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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冷嘲段子手”賈行家:我到現在還不太理解微信這個產品
賈行家,博客興盛時,他被人稱作“冷嘲段子手”。在讀者看來,他的文章有一種“酷”,寫作中表達情緒極為克制。
“冷嘲段子手”賈行家,少年時代是個搖滾青年,如今人到中年,有著一份正經工作,閑散時寫些文字。他常年不用微信,以至于在一家需要用微信點單的飯館中鬧到“我沒有微信,但我要吃飯”。不過,2016年年底他終于開通了微信,還順便開了個人公眾號,自此告別博客時代,只在微信更新文章,但戲謔一如往日。
最近,他的新書《塵土》出版,澎湃新聞以此契機對他進行了一次專訪。他如何看待微信爆款的“10萬+文章”?如何看待自己的“冷嘲段子手”稱號?在一個冷嘲達人眼里,中國哪些城市最具氣質,哪些城市又無甚特質?

澎湃新聞:你說“對一切寫在紙上的東西都心懷敬畏”,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體會?這句話的重點是在“紙”上嗎?會不會覺得網絡寫作跟最終付梓成書的作品,在寫作過程中會有很大不同?
賈行家:有一句話叫“寫下就是永恒”,我們的思想有時候可能是氣體或是液體,一旦把它形成文字后就固化下來。語言是一個人甚至大到一個群體的文化集合的一種方式,一旦固化后,就要傳遞給別人,對寫作者來說是一種責任。每一個人拿筆時,對自己、對別人都要有這樣的態度。有位南京畫家朱新建說:我們這些畫畫的,又不會做工,能貢獻點什么?貢獻點人生態度。寫作者也是這樣,要給別人好的人生態度。
網絡空間的作品跟付梓成書的肯定不一樣,雖然說從媒介上比較有點淺,但實際上給人的感觸確實不同。現在所有人都可以在網上隨便寫,以自己為中心,往往有一個心態:我這個東西隨便可以刪掉、可以修改。一旦落到紙上,可能壓力要大一些。另外就是紙和網絡的傳遞有時間差,哪怕報紙雜志,都不如網絡及時。過去紙上的作者,也能很快知道讀者反饋過來的消息,像把自己關到一個地方一樣,但從曾經的BBS開始,一直到現在的各種網絡媒體,能夠立刻得到反饋,這個反饋會改變作者的自我認知。它產生出一種交互性,但這個影響到底好還是不好,我不敢說。
我的個人感覺是基于自己的審美,給自己畫一條基線,就是寫的東西能拿給別人看的線。網上和紙上不一樣,寫在網上有一個缺陷或者說是特點,就是即時。寫的時候會隨便舉一個例子,可能就是現在的熱點,但再過幾年來看,這些東西不知道怎么辦,該不該刪去,但是還得留著,這就是當時網絡寫作的痕跡。我舉一個冒昧的例子,我們看魯迅的雜文,時評的性質非常強,但是他能怎么去處理,也是只能留著。其實他自己也不看重雜文,他想做的是真正的學問或者文學創作。

賈行家:說實話我到現在還不太理解微信這個產品,微信出來好多年內我都沒有用,最近才開始用,這幾年也過得挺不方便,別人問你微信號多少,我說沒有,沒有微信,人家找你很麻煩,有些社交就自動把你屏蔽掉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跟朋友在一個地方吃飯,還挺餓,下午兩點,我說菜譜呢?服務員說沒有菜譜,用微信點菜、微信支付。我當時餓到沒有理智了,就說我沒有微信,但是我要吃飯。
但用上微信以后,覺得這個產品非常不錯。因為它和之前的網絡媒體完全不一樣,拿過來就知道怎么用。比如以前用微博,會增加各種莫名其妙的功能,然后又有開通會員的勸誘。我之所以開公眾號是登錄我原來的博客時發現,現在的文章比原來少了三分之一,過去寫過六七百篇日記,但現在別人能看到的只有四百多篇了,不得不搬遷。而且很多IT行業的朋友告訴我:“不是博客要死,是博客死很久了。”
澎湃新聞:使用微信這段時間內,你有看到一些所謂“10萬+”的文章嗎?你怎么評價?對于這種“商業化寫作”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會運用一些這樣的技法提高自己的關注度嗎?
