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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登山|我編《陳定山文存》與《談藝錄》
陳定山(1897-1989)是名小說家兼實業家天虛我生(陳蝶仙)的長子,他也寫小說,二十余歲已在上海文壇成名了,他工書,擅畫,善詩文,有“江南才子”之譽。他和父親陳蝶仙,人們常以“大小仲馬”稱之。
他原名蘧,出自莊周《齊物論》,因此又字小蝶。別署蝶野、醉靈生、醉靈軒主人,四十歲后改署定山。陳定山說:“我是杭州人,古籍錢塘,世居西湖……我的祖宅在瑞石山麓太廟巷口,相傳是南宋韓侂冑的南園一角,因此頗具花木泉石之勝。……我生之時,去古已遠,南園遺跡渺不可尋,但泉石的玲瓏、山林的位置,依然在目。先君把后園題名為一粟園,園中有個月波池,池畔有一座小軒,五色玻璃,朱欄四匝,迎面一巖,厓石壁立,有石竅,往往出云。先母燕室即依巖岫筑,故號‘懶云’。此軒據說原有趙子昂題匾,但早已失去,先君題名為惜紅軒,他第一部著作《淚珠緣》和《惜紅軒詩鈔》就在這里產生,后來做了我的啟蒙書館,我常常對著一窗五色斜陽,靜聽姊妹們咿呀的書聲,為之忘倦。”
陳定山說,他母親懶云女士(朱恕)出自書香門第,亦能吟詠。“在幼小的定山先生眼中,父親是個傳奇人物。他的身材頎長,戴副金絲邊近視眼鏡,絲羅長衫外常加一件一字襟馬甲,手上輕搖一把灑金畫牡丹的團扇。小定山常想:待自己長大,必要像父親一樣的風度。”小時候,堂姊讀《幼學瓊林》,妹妹小翠讀《詩品》,陳定山卻能把她們的書同時背出。八歲時才華已然早發,塾師講解王勃《滕王閣序》,全文未講解畢,他已能朗朗上口。九歲已能提筆為文,自成風貌。十歲能倚聲,又喜歡唱昆曲,其父蝶仙常為他弄笛。
據學者趙孝萱的資料云:“陳定山十四歲入法政大學,聽聞教員瑣碎談論律師之訴訟等費,乃曰:‘是非我所耐也。’之后赴上海另入圣約翰大學。入學后發現學生都舍國學而以英語相夸耀,又不悅而離去。當時其父蝶仙與父友鈍根正編《禮拜六》《游戲雜志》《女子世界》等,日日以小說家言相談。小蝶見而大喜,于是決定鉆研小說。先試譯著,仿林紓之法,由李常覺遍求英文小說,讀后口述。定山取歐西小說本意,以文言譯出。譯筆極為快速,據說每小時能寫2000字。惲鐵樵當時主編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愛定山才華,多次敦請他寫稿,時年十七歲的定山竟能與五十幾歲的惲鐵樵成為忘年之交。”

家人合照:坐者為陳蝶仙,后排從左至右,分別為陳次蝶、陳定山與其夫人張嫻君
陳定山的作品當時散見在上述各雜志,尤其是周瘦鵑所編的刊物,《自由談》固然不必談,《紫羅蘭》和《半月》,亦像沒有陳定山的大作就會減少銷路似的。即那本周瘦鵑一人所寫的《紫蘭花片》,亦時常有些定山的畫和詩。曾經被人目為雛鳳清聲,說定山的妙筆,更有過于蝶老先生。鄭逸梅說父子兩人合作的有《棄兒》《柳暗花明》,刊于《申報》,明星公司攝為影劇,此外還有《二城風雨錄》《嫣紅劫》《間諜生涯》《秘密之府》《瓊英別傳》《勃蘭特外紀》《旅行小史》《妍媸鏡》《各國宮闈》。陳定山單獨的作品有《塔語斜陽》《香草美人》《蘭因記》《余味錄》《菊譜》《畫獄》《江上秋聲》《定山脞語》《書畫船》《醉靈軒讀畫記》《醉靈軒詩文集》《湖上散記》《消夏雜錄》《蝶野論畫三種》等。
