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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書評︱冒鶴亭與陳毅、周恩來及毛澤東的交往

1957年6月30日晚上九點,冒鶴亭坐上中南海主席辦公室來接他的轎車。轎車先駛向府右街,然后轉入新華門,再經過懷仁堂,進入中南海甲區后,停在游泳池畔。他下車后,從甬道進入,看見一頂碩大的帳篷立于池邊,內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張方桌,還有幾把藤椅、一張小鐵床、一只帆布榻,這就是毛澤東夏天辦公和小憩的住處。警衛員先行步入通報,然后引領冒鶴亭走進帳篷。毛澤東從方桌邊伸出手,對他說:“冒先生,歡迎你!”
入京
1957年初,冒鶴亭的長孫冒懷辛考取北京的研究生。看到他從小培養并寄予厚望的長孫要去北京深造,冒鶴亭“為之感奮”。他不顧八十五歲的高齡,親自陪同時年三十三歲的懷辛赴北京。2月的一天,冒鶴亭祖孫倆坐火車先從上海到南京下關。那時侯還沒有長江大橋,火車到下關后,要用輪渡將火車運至長江對岸的浦口。三十多個小時后,火車由浦口經天津至北京。

冒鶴亭有五子六女,第五子名景琦,后改名舒諲,但經常被寫成舒湮。當年四十三歲的舒諲在中國人民銀行任專門委員,負責《中國金融》的編輯工作。舒諲和他的妻子諸玉(原名吳玉潤)及女兒住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宿舍大院,冒鶴亭到了北京后,就住在他們家里。
1957年4月2日是農歷三月初三(上巳節),冒鶴亭與他以前在北京時的老友舊僚赴北海修禊,并作《丁酉上巳北海修楔得春字》,詩云:“廿八年今昔(今按,1929年冒鶴亭舉家移居北京),諸君誼倍親。重三連上巳,四十集賢人。渙渙嬉流水,蓬蓬答好春。了無不祥事,同作太平民。天籟傳虛谷(原注:門人文懷沙偕其友來為余錄音),泥痕印病身(原注:同座諸君合攝影后,余與葉遐庵復攝一影。今按,葉恭綽,號遐庵,北京中國畫院院長)。韻分依楔帖,步蹇借香輪(原注:出北海后門,賴康同壁借車。今按,康同壁是康有為的女兒,中央文史館館員)。高會斯為盛,明朝跡又陳。長余傭保在,麥飯說宣仁(原注:是日飯于仿膳)。”
從1901年至1911年,冒鶴亭在北京做官,曾先后任刑部郎中、商部郎中等職。這次入京后,冒鶴亭在長孫的陪伴下,還去尋覓當年居住過的后孫公園如泰會館舊居,并作《過后孫公園故宅》,詩云:“十年薄宦此棲遲,南院依然北院頹。猶有鄰娃能識我,不知朝市換多時。”
穎川
來北京三個月后,冒鶴亭寫信給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字仲弘),告知他已來京。陳毅接信后,即派秘書持一封親筆信來問候冒鶴亭。陳毅的信是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辦公室的信箋上:“鶴老道鑒:尊函今日收到,甚以為喜。茲派張秘書敬源來代敘一切,并敬候起居佳勝!陳毅謹復。五月三日。”稍后幾天,五十六歲的陳毅邀請冒鶴亭參觀故宮博物院,并在御花園座談,同座的有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程潛(字頌云)。
