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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逝去的這些音樂人與中國:東西方流行音樂的碰撞
每年的格萊美頒獎典禮,都會有一個紀念環(huán)節(jié),人們會在這一時刻,緬懷在上一年過世的有影響力的音樂人。在即將到來的2017年格萊美頒獎典禮上,這個環(huán)節(jié)里的人名會格外有分量。
是的,每年都會有許多音樂人,和許許多多普通人一樣離我們而去。但通過大衛(wèi)·鮑伊、萊昂納德·科恩、喬治·邁克爾、格倫·弗雷、“王子”這些名字,我們隱約又看到了歐美流行音樂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所打造的帝國。它五彩繽紛,又光怪陸離;它深刻地發(fā)展了1950年代誕生以來席卷歐美的搖滾音樂的形式和內(nèi)涵,又為無數(shù)后輩提供了巨人的肩膀;它的豐富、包容、難以把握,為消費時代個體化、去中心化所涌現(xiàn)出的種種聲音,提供了蘊育的土壤,也貢獻了最多的偶像。
這個帝國的影響力并未局限在歐美,也深深震撼了東方。在缺乏足夠交流的情況下,東西方的大眾文化都給了對方大量的想象空間。對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歐美音樂明星來說,中國是一片神秘的、危險的大陸,有富有洞見的思想,但又難以接近;而對于改革開放后成長起來的中國年輕人來說,這些西方的聲音激烈、新鮮而又豐富。這些剛剛離世的西方音樂人,或直接、或間接地見證了這一文化碰撞和融合的時期。他們的離去,仿佛意味著全球化進程中西方主義時代的逐漸翻篇。

依靠著1970年代一系列極其成功的專輯,大衛(wèi)·鮑伊的名字伴隨著他的女裝、太空人、雙性戀形象,成為了歐美文化界最特立獨行的標桿之一。1983年,鮑伊在奈爾·羅杰斯(Nile Rodgers)的制作下發(fā)行了單曲《中國女孩》(China Girl)。他在80年初短暫蟄伏后,發(fā)行了一張“長時間以來制作最積極、感情最豐富、最高尚的唱片”《讓我們跳舞》(Let’s Dance),《中國女孩》其是中的一首熱門單曲。據(jù)鮑伊的傳記作者Paul Trynka稱,這首歌實際上講述的是鮑伊的好友伊基·波普(Iggy Pop)與他的越南籍女友的羅曼史。

鮑伊一生從未來過中國(以及越南),他在《中國女孩》的音樂錄影帶中,通過一位新西蘭華裔吉琳(Geeling),設計了他對于中國女孩的想象:黑發(fā)、細眉,鮑伊甚至在影片中戲謔地模仿了她的小眼睛。她多情、浪漫,但又顯得嬌小、被動,她有著東方的異域風情,又臣服于西方紳士的愛情。鮑伊本人的解釋則是,這“直白地表達了跨越種族的愛”,是一種“反種族歧視”。
這一單曲如此熱門,除了音樂上羅杰斯以及吉他手沃恩(SRV)不可磨滅的貢獻外,我們可以理解為它代表了當時西方大眾對于這一主題的普遍興趣?!吨袊ⅰ防锼茉斓鸟娉值摹⒗寺?、帶有異域神秘色彩的中國人形象,不僅是鮑伊的想象,更是許多西方人的想象。他們也許區(qū)分不出中國和越南的區(qū)別,也區(qū)分不出中國人和海外華裔的區(qū)別。通過愛情的主題,鮑伊把對中國人的想象徹底浪漫化了。
這不是鮑伊唯一一次表達對這種東方“異文化”的興趣了。在一篇雜志專欄中,鮑伊給出了影響他一生的25張專輯,其中中國音像出版社在1972年發(fā)行的《大寨紅花遍地開》榜上有名。鮑伊深深為其中的中國傳統(tǒng)樂器的音色所吸引:同名曲中笙的演奏,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女孩》開頭的吉他獨奏。但他很顯然并不清楚大寨背后的政治含義。對他來說,這只是一種非常新奇的“異文化”,能夠刺激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
而在東方,鮑伊同樣也是一個“異文化”的符號。搖滾樂最初是以強烈的律動和巨大的聲響成為年輕人的寵兒的——無論是在歐美,還是在任何其他受到浸透的地方。音樂中充斥的雄性荷爾蒙不僅激發(fā)了男性聽眾帶有攻擊性的熱情,更吸引了許多難以自拔的女性聽眾。然而,鮑伊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另類。他瘦弱、靦腆、性別模糊,說話時帶著英國紳士的腔調,把自己穿著長裙旖旎在沙發(fā)上的照片印在唱片封面。他和搖滾樂的“主流”意識似乎很有距離。同樣的,在最初接觸西方搖滾樂的中國聽眾中,對于鮑伊的認識可能只是封面上一位性別模糊的齙牙哥形象。
然而鮑伊卻在以一種迂回的方式影響著中國。香港的音樂人們首先擁抱了他:黃家駒、黃耀明、張國榮、梅艷芳……他們接受并推崇著鮑伊超越時代的思想,并同樣在舞臺上塑造出或夸張、或妖嬈、或性別模糊的形象。而這些香港明星則陪伴著大陸的70、80后的成長,并刺激了自1990年代開始飛速發(fā)展的大陸音樂市場。正如鮑伊最終被歐美的主流音樂市場所接納,新時代的中國樂壇也逐漸接納了舞臺上性別模糊、造型夸張的明星形象。某種意義上說,這都是托鮑伊的福。
鮑伊不僅代表了另類文化,他還成為了他們的圖騰。他的存在讓與主流價值觀相異的人群有為自己正名的理由。他離去時,一些中國的小眾團體也紛紛表達了對他的思念,感謝他在某種程度上為他們在主流舞臺上發(fā)聲。某種意義上,在鮑伊扛起的另類旗幟下,中國的另類文化也逐漸登上歷史舞臺。