1917年,陳定山父子研發國產“無敵牌牙粉”有成。1919年,陳定山以積蓄下來的兩千元稿費,在杭州清波門學士橋旁,買下明末“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方的“墊巾樓”遺址作為別墅。
陳定山被譽為“以詩、書、畫獨樹一幟”的。據熊宜敬的文章云:“一九二〇年,陳定山廿四歲,見三姨丈畫梅極佳,興起學畫之念,姚淡愚告訴陳定山‘畫必自習字始,能寫好字始能習畫’,于是陳定山以所寫書法向其請益,姚淡愚一看,便說:‘子不羈才也,梅不能縛汝,其山水乎?’于是便傳授山水訣,是為陳定山正式習畫之始。”后來陳定山更以書畫名家,論者曾評曰:“其畫在蝶野時期,以冷雋勝,筆墨無多,盡得天趣。四十以后自號定山,其筆墨于洗煉以后轉趨繁復,千巖萬壑,氣韻無窮,蓋收子久、山樵、香光、麓臺為一家。又身行萬里,胸貯萬卷,故能變化于筆墨之外。詩書雅度,醇然自足。吳湖帆嘗稱蝶野畫仙乎,吳子深云吾平生于畫無所畏,獨畏定山,每一相見,必有新意,其造詣蓋如此。”
1934年,陳定山以世道紛亂,民不聊生,亟思對百姓生計有所奉獻,偶于浙江東陽之“定山”發現可廣種桐樹以濟民,便擬定了種桐二千余畝,三年為期,以收成來改善當地農民生活的計劃,他的父親陳蝶仙認為此舉緩不濟急,并不贊成,但卻對“定山”二字有感而發,對他說:“四十不仕,可以知止而后定矣。”于是刻了一方印章“定山一名小蝶”送給他。陳定山并于第二年在“定山”之巔筑了一座“定山草堂”。

祖孫三代圖,自上至下分別為:陳定山、陳蝶仙與陳克言
1936年,陳定山并在杭州西泠橋造“蝶來飯店”。蝶來飯店坐落在棲霞嶺南麓的低坡上,朝南的店門隔著馬路對沖西泠橋,飯店西邊緊鄰著古剎鳳林寺,東邊卻接著廣東勞氏的一大片松林墓地,四周透盡恬靜。飯店占地近三畝,客房卻只有二十八間,裝修一流。飯店的建筑結構像個中西合璧的莊園,西式二層樓的客房散落在坡頂上,南面沿馬路筑有花式窗欞的矮墻,院中央植滿低叢和草坪,從店門大堂去客房,要經過蜿蜒曲折、花藤朱欄的中式長廊。飯店開張那天,來了一場“蝶來秀”,專門從上海請來頂級的電影女明星胡蝶與徐來,因為各取她們名字中的一字,正好是“蝶來”,一時整個杭城為之轟動,大家都追到西泠橋邊看“蝶來”。
1940年初春,父親過世后,上海已經淪陷,陳定山和母親、弟妹、妻小住在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金谷村;一日半夜,被日本憲兵偕同法巡捕及翻譯押至蓬萊市監獄,強指他為重慶分子。其二夫人十云女士,連夜趕到蘇州,找到好友影星徐來,“標準美人”徐來當時已改嫁給唐生民,十云請求徐來幫忙,徐來因此“命令”唐生民去向當時人也在蘇州的“七十六號”特工總部主任李士群求援,李士群礙于人情,“強盜生善心”,立刻寫了一封信給十云女士轉上海“七十六號”的副主任夏仲明,歷經七天,陳定山終于被釋放。出獄時,憲兵隊長告訴陳定山從此不許用“小蝶”一名發表文章,于是陳定山從此以“定山”之名行世。