七年前,冒鶴亭和陳毅的初次見面就是由程潛介紹認識的。1950年6月,冒鶴亭因家中生活困窘,寫信給他以前的詩友、時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的程潛。程回信給冒,還附上一封給當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的信。7月19日,華東軍政委員會人民監察委員會委員江庸來看望冒鶴亭,冒就將程潛的信托他交陳毅。當天,陳毅和江庸就來模范邨22號冒寓拜訪。在門口處,陳毅握著冒鶴亭的手說:“仰慕已久,我很榮幸見到你老先生。”冒鶴亭邀請陳毅到他書房兼臥室座談,經過走廊時,因地板年久失修,陳毅一腳踩下去,險些將地板踏穿。冒鶴亭說:“陋室真是太簡陋了,慚愧!”陳毅說:“真難為你,你是快八十歲高齡了,要注意安全。”隨后,陳毅詢問冒的著述情況,冒鶴亭拿出他的詩詞稿給陳毅看,兩人還一起論詩。臨別時,陳毅說:“我知道你現在無收入,我先給你一點錢。”冒鶴亭說:“解放前,程頌云給我錢,我沒有要。”陳毅說:“現在是人民給的錢,你應該要。”又說:“今后生活問題,待我妥善解決,你可以安心寫作。”8月7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派人送聘書至冒寓,聘請冒鶴亭為特約顧問,月薪三百二十元,囑稱:“無庸辦事,陳仲弘表示其優禮耆儒意耳。”(按,冒鶴亭在他的日記和家信中,除了用陳毅的字仲弘外,還用穎川來敬稱陳毅,因陳姓始自穎川郡。)10月,冒鶴亭為陳毅書寫扇面,再請吳湖帆畫扇面后,托江庸送給陳毅,以此答謝。
御花園坐談后,冒鶴亭應陳毅之請,寫了《對目前整風的一點意見》一文。文章主要有四點:一,如果說共產黨員沒有偏差,那就不必整風;整風是黨內的事,何必要黨外來批評。明白這個道理,便知整風意義,是要我們黨內黨外發生感情上的聯系。二,愛人以德,相見以誠,不能認為是反黨的表現。如果有少數黨外人士顧慮將來會扣帽子,該鳴不鳴,該聯系而不聯系,該批評而不批評,那是我們非黨員不對。但是聯系要伸出友愛的手來,使人握之溫暖,批評要說出知己的話來,使人聽之悅服。三,歷史上的舊賬,是一萬年算不清的。只要鳴得公,唱得正,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那就叫做爭鳴也可,叫做和鳴也可。四,起初聽到百花齊放,我無異議,聽到百家爭鳴,我覺得為時尚早。這兩句話,雖然出自毛主席,我自比于子路不悅仲尼。
濂溪
冒鶴亭的文章在6月6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后,《人民日報》記者傅冬(傅作義的女兒)來冒鶴亭的住所采訪,后寫成《八五老人一席話——訪冒廣生老先生》一文,刊登在6月12日的《人民日報》上。
6月28日,冒鶴亭在銀行宿舍接到國務院的電話通知,說有位中央領導同志準備午后來探望。冒鶴亭馬上打電話讓兒子舒諲回家。舒諲到家后,冒鶴亭告訴他:“是周總理。剛才陳仲弘也來電話了。”
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宿舍大院坐落在宣武門外儲庫營胡同,有二十座兩層的灰磚小樓。小樓每層有十多間住房,還有公用的兩間廚房和兩間廁所。冒鶴亭因為腿腳不便,不上公廁,用屋里的痰盂,再由保姆阿姨去倒在廁所里。據舒諲的女兒舒靜回憶:“我在附近上幼兒園,有阿姨送接。下午回家后,到爺爺房門口一站,他老人家會給我一塊餅干。”舒靜原名冒懷士,她是冒鶴亭的第十一個孫女,所以,冒鶴亭給她取的名字中用“士”字表示“十一”。