科恩無疑是文藝青年的理想偶像。他彈琴唱歌,寫詩作畫,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這都是文人雅士必要的修為。
同鮑伊一樣,科恩一輩子也沒來過中國;但比起鮑伊,科恩與中國的關系要更直接一些。在中國,他的詩人歌手的味道甚至比鮑勃·迪倫還要醇正。201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由孔亞雷和北島翻譯的科恩的詩集《渴望之書》,此后又陸續(xù)出版了他的其他幾本詩集和小說,在書店的外國文學書架上銷售,成為中國文藝青年的必要裝備。相比之下,盡管一些中國聽眾熟悉他著名的《Hallelujah》《Suzanne》等歌曲,但在市面上幾乎找不到什么正規(guī)的引進版音樂專輯賣。倒是有個別制作粗鄙的精選集,封面上放著那張他穿西裝打領帶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一張教你如何成為商業(yè)精英的教學視頻錄像帶。

科恩從一開始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流行音樂明星,甚至關于他的爭議也很少是從音樂而發(fā)。他的詩集早在1968年就獲得了加拿大最高的文學榮譽獎。事實上,比起鮑勃·迪倫,他更加是一位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人。正因為如此,他有了和中國文化對話的基礎:1980年代的中國可能缺少“民謠音樂”,但不缺少詩人。
在《渴望之書》中,有一篇小詩叫做《這不是中國》。乍一看,這首詩寫得似乎與中國并無關系。唯一提到中國的一句,跟狗有關:“告訴我這是他媽的/什么樣的早晨/我會買下來/然后讓狗/別再鬼哭狼嚎/這不是中國/沒有人吃它。”科恩仿佛是借用“中國人吃狗肉”這樣的偏見,來祈求一個和愛人靜靜度過的美好清晨。無論如何,這首用“這不是中國”作為標題的小詩,似乎在描述一種遠離現(xiàn)實、難以企及的平靜的內(nèi)心狀態(tài),這是他1990年代在加州寫下這些詩句時候所希冀的,也是他向往東方佛學、修煉禪宗時所渴望的。在這里,東西方的詩歌文化達到了奇妙的和諧。
孔亞雷在《渴望之書》的前言中寫道自己為什么對科恩充滿了盲目的愛:“(科恩的詩與歌)讓我們想到死。感覺到死。它們是面對死亡的詩與歌。它們并不抵抗,也不逃避,只是平靜地,甚至溫柔地凝望。凝望著無所不在,仿佛暗夜般的死亡。但那黑暗并不可怕。”在這里,東西方詩人對于終極問題的追尋匯聚到了一起,并進一步摧毀了文藝青年們的矜持。當李健拿著科恩的詩集站在《我是歌手》的舞臺上,科恩與中國文藝青年們的對話來到高峰,真正成為大眾文化的焦點。也許在科恩的心目中,如今站在世界舞臺中央、已不再神秘的中國已“不是中國”,但科恩在中國也已不只是科恩:他所引領的契合東方美學的詩意民謠,似乎早就預言了中國民謠音樂在新時代的繁榮。