1948年秋冬之際,五十二歲的陳定山渡海來臺。先居北市連云街,再遷居新生南路,室名“定山草堂”。1952年6月,遷居陽明山,居名“蕭齋”。陳定山說:“從三十八年(1949)到四十八年(1959)我一直住臺北。為了生活,第一個拉我重為馮婦的是老友趙君豪兄,那時他和范鶴言、朱虛白兄創辦《經濟快報》,也就是現在的《聯合報》,我擔任副刊編輯《臺風》。第二位拉我寫作的,是吳愷玄先生,拉我為《暢流》雜志寫稿。第三位是葉明勛主辦的《中華日報》,趙之誠兄主編副刊要我寫長篇,而刊出了風行一時的《春申舊聞》和《黃金世界》二部。接著便是耿修業兄主辦的《大華晚報》,要我為他寫作長篇小說《蝶夢花酣》,這一下,我就在臺北寫作一年。住在陽明山,四時有花木之勝,早晚有良朋之遇,倒也逍遙的很。最快活的是,《中華日報》臺北版,本仰給臺南版,自《春申》發刊以后,北版銷數激增而南部版反仰給于北版的轉載。接著是耿修業兄不時報告《大華晚報》因連刊載《蝶夢花酣》而銷數激增,向我‘致敬’。”
1958年陳定山遷居臺中,1970年左右,因當時任臺中靜宜女子文理學院中文系主任的好友彭醇士身體不適,于是請陳定山代課,這是陳定山執教鞭之始,他在靜宜及中興大學教授詞曲課。1974年,在臺中居住十八年的陳定山遷居臺北永和,他說:“攜得晴空一片云,來看臺北雨紛紛。”因居永和,自號“永和老人”,又因住在凱旋大廈七樓,所以別署“七層樓主”。同年,因弟子于大成任淡江文理學院夜間部系主任,他在臺北市金華街的淡江城區部執教一年。
1976年,陳定山作八十壽,據張禮豪文章說:“正逢張大千回國,二人相會,大千說陳定山看似六十余歲而已,以后就稱‘小兄’,而自言須白髯長,以后便叫‘老弟臺’。知己重逢,自是歡欣,陳定山便作詩一首《喜聞大千歸國》以為記:‘近聞歸國喜如何,雙袖龍鐘淚漬多。白頭兄弟存余幾,青春鸚鵡尚能歌。廣留海外名千載,家在江南住永和。笠屣畫圖傳寫遍,無人不念志東坡。海外傳聞多病身,相看依舊健如春。蒼髯喜值蒼龍歲,白首重盟白水津。合具雙肩擔道義,獨留巨眼對乾坤。小兄老弟相稱謂,秉燭今宵最可親。’情意真摯,令人動容。”
1976年9月7日,陳定山元配張嫻君因病去世,失去奉獻一生的持家良伴,陳定山極為傷感。1983年8月30日,夫人鄭十云赴菜市場買菜,不幸發生車禍過世,享年七十三歲。十云夫人與陳定山結褵五十年,亦夫亦友,死后陳定山甚念,集唐詩挽之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報答平生未展眉。”1989年8月9日中午,陳定山以九十二歲高齡在家中安詳過世。
筆者多年前曾經訪問臺灣師大附中教美術的陳薌普老師,她在1979年時因畫家歐豪年之介,拜陳定山為師,學習詩詞。每周日早上在永和家中上課,定山先生不講格律,要她先多讀書,并指定《唐詩三百首》《世說新語》《白香詞譜》等書要她研讀,定山先生認為腹中要先有學問,再加上豐富的人生閱歷,方可寫好詩。中午時分,老師還要學生一起在家吃中飯。當時家中雖只有定山先生及十云夫人兩人,但仆傭準備的飲膳還是極為精致,這也印證了定山先生是個美食家。這使我想起當年在上海他發起“狼虎會”(狼吞虎咽的聚餐會)的情景,他在《春申舊聞》說:“尤其是發掘小吃館子,是本會的唯一工作。例如陶樂春發現時,僅為大舞臺對面一開間的四川抄手館子,靠扶梯三個賣桌,專賣榨菜炒肉絲,干燒鯽魚,和雞豆花湯。雅敘園是湖北路轉角靠電車軌道的一個樓下賣座,只賣油炮肚,炒里肌絲,合菜帶帽帶薄餅,小米稀飯。小有天是小花園里面的一家閩菜小吃,奶油魚唇,葛粉包帶杏仁湯,是他的拿手。……有許多小館子后來發現,直到勝利復原他們還保持著一開間門面的如:石路吉升棧對面的烹對蝦,醬炮羊味。六馬路的魚生粥,石路上的肉骨頭稀飯,油條。德和館的紅燒頭尾,鹽件。泰晤士報三層樓的蟹殼黃,生煎饅頭。霞飛路菜根香的辣醬飯,浦東同鄉會隔壁的臭豆腐干大王等等,直到我們三十七年(1948)來臺,它還是保持著原狀。至于梁園的烤鴨子,云記的臘味。喬家柵的湯團鋪,在敵偽時期還有了偽組織,那是王汝嘉的冒牌湯團,不是真正金家牌樓的分店。”定山先生真不愧是個老饕。