下午三點,周恩來乘坐的黑色轎車停在舒諲所住的小樓門口。周恩來進門上樓后,對來迎接他的冒鶴亭說:“我聽陳毅同志說鶴老來了,早就想來探望的。政協正在開會,脫不了身。昨天剛閉幕,今天才有空。抱歉!”冒鶴亭說:“你是大忙人,我怎敢驚動呀?”周恩來說:“閑聊天,換換腦筋,也是我的一種休息方法。”
冒鶴亭在與周恩來會面后,寫家信記載了交談的內容(按,信中用宋代學者周敦頤的號濂溪尊稱周恩來):“廿八日下午,濂溪來宿舍,談了兩點鐘。他問北京、上海,何處住得合適。我說兩邊都是兒子,住得一樣。不過南方潮濕,于我腳腫不相宜。現來北京,消腫了。濂溪說,那移轉到北京好了,要多少房子。我說一間夠了。他說一間是不夠的,等我同潁川籌劃,再由潁川報命。”
冒鶴亭和周恩來還談起了冒周兩家的一件私事,那就是冒鶴亭的女兒與周恩來的堂弟解除婚約的事。冒鶴亭和周恩來的二伯父周貽康都是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科舉人,因“同年”的關系,由兩家父母做主,冒鶴亭的第五個女兒冒景瑗與周貽康的獨子周恩霪訂婚。后來,冒景瑗聽說未來夫婿是聾子,堅決要求解除婚約,冒鶴亭無奈只得依從。解約后,冒景瑗投考協和醫院護理學校,雖經錄取,但因冒鶴亭不同意,所以未去報到。此后,冒景瑗心情抑郁,1930年因肺癆去世,時年二十三歲。周恩霪是京劇票友,曾在蘇皖邊區政府文教組任劇團編導,解放后,任上海市政府參事。周恩霪有二子一女,于1983年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周恩來在與冒鶴亭交談中,喝了四五杯龍井茶。舒諲在給五十九歲的周恩來倒茶時,注意到他的衣襟上還沾了幾塊油漬,皮涼鞋鞋頭也泛白了。兩個小時后,周恩來起身對冒鶴亭說:“今天太難得了,我有這樣兩小時的休息。能見到鶴老,我更高興。毛主席委托我捎個口信,他看到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想見面談談,希望鶴老多住幾天。”
西河
兩天后,冒鶴亭由舒諲陪同進了中南海,與毛澤東在游泳池畔見面并交談。冒鶴亭在見面后寫的家信中用西河尊稱毛澤東(按,清代學者毛奇齡,號西河),敘述了見面的情況:“卅日晚,我已上床睡(原注:九時),西河派一秘書,以車來接,我攜琦同去。他獨自吃晚飯(原注:菜極簡單,以一碗清蒸青魚中段為頭菜,余兩小碗、兩碟),斟葡萄酒與我及琦各一杯。……他看過了傅冬訪問記,說我研究盧梭民權,是老造反的,他是新造反的,他同老先生一個路線。我一面說話,他叫胡喬木記出來。其時李維漢、吳冷西、朱德先后到來,我因他要開會,辭出。他送上車,拿手遮住我頭,怕我撞到車頂。臨開車時,我說有一句臨別贈言:共產黨是獅子,不可自己生虱。他說是咬人的虱子嗎? 我說是的。他拱手說,謝謝。到家十點半了。”
信中提到的“盧梭民權”,源出冒鶴亭在1903年考經濟特科時的一件逸事。傅冬在采訪冒鶴亭的文章中是這樣寫的:光緒二十九年,他考經濟特科。他在考卷上宣傳盧梭的學說。看卷子的張之洞一看,大怒,馬上就把他的考卷撤了,不叫皇帝看,并在上面寫了七個字:“論稱引盧梭,奈何!”事后張之洞對人說:“冒鶴亭(冒老先生的號) 對盧家的歷史太不清楚了。盧家沒出過好人!盧俊義(水滸上的英雄好漢)是男盜,盧莫愁(六朝名妓)是女娼。盧家這么糟,他為什么要引盧梭的話!”冒老先生講到這里,說:“現在我是當笑話給你們講,可是當時堂堂的皇上考官就是這樣!”