在這些離世的明星中,可能只有喬治·邁克爾在中國聽眾的心目中有著標志意義。作為第一個來中國大陸“吃螃蟹”的西方流行音樂明星,邁克爾真正見識了什么叫做文化碰撞。而他同時也讓中國人見識到了一種全新的舞臺藝術,把個體解放的概念植入了中國聽眾的心里,刺激了80年代后期中國本土流行音樂的蓬勃發(fā)展。
喬治·邁克爾與鮑伊、科恩都不同,他實實在在地踏上了中國的土地,親身感受了中國的本土文化。他和搭檔安德魯·維治利初到中國時,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鏡頭記錄了他們和中國文化部官員見面時的窘迫:起身與領導握完手后,邁克爾徑直想坐下,但發(fā)現(xiàn)其他握完手的人還站著,蹲了一半的身子又站了起來,還干脆做了幾個蹲起來緩解尷尬。為了應付政府的招待晚宴,兩人又為在宴會上的演講該嚴肅還是有趣爭論不休。他們似乎想顯得客氣、尊敬,但又難以擺脫搖滾明星身上的玩世不恭和灑脫個性。
威猛樂隊的到來,似乎可以看作是中國在80年代為了對外開放、招引外資所作出的一個姿態(tài)。要知道,那本著名的《怎樣鑒別黃色歌曲》是1982年出版的,而威猛來華是1985年——這是一次巨大的風向轉變,東西雙方都還未適應這樣的局面。許多初期試圖來華投資的外國商人在這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和中國人談生意。當然,中國人也不大知道怎么和他們打交道。邁克爾面臨的困難是完全類似的:在北京開的第一場演唱會,威猛在臺上唱了半天,底下的觀眾還穩(wěn)如磐石,坐著不動。邁克爾也稱這場演唱會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場演唱會”。



但隨著他們對中國不斷深入的了解,他們逐漸意識到中國聽眾內(nèi)心中澎湃的熱情。事實上,有許多人在此前已經(jīng)通過各種方式了解了他們的音樂,他們只不過不知道如何反應。一些中國聽眾已經(jīng)能用流利的英語回答外國媒體的采訪,難掩激動之情。他們的音樂甚至在市井街頭也有聽眾:邁克爾把威猛的專輯送給了在路邊聽磁帶的老大爺,周圍的老大爺們紛紛圍上來,在鏗鏘的節(jié)奏面前露出笑容。他們在廣東和中國年輕人們一塊兒踢足球,并在這片更為開放的土地上獲得了更為熱情的觀眾。在這些經(jīng)歷過后,邁克爾感嘆道:“這和我們想象中的中國太不一樣了?!?/p>
然而,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威猛的演出帶來的超出想象的震撼力,讓中國的年輕人認識到了搖滾樂的強大力量。他們影響了崔健、郭峰、竇唯等等影響了整個中國流行樂壇的名字——1980年代后5年,中國搖滾樂的集體爆發(fā),并不是一個偶然??梢哉f,威猛在中國的現(xiàn)身,可以算作是中國新時期流行音樂的一個“太初元年”,往后的幾乎所有的中國流行音樂人,都受益于威猛所帶來的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西方流行音樂由此打開了一個巨大的市場,而中國的流行樂迷們也從而迎來了屬于他們這代人的西方偶像。
斯人已去,音樂何處尋
隨著歐美流行音樂帝國中偶像的名字一個個不斷遠去,歷史似乎正在翻開新的一頁。西方音樂人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正在遭到本土偶像的猛烈進攻:性別模糊?我們有李宇春和小鮮肉們;民謠歌手?我們有李志、萬曉利和左小祖咒;搖滾樂隊?如今,本土的死金、碾核、朋克樂隊層出不窮,威猛的音樂已經(jīng)算是“軟”的了。
在西方流行音樂的熏陶下,中國樂壇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了屬于自己的新的偶像,也發(fā)展了屬于自己的新的多樣文化。新一代的年輕人可能無須知道這些逝去的老牌明星,甚至不用關注西方的當紅明星,也能夠在本土的舞臺上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口菜。我們似乎正在迎來西方七八十年代的“黃金時代”。這兩個時代都是年輕人有了閑錢、能夠消費自己喜愛的娛樂項目、擁有自己偶像的時代,都是在長期穩(wěn)定的經(jīng)濟發(fā)展后的文化繁榮的時代。
然而,這兩個時代終究不太一樣。我們?nèi)鄙僮甜B(yǎng)著西方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音樂生長的豐富的思想土壤,但我們擁有在西方人看來難以想象的龐大消費群,里面任何一個細分群體的數(shù)量都極其可觀。這使得中國本土的流行音樂非常豐富,但在主流細分市場上缺乏深度。為了更快速尋求利潤的回報,我們正在打造音樂明星之前先打造偶像,而不是反過來。這不禁讓人擔心,未來我們反而未必會擁有像西方那樣的盛世,反而由于資本的邏輯在市場上出現(xiàn)巨大的貧富差距,讓絕大多數(shù)本有機會和理想從事音樂行業(yè)的年輕人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望而卻步。這對于中國的音樂市場來說,絕對不是件好事。
因此,當我們重新回望逐漸失去的西方偶像,我們不禁要問道,我們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了自己的偶像?或者,我們是否會面對一個充斥著偶像卻缺少優(yōu)秀內(nèi)容的時代,每天吃著放了太多味精的糟糠?西方的流行經(jīng)典固然值得學習和懷念,但如果他們成為難以在別處再尋得的精神食糧來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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