賈行家:我現在關注的還不太多,不過你說的“10萬+”文章我看到過。我覺得傳播非常好的文章,有一個基本前提,就是他是以大量傳播為明確目的的。一個人率性而為,寫非常自我的作品,同時傳播效果很好,這個概率是很小的。這種“10萬+”的文章,不能因為它傳播得廣,就一定說好還是不好。我常看的一位作者,經歷了很多媒體時代,一直在寫,他寫的東西精準瞄準市場,內容也很淺顯,他的觀點我覺得絕大部分都對,文章質量也挺高,這樣的“10萬+”,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問題。但是,另外一位更著名的代表,某位女士,可能她的目標其實就是一些過去不讀書報的人吧,她的“產品”就像賣毒牛奶,有點不擇手段。不過,每個成年人都是自己選擇自己的精神生活,你非要去讀她,別人也沒有辦法。暢銷文字的技巧,我聽說過一些,比如標題怎么取等等,但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行。這樣的技巧像是個行當,我沒有那個本事,也不是一個專業的作者,我在自己的其他謀生手段里面會用這類技巧,所以寫東西的時候就不弄這個了。既然沒有能賺那么多錢的本事,就只忠實于自己好了,否則兩面不討好。也不見得是清高,只是沒有必要。
我覺得商業化寫作本身沒有錯,很多商業作者一開始或許就是從情懷出發,但后來成了徹底的商業目的,是很正常的。金庸影響了這么多人,雖然我不太喜歡看武俠小說,但他的質量確實挺好的。任何一個行當,都需要商業化,閱讀也不例外。讀者有這種商業需要,就應該滿足。比如我就喜歡看大片不喜歡看文藝片,在真正看電影人的眼里,我就跟真正讀書人眼里那些“10萬+”文章的讀者一樣沒品味;再比如喜歡古典音樂、喜歡流行音樂還是網絡神曲,也都是一樣的情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各有精神生活的領域,從目的出發指責商業化作者,確實沒有必要。
澎湃新聞:博客時代,有人評價你是“冷嘲段子手”,對于這種寫作風格和評價,你自己有什么回應?
賈行家:因為我是一個不太熱情的人。其實冷嘲是個壞毛病,不是我給自己加的技能點,也不是我想這樣的,就是性格決定。我記得沈從文跟汪曾祺說過,你永遠不要冷嘲,這個東西沒有意義。沈從文就是一個特別熱情的人,他都是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是批評或者否定,這是最好的感情狀態。但我在感情上面沒有這種熱度,很多事情看到了,從個人角度理解,然后覺得荒謬,或者把它沉淀下來,就會表現為冷嘲,有時候我也自我分析,知道喜歡嘲笑別人是因為自卑心理。
我應該是從童年開始就自卑。很簡單,從小身邊的人都比你強,就會產生這種自卑,因為認知到不平等,就善于發現別人身上的種種毛病,這是很正常的現象。我不能作為一個溫暖的人去待人,是個缺陷,但也沒有辦法。現在需要撫慰的人太多了,大伙也見誰喜歡嘲笑人,會覺得挺好玩,那位“10萬+”女士也靠嘲諷人罵人吸引人氣,但我覺得我和她一個區別就是:我是自己瞎嘲笑,她是替許多人嘲笑,嘲笑給別人看的。我的嘲笑毫無價值,她的有經濟效益。
澎湃新聞:那你會嘲笑什么樣的現象和人,只是自己看不慣的行為就會嘲笑嗎?說到自卑的話,現在已經算是人到中年,也有一些文字留下,還是會自卑嗎?
賈行家:不算看不慣,有時候是一個道理說到那了,隨口就又說了一些話。因為可能是潛意識里已經有過觀察,這是個人氣質性的東西,幾乎不能改變。
自卑的話還會有,但不要說我,中國的一些富商,你看他很多行為也都來自童年的貧窮、傷痛,包括“莆田系”的一些富豪,為什么至今做事情還這么沒底線?和他的傷痛有關。這也可能不完全是童年,也可能是經歷了一些時代,這些時代變數極多,所以心理特別焦慮,他沒有把握,害怕失去,于是就會想很多辦法來解決,一個是炫耀,另一個就是轉移。幼年失去得太多,長大就更會跟人搶。
澎湃新聞:那這種自卑、壓抑的情緒,會體現在你的寫作里嗎?
