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文物從傳統博物館的展示身份中解脫出來，如何讓當代觀眾與不同時代的文物產生互動，格拉斯哥的柳茶館——一間展示了新藝術設計的博物館，一間仍被使用著的擁有百年歷史的茶室，交出了一份不一樣的答卷。

格拉斯哥的柳茶館，圖源：谷歌

在英國格拉斯哥市中心的商業街上，坐落著這樣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子。它的門臉太小，小到不足平常商店的三分之一，許多人無數次地從這條路走過，卻從來沒注意到這兩家店中間還有第三家店的存在。

圖源：作者自攝

尤其是關上門把樓梯掩藏起來后，這間店更像是憑空消失了。看著往來匆匆而過的行人，我不禁想起哈利波特中的對角巷和鳳凰社總部——某個被施了魔法的建筑，只有特定的人群可以看到它，去探索它的秘密。

懷著這樣的憧憬和好奇，我走進了這家店。

圖源：作者自攝

穿過狹小的門廊和樓梯，樓上卻是別有洞天，一間小巧精致的茶室博物館映入眼簾。

圖源：作者自攝

工作日的午后，外面仍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氣溫有些偏低，整間店只有我一個客人，為了讓自己暖和起來，我點了一套下午茶，靜靜地打量起這間精致的小茶室。

柳茶館茶室，圖源：谷歌

建筑一共有三層，最底層的屋子是白色的，不管是室內的裝飾品、吊燈還是家具都設計得線條感十足。直挺挺的椅背就像是用利劍做成的墻壁，隔開了桌子與桌子，讓本身不大的空間具有更多私密性。

柳茶館中層，圖源：谷歌

中層以藍色為主，設計明顯跟下層不同，燈具和椅子都具有典型的東方風格，尤其是吊燈，形狀就好像是寶塔。遠遠看去，藍色的墻面仿佛湖水，這些寶塔也不知是海市蜃樓般漂浮在湖上，還是倒映在水中，但屋子著實因此平添了不少寧靜。

柳茶館頂層，圖源：谷歌

建筑物的最頂層沒有設置就餐區，而是作為博物館展示著這間屋子的歷史。除了文字性介紹、文物原件展示，在博物館的一角還別出心裁地提供了幾件二十世紀初期樣式的服裝，可以讓顧客換上，更有代入感地體驗這座博物館。

柳茶館頂層，圖源：谷歌

這些衣服里不僅有當時流行的A字連衣裙，也有中產階級喜歡的改良式西裝，更有十九世紀末期需要龍骨束腰胸衣和裙撐才能穿的維多利亞時期服飾。

換上它們，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名貴族小姐，來這間新興的茶室體會當時最前衛的設計，或許事后還能夠跟好友們炫耀自己探索“網紅”店的經歷；也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儒雅紳士，期待著能夠在這間提倡男女平等，推崇女性權利的沙龍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抑或知己。不管是拍照還是游覽，復古的衣服帶來的戲劇感都能提升人們的參觀體驗，這種浸入式、情景式的游覽模式，也值得很多場景類的博物館學習。

坐在店里，我的好奇心更甚。看得出，不管是室內的裝飾還是門口的招牌，甚至就連店名和菜單上的字母都是精心設計過的，處處都透露著設計師獨特的審美和風格。

單純地把它定義為茶室或是博物館都過于片面，擁有超過一個世紀年齡的這間屋子承載過不知多少人的記憶和喜怒哀樂。我更想稱它為有歷史的茶室，一個仍然“活著的”博物館。伴著英式下午茶的三明治和甜點、以及一壺茶香四溢的大吉嶺，我慢慢翻開了這間建筑的歷史。

根據博物館內的文字介紹，柳茶館可謂是年代悠久，足可以追溯到1897年。在19世紀末期，恰逢禁酒運動盛行，格拉斯哥也不例外。當地一位茶商的女兒，同時也是禁酒運動的堅定支持者，一直尋求一個場所來替代以男性為中心的酒吧。她構想了一種“藝術茶室”，人們可以在這里聚會放松并享受各種非酒精性飲料。

凱特·克蘭斯頓（1849-1934），柳茶館的創始人，照片攝于1903年。圖源：Wikimedia

她聘請了著名的建筑師喬治·華盛頓·布朗來打造這間茶室。在這里，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商人或是貴族，主人或是仆傭，都可以自由進入。其中還特意為女性開辟了一間屋子，在當時，女人們在公共場合社交必須有男性親屬的陪同，柳茶館此舉可謂是推動了男女平權。一時間，社會各個階級、不論男女，都把柳茶館當做是一個可以自由社交的沙龍。

隨著口碑的不斷提升，克蘭斯頓小姐又開了一家分店。她邀請了20世紀初最偉大的建筑師、設計師、畫家之一——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來設計這家新店，并對原先的店鋪進行擴建及裝修。目前我們所看到的柳茶館，基本與1903年的時候別無二致。

