而抱歉。
他說,這并非針對中國美院而言,而是由整個人文學科的學術環境引發的感慨,“學術研究是最寂寞的事,如果說現在的學術整體水平不如往昔,那不是當今的學者缺乏天賦,而是學術的環境變了,學者的經濟壓力大。”
“一個人能選擇一個目標,付出生命,覺得值得、心甘情愿,是不容易的事。我覺得優秀年輕學者的年薪應該在30萬左右——人文學科學者在社會上應該是拿最高薪的,他們是在制造一種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地影響社會。”他說,“如果人文學科沒有建設好,就像霧霾天一樣,一天兩天問題不大,長此以往,會影響整個國家的肌體健康。”
澎湃新聞:您自己也是“荒江野老屋中素心人”,為什么會對學生有這樣的歉意?
范景中:1990年我生了場大病,花了很多醫藥費、營養費,當時就拿基本工資,錢也基本買書了,欠了不少債。我大概還了近10年,到1999年才還清。
我管學生比較嚴,學生又把他們的學生管得比較嚴。我們都不敢心有旁騖,總是督促自己,也互相鼓勵,用學術研究來傳承中國美院“美術史”這個家底。但想到自己有過這樣一個經歷,又要求學生們潛心學術,總覺得有些愧對他們。
其實,學者自己清貧一點也沒什么,問題是還有家人。現在回頭想,我也有些自私。兒子小時候家里沒有電視機,他只能趴在陽臺上看對面住家的電視;也很少有玩具,說好給他買機器人的,結果因為收入有限,都被我買書了。
現在物價越來越高、房子越來越貴,收入不高的年輕學者怎么辦?怎么能安心做學問?可從另一方面,做文科不需要太大的天賦,我覺得中人之資就可以,關鍵在于能不能安下心來,持之以恒。不提高待遇,年輕人確實不安心。為柴米油鹽發愁,怎么搞學術研究呢?比如美國有個很重要的展覽,你正好是做這塊研究的,但沒條件去看,能做出一流的學術嗎?
澎湃新聞:那您認為年輕學者拿多少收入才是合理的呢?
范景中:我覺得優秀的人文學科年輕學者年薪要在30萬左右算比較合理,至于要不要隨著年齡增長增加,其實影響不大,這個收入起碼能保證家人體面的生活。當然這只是工資部分,不包括科研項目經費——那是用于研究的。
人文學科不像理工科,是為社會直接創造財富,而是制造一種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地影響著社會。如果社會希望人的素質提高,這種空氣非常重要,每個人都生活在空氣中,人是在良好的空氣中學會溫良恭儉讓,變成文雅的人的,空氣污染了、稀薄了怎么行?
“85新潮”的時候,中國的藝術家幾乎都在走自己的路,都在盡力挖掘自己內心的感受。但后來漸漸被經濟杠桿“操縱”,不少藝術家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我認為這是相當糟糕的現象,整個中國的審美品位在降低,甚至出現一些以丑為美的作品。
所以,遇到家庭條件好、個人條件好的學生,我特別珍惜,鼓勵他們趁年輕做出成就來。2002年我教過一個美術教育班,很賞識一個學生,他是貸款讀大學的,但到畢業也沒還清。我剛好拿到一筆5000元的稿費,就把2500元給了這名學生,其他2500元給了他們班也欠著貸款的班長,因為這名班長很有責任感和奉獻精神。在“哲匠獎”評選會上,我也說能不能給那些專心學術的年輕優秀教師更多鼓勵,我們年紀大的不少人都有點名氣,光環多一點、少一點光環無所謂。不過別人勸我,學院對優秀青年教師有專門的獎項,2016年已有20多人獲得10萬、20萬的獎勵,“哲匠獎”有自己的評選標準,讓我不要再推了。如果年輕學者的待遇能進一步提高,我會鼓勵更多的人趁年輕專心學術,不要浪費時間、精力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但我從來不悲觀,我覺得未來是開放的,要用一種樂觀、陽光的眼光去看待。
范景中在2016年中國美術學院“哲匠獎”評選會上的發言
尊敬的領導和老師:
非常榮幸向您們作匯報。眾所周知,美院人才濟濟,藏龍臥虎,我的匯報決不敢爭什么哲匠,而是想談談自己三十多年來所堅持的一些想法,聽取各位指點。由于眼睛的關系,不能使用PPT,請各位原諒。
幾年前,由于我的兩位學生榮獲全國優秀博士論文獎,學校也給我發獎,并讓我談心得感受。我說,我感謝學校也感謝學生,但這不是我的功勞。當時我談了我為學校做的三件事,那時三言兩語,現在稍詳細地說說第一件。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我就不斷呼吁:美術史應是一門人文學科,而不是美術中可有可無的附屬之物。在這種觀念下,我和幾位年輕朋友用翻譯的手段介紹西方美術史的學術源流和基本理論,以便讓大家知道它的研究方法和境界。這也許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最有系統,最有規模的為一個學科建設而進行的翻譯活動,它不但為后來高校的美術史學科建設打下基礎,也讓圖像、圖式、圖像學等一連串觀念成為通用的文化術語。這一場自覺的翻譯就像一塊石子投在湖中,引發一串串的漣漪,它也引起國外學術界關注,作為副產品,貢布里希、高居翰的藏書在我院落戶生根。