陳定山著作等身,早年與其父陳蝶仙合編《考正白香詞譜》。他的詩詞集有:《蝶野詩存》《醉靈軒詩集》《定山草堂詩二卷》《定山草堂外集》《蕭齋詩存》《十年詩卷》《定山詞三卷》等。又酷愛寫掌故,寫有《春申舊聞》《春申續聞》,因定公從父輩起,便長居滬上,嫻熟上海灘中外掌故逸聞,一代人事興廢,古今梨園傳奇,信手拈來,皆成文章,乃開筆記小說之新局,老少咸宜,雅俗共賞。至于小說集,有:《蝶夢花酣》《五十年代》《大唐中興閑話》《春水江南》《駱馬湖》《隋唐閑話》,以及號稱“黃金世界三部曲”的《黃金世界》《龍爭虎斗》《一代人豪》等。
但陳定山的文章不僅于此,他發表于報章雜志而未集結成書者,不知凡幾,因此我從老舊雜志《暢流》《自由談》《藝壇》《藝海》《中國一周》《文星》《中央月刊》《中國地方自治》《國立歷史博物館館刊》等刊物逐期翻檢,甚至找到香港的《大人》《大成》雜志,最后是利用上海圖書館制作的“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找到他早年在大陸時期所發表的三篇論畫的長文,共五六十篇,總數幾達三十萬言,內容除書畫外,更包括詩詞、掌故、戲曲等等,于是乃編成《陳定山文存》和《陳定山談藝錄》二書,陳定山重要的文論藝評皆在乎此。

《陳定山文存》封面

《陳定山談藝錄》封面
《文存》包含詩詞、掌故、戲曲三類,而最后更附上有關生平與家世的文章,以達其“知人論世”之旨。定公作詩填詞堪稱高手,各有詩集、詞集傳世,此書所編乃其論文或詩話甚至以詩詞當作紀游之作,十分珍貴難得。如《李義山錦瑟詩新解》,他從各種典故的考證來破解李商隱所設下的種種障眼手法,難度是蠻高的,因為自古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嘆,然而由于定公熟悉這些典故的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而最終指出李義山無題詩系為小姨而作,或許你也會猜出答案,但如何破解的過程才是精彩,難怪也是才子的詞人陳蝶衣讀過此文會贊嘆:“真可謂之獨具慧眼,一語道破矣!”杜甫一直是定公景仰的大詩人,他寫了多篇有關杜甫的文章,其中在《文星》雜志發表的《杜甫與酒》,分量頗重,他甚至將杜工部一生及于酒者,擇要編年,分十三階段,述其緣由,并正其視聽。而杜工部最后旅泊衡湘,喪亂貧病,交瘁于心,竟以死自誓,更無一字及酒者。定公嘆乎:“蓋公早已自知年命之不永,而致其嘆息于曲江獨坐之時。詩人之窮至于杜甫亦大可哀已。于酒云何哉?”定公善飲,又長于杜詩,考之年譜,“以詩證史”,確是少陵之知音也。他回憶幼年被父親責罵詩文輸給妹妹小翠時,說:“余避席曰:‘臣得其酒’。蓋妹不能飲,而余飲甚豪,酷肖父耳。父亦笑而解之。”因此善飲是其來有自的,有人曾為文說,陳定山八十六歲時,喝完白蘭地之后仍可作畫,并且談笑風生,現場有位酒友驚呆,心中暗自欽佩,此人乃武俠名家古龍。而古龍確實有張著名的照片,背景是副“寶魘珠鐺春試鏡,古韜龍劍夜論文”的對聯,便是定公所書。因此他大有以杜甫之酒來澆心中之塊壘之意!