考經濟特科的事,冒鶴亭在其《癸卯大科記》中有詳細記載,他還寫了一首俳體詩,詩云:“博得南皮喚奈何(今按,張之洞,河北南皮人),不該考試用盧梭。從今收拾書包布,再應來年會試科。”
冒鶴亭和毛澤東的會面,舒諲后來也寫了回憶文章(按,1938年2月,舒諲隨青年記者團到延安,與毛澤東見面和交談過),補充了冒鶴亭家信中沒有寫到的一些細節。當天毛澤東的晚餐中有瓦煲臘味飯和一碟辣子,餐桌上放了一瓶長白山葡萄酒。當時,毛澤東還喚人取來兩個高腳玻璃杯,親自給冒鶴亭斟酒。冒鶴亭年紀大了,戒絕煙酒多年,本不想喝酒,六十四歲的毛澤東說:“這是野葡萄釀的酒,老年人吃了對身體有好處。”在毛澤東的舉杯相邀下,冒鶴亭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談話中,朱德進來,毛澤東為之介紹,冒鶴亭拱手道:“老朽此生得見當代兩大英雄,曷勝榮幸!”朱德連忙擺手遜謝,毛澤東撿起筷子指著飯碗說:“英雄也靠人民的糧食生活呀!我們不是神仙,也是吃人間煙火食的凡夫。”
最后,毛澤東看了看表,說:“今天我們就談到這里吧。冒先生的著作,我希望一讀為快。”冒鶴亭將其手稿本《疚齋詞話》《四聲鉤沉》《宋曲章句》等呈上,毛澤東接過后說:“拜讀。”然后,毛澤東握著冒鶴亭的手說:“我過幾天要到外地去。希望你老明年再來北京。”
后記
冒鶴亭后來沒能再去北京。舒諲的妻子諸玉在北京友誼醫院口腔科任牙醫,當時友誼醫院要將在宣武區天橋的醫院宿舍分給她,舒諲一家就要從銀行宿舍搬出。所以,在北京住了近半年的冒鶴亭也就決定離京回滬。1957年8月,冒鶴亭與周谷城同車返滬(按,毛澤東在6月23日晚八時半,同周谷城談大鳴大放中的一些問題),葉恭綽、文懷沙等人送行。1959年8月10日,冒鶴亭逝世,享年八十六歲。冒鶴亭的追悼會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長江庸主祭,姚虞琴、王福廠、吳湖帆等人陪祭,參加者逾三百人。陳毅電囑上海市政府派人送大花圈,上海市委統戰部也送了大花圈。

冒鶴亭墓碑背陰處簡介,提到了周恩來、陳毅與他的交往以及毛澤東接見他一事
1974年1月1日,鄧穎超的秘書趙瑋到醫院病房看望陳毅的夫人張茜。趙瑋受周恩來的委托,給張茜送來了冒孝魯寫的《敬挽副總理仲弘先生》一詩。周恩來在詩后附筆:“張茜同志:這是如皋冒鶴亭老先生(已于一九五九年去世)之三子冒孝魯來信附挽詩一首,送你一閱,祝新年好!周恩來一九七四年一月一日。”(按,1972年1月6日陳毅逝世后,冒孝魯寫成此詩并寄周恩來。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周恩來年譜》記載,1974年1月2日,周恩來去醫院看望張茜。)
1985年,冒懷辛寫的《毛主席、周總理、陳毅同志對一個老知識分子的關懷》文章,發表在《人物》雜志當年第五期上。1986年1月8日是周恩來逝世十周年忌日,舒諲寫的《周總理話家常》刊登在當天的《人民日報》上。為紀念毛澤東逝世十周年,舒諲寫了《一九五七年夏季,我又見到了毛主席》一文,刊登在1986年9月15日的《光明日報》上。
1992年8月,冒廣生著、冒懷辛整理的《冒鶴亭詞曲論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95年6月,《后山詩注補箋》(冒廣生補箋、冒懷辛整理)由中華書局出版,冒懷辛在此書的后記中寫道:“祖父去世前來信二則摘錄如下:一、你抓緊時間,努力研究所學,不獨惜寸陰分陰,即秒陰亦當愛惜。二、當抓緊時間好之用功,吾忍死以待爾業成也。”(按,1991年3月2日,冒懷辛發電報給即將出國的侄子冒佳騏:“努力前進,這是太爺爺給我信中的話,現在轉給你。”)1998年5月,冒懷辛的胞弟冒懷蘇編寫的《冒鶴亭先生年譜》由學林出版社出版。2009年12月,由上海博物館圖書館編寫的《冒廣生友朋書札》出版。
2013年12月22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出版發行。《年譜》中記載毛澤東在1957年6月30日這一天的活動:“……晚八時二十分,同胡喬木、李維漢、吳冷西談話。十時二十分,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召集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彭真、胡喬木、李維漢、吳冷西開會。晚九時二十分,會見冒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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