簡言之,這場翻譯不是緣于出版社約稿的被動行為,而是我有學術選擇、學術評價的翻譯。我梳理了西方美術史的美學史,這一取向正和西方學術界自己開始評價它們的美術史歷史幾乎同步,我自己事后也感到驚訝。近十年來,不只有英文的文章,還有日文和韓文文章論述我們的翻譯工作。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反響,我想最關鍵的是,它的最終目標是指向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和建設。那時我預言,我們的工作在三十年后會以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力量體現出來。
可我積勞成疾,得了重病,有朋友勸我,何必為一個學科不要命,甚至放棄自己著書立說。好在我決不會僅為一個學科困擾,盡管我今天只匯報自己的學科。我曾經說過翻譯對人的潛移默化,能讓人視學問永生無止,視生命明日將逝,人生苦短,他的短暫生命是在學問的長河中延續的。更重要的是,在我看來,一個國家的學術水平是由美術史代表的,為美術史而奮斗決不是為一個學科,實際上是為整個學術而奮斗。
這樣說絕不是危言聳聽。我所知道,二戰前德國的學術水平最高,就突出地反映在美術史上。二戰中學者紛紛外逃,結果在英美學術界引起巨大變革。英國人向來講品味,可他們的美術史是在德國學者進入后建立的。美國雖有美術史,真正的繁榮也是因為德國學者進入引起的。用紐約大學校長庫克的話說:前輩勤種樹,我們摘果。
美術史為什么能化裝學術水平,根本上有兩條。
第一條,龔自珍說,欲知大道,必先為史。夭人之國,必先去其史。一國的歷史是由典籍和圖像代表的,圖像一亡,文明即黯然失色一半。文藝復興之所以輝煌,完全是因為它的圖像。西方的學術,文藝復興是重鎮,而此中最棒的學者都離不開美術史,這也說明美術史是跨學科最多的學術領域,它的每一條根都伸向文明的深處,從這個角度就可以看出,美術史也是最難的學問。
第二條,王國維贊揚宋代學者的研究,說他們代表中國學術的高峰,因為宋代學者既帶有研究的眼光,也帶有觀賞的眼光,這兩種眼光的融合乃是學術研究最高境界,最高精神。而美術史比任何學科都接近這種境界,這種精神,因為它天然具有這種眼光。簡言之,美術史最能代表學術的根本精神。
鑒于以上兩條,我才一直宣揚,美術史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學術研究水平的指示器。
但我也非常抱歉,學術研究畢竟是最寂寞的事,如果說我們現在的整體水平不如往昔,那不是當今學者缺乏天賦,而是學術的環境變了,學者的經濟壓力太大了。我常常覺得,我總是讓學生埋首學術有把他們推向貧寒之路的危險,所以我內心不由自主地向他們道歉。
我也向學校道歉。學校為了各種原因,要搞許多活動,可我從未督促我的學生踴躍參加。我經常向學生講的是我們學校的學術財富,這批財富中,美術史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以前,我們的西方美術史水平全國第一,現在中國美術史也當仁不讓,這是我們家底的重要部分。
好的大學都有家底,大學的光榮,大學的魄力,大學的命脈,全在這個家底上。現在,美術史成了中國美院一個重要家底,來之不易。新學科再蓬勃,這個家底也不能丟。這是經典所在,精華所在,不但不能丟,而且要看守得更嚴。所以我管學生管得較嚴,學生又把他們的學生管得較嚴。我們不敢多有旁騖,總是督促自己,也互相鼓勵,用學術研究來傳承這個家底。我們把大量的生命和精力都用在了教學生傳承并增光這個家底上。如果說,我們有時不那么熱衷新學科的建設,懇請學校諒解。當然,我們更盼望學校能給美術史更多更大的支持。
這樣說肯定是有些過分了。實際上,學校已給了美術史最大的支持,我不過是得便宜賣乖而已。說句心里話,我的匯報是來感恩的,不光是為自己,也是為美術史來感恩的。如果不是學校把美術史置于心臟的地位,不是各位老師的大力支持,我們不能取得現在的斐然成績。這種成績用不著標尺和獎狀就能衡量,只要全國問一問這個領域的學生,他們很少不認為中國美院代表著美術史的最高水平,就足夠了。
以上是我的匯報,請大家批評。最后,再次向學校領導,也向在座的各位表達我的衷心感恩。謝謝各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