再者宋人筆記提及黃山谷和蘇東坡時說:“山谷在戎州,聞坡公噩耗,色然而喜。因為從此詩名,無人再會益過他的了。”對此說法,陳定山十分憤慨,因為黃山谷終身推崇蘇東坡,可謂不遺余力,固不獨形諸詩句,且掛諸口齒矣。如云:“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又跋東坡《黃州寒食詩帖》云:“東坡他日見之,乃謂我無佛處稱尊也。”因此定公怒氣沖沖地說:“不知蘇、黃交情如此之厚,推重如此之盛。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傳說,也正是章惇、蔡京一般徒黨造出來的謠言,用以誣毀前賢的了。”于是他為文替黃山谷辯白,因為東坡之死,消息來得遲緩,當時黃山谷在戎州連噩耗都未接到,怎會“色然而喜”呢?相應地對渲染艷聞以博取知名度的作品,定公會大加撻伐的,如樊樊山的前后《彩云曲》,他認為絕非“詩史”之作,尤其是對后《彩云曲》,他話說得很重:“其詩猥媟,格律甚卑,其事亦得之道聽涂說,不能引與前《彩云曲》并傳,以視吳梅村的《圓圓曲》,白居易的《長恨歌》,更不可以道里計了。但齊東野人反而津津樂道。”定公衡文、論詩自有尺量,不為世俗流言所左右,可見一斑。
掌故一直是定公的拿手絕活,此書所編均為前書所未收之作(因與上海“春申”無關),且更加精彩,因為這些都是有關明鄭及臺灣的。如《臺灣第一文獻——記沈光文遺詩》,還有《閩明一代孤臣黃石齋先生殉國始末》《明魯王監國史略》,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戲曲亦是定公一生之所好,他亦可粉墨登場。其二夫人十云女士是唱老生的,在上海曾代過孟小冬的班。篇中的《歷史與戲劇》除談及許多戲改編自歷史,但也扭曲或捏造了歷史,另外,對來臺的京劇演員分生、旦、凈、末、丑,整理出一份名單,并留下他們在臺的劇話,可說是非常珍貴的梨園史料。

陳定山吹笛,旁為二夫人十云女士
《談藝錄》整本幾乎都是定公談書畫之作,他真正致力繪畫大約在二十四歲,不過對書畫有興趣倒是起源很早,他弱冠時看三姨丈姚淡愚畫梅而心喜之,曾問姨丈可否學畫,姨丈曰:“畫必自習字始,能寫好字始能習畫。”于是他以所寫書法向其請益,姨丈認為他是不羈之才,豈僅能畫梅而已,于是教他山水畫訣。二十五歲那年,他竟悟出一項道理,一心想走“四王”(王時敏、王原祁、王石谷、王鑒)的路子。四王中本以王時敏輩分最高,王原祁、王石谷都是其學生,定公說他最愛王原祁,因為他的畫在于“不生不熟之間”,不若王石谷太過甜熟。對學習國畫,他認為還是必須從古人入手的,博古而后知今;若想摒古棄今,單以天地為師,那是不可能的。至于其中的秘訣,在于“摹、臨、讀、背”。所謂“摹”不是刻板地一筆接一筆地勾勒,而是將畫掛起來,看清楚它的來龍去脈,然后在自己的紙上對著畫。“臨”則只取其意思及筆法,即古人所謂“背臨”,是活的,思考的。摹臨之際既已分析并熟悉其格局,便可以將畫中各種皴法、點法活用在自己畫面上,這是熟“讀”了的緣故。以后熟能生巧,進入組織、布局得心應手的階段,便是“背”的充分發揮了。他又說:“意在筆先,物色感召,心有不能自已,筆墨有所不得不行,然后情采相生,欣然命筆。”“作畫必須莽莽蒼蒼,深山邃壑,如有虎豹,望之凜然,似不可居;而仙巖秀樹,蒙雜其間,出人意表,乃為盡山水之性靈,極文人之筆墨。”這些可說都是他習畫的心得,原本是不傳之秘,如今寫出來也是想“金針度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書畫必須講究筆、墨、紙、硯,定公也談到,如果沒有一支好筆,正如名將之無良騎,怎能使他畫出好畫呢?