賈行家:不得已,其實我很敬仰那種能夠用感情來驅動的文字,它就有點像武術里頭耍長槍,就是說從槍桿發力,但力量能傳到槍尖上,讓槍尖抖動,北方話說這是“涮”,你能看到的顫動都是從根部來的。能用感情來驅動文字的人就是這樣。我舉個例子,比如野夫,好多人就覺得他太夸張了,但其實我對他的理解是他感情特別濃,而我這種人,感情沒有他那么真,也沒有那么濃,就只能把線條畫在這,還不敢畫得太多,一畫多了,自己又把握不了了。我感覺我應該是到十的時候才能跟人說七,唯恐說過頭,這就像海明威說的冰山似的,寧愿只給人看一個角。我喜歡的場景,像電影《七武士》里,武士們接到了一個危險而沒有報酬的委托,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去不去,那人就像回答上不上街閑逛一樣,平淡地微笑,點頭說好啊。那種感情,其實是生死相托的感情,我覺得這種傳達挺美的。
不過咱們中國人習慣這種感情表露的方式,有時候挺耽誤事。我聽人講過,有位創業者,經常去國外,回家的時候,總感覺他父親對他很冷淡,回家也沒什么話對他說,只是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后來他父親突然去世了——這一代IT創業者都不大,也就三十多歲吧——他在整理遺物時才發現,他父親有本日歷,每次他回來多少天,父親都在計算,見到兒子時,父親的心理其實是狂喜,但就是不表現出來。
澎湃新聞:你新出的這本書,講到自己的成長、身邊人的故事,背景是在哈爾濱,如果一定讓你放個“地圖炮”講講哈爾濱不好的地方,你覺得是什么?
賈行家:其實我不怎么喜歡哈爾濱,原來更多是因為小時候在那生活。我眷戀那種生活,就是有點像老上海人的生活,可以在一個很小的胡同找到自己需要的一切,每樣東西都是舊的,你很習慣,不管外面發生什么事情,每天走一樣的路,吃一樣的東西,然后可以長期去觀察一件事情,這種生命體驗在我們小時候是很正常的,都覺得到了下午,時間就很慢。
現在的哈爾濱是個破敗、凋零、貧窮的城市,我覺得它的缺點幾乎代表了所有二三線城市的缺點:就是絕大部分中國城市是沒有氣質、外觀面貌一樣的,歷程和生活方式也一樣。哈爾濱城市面積不小,但是感覺特別小,因為如果你略有追求,會覺得乏味,找什么都找不到,不管你是追求財富、追求精神,還是追求一個明白你的人,都不容易遇到。上海這種魔幻的大都市,它確實什么都有,但或許唯獨缺乏一種屬于自己的精神,沒有一個典型的東西。北京,像一個人外地到北京的人所說,剛來時覺得一下掉到海里了,是無邊無際的,也因為相似,人走在街上,四個方向是一模一樣的幕墻玻璃大樓,很容易走丟。
像巴黎、倫敦這樣的城市,它就有它的氣息在里面。前幾年有部電影叫《午夜巴黎》,整個巴黎的氣質都在里面。在上海,這樣的場景也能擺出來,因為有好多地方可拍,但真正的城市氣息,也許并不具備。
我覺得今天的哈爾濱,節奏雖然慢了,但是慢下來可供欣賞的東西沒有了,這是最可怕的。比方說我過去喜歡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喜歡的小商店、小飯店,都倒閉或者被征收了。那些過去老人們生活中的場景,比如茶館什么的,也都沒有了,到處都是連鎖店,走到哪兒,大家吃的、說的、關心的都一樣。雖然我們那兒房子很便宜,但是他也問你這房子多少錢?我那房子多少錢?你掙多少錢?就這樣公然地把一些很不得體的問題一直問下去:孩子結沒結婚?生沒生孩子?掙多少錢?翻來覆去地問,目的就是最好比我掙得少,不如我家孩子。這種什么都沒有的生活,又是一種非常擁擠的什么都沒有,還不如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澎湃新聞:你自己到過、生活過的城市有喜歡的嗎?吸引你喜歡的那種氣質是什么?