1903年，柳茶館分店。圖源：Wikimedia

2018年，柳茶館分店。圖源：柳茶館官網

說這家店是當年的“網紅”店一點也不過分，由于建筑師過分追求藝術性，以致于把這間商業性質的茶館設計得過于前衛。當時的報紙評論員曾諷刺屋子的墻壁裝飾“滿是紫色的韭菜”，但這并不影響柳茶館在普通民眾中越來越受歡迎。

這些都離不開一個人的貢獻——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

麥金托什（1868-1928），圖源：Wikimedia

麥金托什（1868-1928）是現代設計的奠基人之一，大多數人對他的名字不夠熟悉，反而是與他同一時期巴塞羅那的高迪更有名，但論藝術成就，兩人其實不相伯仲。

他們同屬歐洲設計運動的大潮下，都是新藝術運動的領軍人物，但麥金托什的風格更具有工業感。如果觀察他的繪畫作品，我們不難找到其中的特點。

麥金托什，《看到一部分，想象一部分》

麥金托什，《無題》

麥金托什設計的海報。圖源：Wikimedia

他的設計充斥著微妙的矛盾與和諧。在上面這些圖中，你既能看到柔和的曲線和精致蜿蜒具有裝飾性的符號，又能看到工業化生產提煉出的現代造型理念，即筆直堅硬的線條和棱角。

這或許跟他成長的環境還有個人經歷分不開：麥金托什讀書時曾經贏得設計比賽，獲得了去意大利游學的機會，因此深受哥特式、羅馬式和拜占庭風格建筑的影響，設計中有古典主義元素。

他也同樣喜歡亞洲藝術的平面感。當時歐洲藝術圈流行日本風格，麥金托什從浮世繪中學習了色彩的碰撞，也從傳統日式設計中取其簡潔冷淡禁欲主義的線條，這些都可以從藍色東方風的房間里找到影子。

同時，他在材料和結構的運用中又有極強的現代感，這來源于他生長的城市——格拉斯哥。麥金托什出生于此，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也居住在這里，雖然現今格拉斯哥的名氣已經遠不如愛丁堡曼徹斯特等地，但在工業革命時期，這座擁有世界級重型機械和頂尖造船業的城市確實是英國最繁榮的城市之一。耳濡目染的工業化和現代化催生出了他設計中的銳利線條和抽象符號。

工業革命時期的格拉斯哥  圖源：Wikimedia

作為影響新藝術運動的代表人物，麥金托什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正是在那時，他就設計出了獨有的字體，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并通過柳茶館及許多其他的建筑延續至今。

1990年歐洲評選文化之都，麥金托什的建筑、設計及字體為格拉斯哥摘得桂冠

麥金托什大樓（局部），格拉斯哥藝術學院，1909年完工。圖源：網絡

麥金托什，柳茶館椅子的設計圖與照片，約1902年
圖源：專著《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

從這些設計中，你可以看到現代與古典的碰撞，工業風與傳統風格的對抗，以及簡潔抽象符號化的形象。

現如今柳茶館使用的菜單仍舊是麥金托什設計的那一版，上面的圖案亦被運用于紙巾和紙巾盒，椅子及室內裝飾也保留著最初的樣子。

柳茶館的菜單和紙巾盒，2019年
圖源：作者自攝

餐廳正門，1905年 圖源：Wikimedia

餐廳正門，2018年  圖源：谷歌用戶上傳

室內裝飾，1905年  圖源：Wikimedia

室內裝飾，2019年  圖源：自谷歌用戶上傳

即便已經過去了一個多世紀，但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百年前的設計和裝飾仍舊被使用著，時間仿佛凝固在了空間里，不曾流逝。作為一個博物館，它所收藏，流傳下來的元素，并不只是單調的擺放陳列在櫥窗里，而是融入了環境和我們的周圍，讓參觀者可以近距離觸碰、把玩和觀賞，這種沉浸式的體驗是絕無僅有的。

香檳色的水晶燈，玫瑰紫的玻璃門，藍色和白色的房間墻壁，構筑著一個個來自20世紀初的夢境。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一個帶著鴕鳥尾羽寬檐帽、白色繞頸珍珠項鏈，身著羊腿袖束腰連衣裙的女人用她被白色塔夫綢包裹的手指推開門，向你投來神秘的微笑。

柳茶館不僅僅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茶室，更是一座代表了新藝術設計的博物館。現如今，許多文物都被收納、歸攏、陳列在綜合性博物館里，只能隔著玻璃看到，通過冷冰冰的文字想象它們當時的功能和用途，人們更多了解到的是它們的時間感和稀缺性。但在這間屋子里，文物卻被賦予了生命力，通過置身于當時的場景，通過不斷與各個時代的人發生著聯系。我們所處的時間并非與歷史割裂，文物也并非生來就是陳列品，如何更好地給觀眾歷史的體驗，如何使大家切身體會到文物的日常性，這或許是現當代博物館將繼續探索的問題。

原作者： 任柏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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