無好筆,縱有好紙亦是枉然。而在畫畫時“墨分五色”是極端講究的,他說民國以來,用青麟髓(道洗墨),其次用乾嘉御墨。到了臺灣,官禮御墨,也變了稀世之珍。斷墨一丸,輒數百金,畫家惜費,又不得不求之東京。他又說:“張大千早年學石濤、老蓮,幾可亂真。抗戰時,潛蹤敦煌石室中,勝利還滬,畫風為之一變。我埋怨他‘為什么去向墻壁學?’大千笑說:‘好墨好紙都用完了,只好刷了。’由于找不到好墨好紙,而去向畫壁討生活,這是大千的聰明,也可以說他是玩世。”
《文心雕龍》說:“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定公可說是做到了,因此他對前人作品的評論可說是精準的,甚至可以看出其作品脫胎于何人、出自于何派。當然這也歸功于他對整個繪畫史的鉆研,他的《中國歷代畫派概論》長文是擲地有聲的重要論著。同樣,他的《讀松泉老人〈墨緣匯觀〉贅錄》一文,幾乎把故宮典藏和私家收藏的名帖都看遍了,才能寫出這樣精彩的文章,他說:“或睹于故宮,或覯之藏家,無不精誠赫弈,千載如新。有宋兩代名臣真跡,幾盡萃于此,雖有二三僉壬,亦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矣。令人過目不忘,洵有以也。”
陳定山早在1920年即活躍于滬上美術界,籌辦美展活動、主編。而1935年故宮博物院要挑選文物參加英國舉辦的“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他被聘為負責書畫部十一位審查委員之一,可見也是借重他在書畫的鑒賞能力。據學者熊宜敬說:“1947年9月15日至28日在上海市南昌路法文協會展出‘中國近百年畫展’。配合這項展覽,上海美術館籌備出版了《中國近百年名畫集》和《近百年畫展識錄》,由陳定山、徐邦達、王季遷等執筆,其中《近百年畫展識錄》,詳載了每件展出作品的形式、尺寸、款識、鈐印和收藏經過,并附畫家傳略,全書數萬言,是1911年民國肇建后,第一本具有學術研究價值的畫展圖錄。”我因此又特別找到他早期的三篇畫論,讀者可比較其與來臺后的觀點有否異同。本書廣搜其有關藝苑散論,多達十數篇,均為他論及畫人畫事的不可多得之作。其中有畫史的源流、繪畫的理論、作畫的心得,更有畫家個人的傳記,例如《民國以來畫人感逝錄》長文,他就窮三年之力,四易其稿(本書采用他的四稿),方始完成。至于《樹石譜》更是畫國畫的基礎理論,得其竅門,即刻進階。最后定公對作畫的結論是:“多求古跡名本,或多讀書習字,或出觀名山大川,覺胸次勃然,若有所蓄,郁郁欲發,乃藉筆寫之。故畫者,只是寫自己一片胸襟耳。”堪稱至理名言,不二法門。

陳定山賞花圖
定公少多才藝,得名甚早。壯歲久寓滬濱,馳騁于文壇藝苑,輕財任俠。渡海來臺,除短期講學上庠外,勤于寫作,著述等身。然原本出于鐘鳴鼎食之家,突遭國變,衣冠南渡,能不無感!于是他發之于吟詠,有《十年詩卷》《定山詞》之作。人間何世,無限江山;聽流水于隴頭,見夕陽于故國。但定公一生原不只是詩人、詞人、小說家、書畫家,因此,茲書之編就,就是要讓讀者了解他多才多藝的各個層面,亦為后人研究提供更多的材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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