賈行家:我喜歡廈門。我不是喜歡那里的文藝青年,我喜歡老廈門人,帶點零食坐騎樓下喝茶。廈門很富足,教育也很發達,所以它有這種氣質,這是個城市中的特例,我覺得這樣的城市在全國并不多。這就有點像《論語》里講,人口多了富了以后怎么辦?追求禮教。那里的人富了以后追求什么?人家追求控制生活里的節奏。廣州也有點這個氣質,但是廣州好像沒有廈門那么純,因為廣州太大了。
再有我喜歡揚州,江蘇人的歧視鏈里,可能都不太看得上揚州,畢竟它繁華的時候是幾百年前了,清中期以后就沒落了,但我就喜歡它那種沒落,就是它雖然沒落,但那些東西它不拆、沒變,很多城市沒這么幸運。我們這拆完了又什么都沒蓋,人家就是冷下來、黯淡下來了,著名的景觀還都在。而且一些生活方式大致得到保留,最明顯的,吃的東西基本上還在,修腳的地方也還在,市民們晚上去溜達溜達,雖然都是很小的市場。到了蘇州、無錫就不一樣了,和上海的氣質很像,就是比較發達,沒有時間,連安安生生吃頓飯都沒時間。
澎湃新聞:這本書里,提到很多身邊人的經歷,思考他們的經歷會給自己什么樣的啟發感悟?
賈行家:這些故事都挺散的,說起我把它們結集的理由,我想起以前讀到的,可能世界是無序、荒謬的,但人要莊嚴,要在行動中體現生存意義。我收集的這些人、這些故事,不太可能有這種主動的思想,他們也沒接觸過宗教或哲學,但從行為上,就是這樣的作為。我寫到的人,他們的生命就是這樣,努力正派的生活,不做損害別人的事,然后養育好子女,許多中國人都是這樣生活。他們不是英雄,不是什么大時代里呼風喚雨的人,但是這種東西反倒是最感染我的,也因為我做不到。這樣一代代人,感覺他好像塵土一樣不起眼,但是世間的一切都是他們造就的。我作為后代,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恩惠。
澎湃新聞:你提到這幾代中國人,那你覺得我們這代中國人是什么樣的?跟前幾代一樣嗎?
賈行家:我覺得我們受到的誘惑更多,或者說是負擔更多也可以,總之如今沉靜下來去過一種生活,應該是更加不容易了。我從北京過來,遇到一個北京姑娘,是媒體工作者,她就是北京人,但在北京沒有房,她見到誰都問:“我沒有房我怎么辦呢?”別人安慰她說過兩年再買,她說不會的,過兩年我更買不起。這樣的負擔,怎么讓她踏踏實實地做事和活著?我也挺替她難過的。
澎湃新聞:你前面也提到你可能就是一個不太熱情的人,《塵土》這本書讀起來還是比較溫情的,里面也講到很多人的死生,所以你對死亡怎么看呢?
賈行家:對調一下角度看:你失去了他,其實是他失去了包括你在內的世上的所有人、失去了這個世界,這種失去,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常態,某種意義上說,等于轉化成另外一種存在的方式。
我前段時間看駱以軍的一個演講,挺感人的,他說遇到個長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僧人,他說:“我父親去世很多年了,是我親手把他的骨灰埋到地下的,但這時我好像看到他還在世上生活,只是他不認識我,我想也許他沒有死吧?他是不是就是忘了一切,然后在世界上旅行、在機場里起降。當他看到一個人,隱約覺得這人和他有聯系——因為我是他前世的兒子,然后他來跟我打了個招呼。”很多人聽到都很感動,因為這是人人都有的感情,但他自己講這些的時候很輕松,我覺得這就是一種人生態度。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在世界上,我們因為跟感情交互,對一些事、一些人會特別難以割舍,但另外一方面看,這種事情是常情,世界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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