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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精神分裂癥群體的偏見和“妖魔化”
精神分裂癥患者是一個極其孤獨而脆弱的群體。抑郁焦慮患者在確診后可能會得到來自親友的噓寒問暖、關心體諒,自閉癥兒童會被父母當作“折翼的天使”悉心呵護,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遭遇則可能大為不同。這種反差在精神分裂癥患者患病的后期尤其明顯:由于缺乏對自身疾病狀態的認識,他們常常會被非自愿地送進精神專科醫院接受治療,繼而被社會慢慢疏離。受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癥狀的影響,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個體往往是無法被人理解但又極其渴望被理解的,他們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豐富到會將他們困住,豐富到會變成一面阻止他們與他人交流的高墻。在尚有自知力的時候,他們可能會在言語中流露出一些內心世界的信息,但因為疾病的影響往往會被他人所忽視;或者,他們會意識到自己不同于常人,因而不敢與其他人——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分享自己的真實內心世界。精神分裂癥的另一個常見癥狀是陰性癥狀,主要表現為情感冷漠、活動減少、離群獨處、生活懶散、對他人和未來的關心極少——這往往更突顯出他們“異于常人”。即使在包容開放的當代社會,一聽到精神分裂癥患者,大家也常常表現出退而遠之的態度。當然,這不怪任何人,只是因為社會對這個群體的認識還太少。

在眾多精神疾病中,精神分裂癥的患者最容易被人錯認為是“瘋子”。雖然這體現了大眾的錯誤認知和某些偏見,但這種錯誤的認知和偏見也確實與精神分裂癥本身的癥狀有關。精神分裂癥患者最為常見的癥狀之一是幻聽,他們會聲稱自己總是聽到某種聲音,會說這些聲音給了他們某種指示,讓他們去做某些特定的事情。這些事情在外人看來或許顯得不可理喻,但對精神分裂癥患者來說卻是可以真切“感受”到的。精神分裂癥的另一種常見癥狀是妄想,最常見的妄想有被害妄想、關系妄想、嫉妒妄想、非血統妄想等。比如,患者相信自己正在被人追殺,他們必須要躲起來或者去攻擊追殺他的人;或者相信自己正在受到他人的排擠,他人的正常交流會被患者認為是在對他進行詆毀的交頭接耳;再如《隱谷路》中描繪的加爾文一家患病的大兒子,他堅信自己是章魚的后代而非父母親生。有些患者會意識到自己的大腦出了問題,但也有很多患者沒有這種自知力。在精神病性癥狀的影響下,沒有自知力的患者可能會出現攻擊他人的行為,從而越發使人堅信他們是“瘋子”,堅信他們有極大的危險性。
近些年來,我們國民的心理健康素養在逐步提升,社會對精神障礙患者的包容度和理解度也在逐漸提高。人們認識到抑郁癥患者不是單純的情緒低落,認識到焦慮、抑郁病人悲觀厭世的念頭萬萬不可忽視,也認識到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所表現出的反常和偏激不是患者本身的錯。總之,單從抑郁焦慮等常見精神疾病來講,人們的認識不再如以前那般片面和偏激。然而,這種“理解”和“包容”在遇到精神分裂癥等重性精神障礙時難免又變成了“恐懼”,也正是這種恐懼使人們很難以包容的態度去接納這個群體。雖然有一部分精神分裂癥患者在疾病發作期間有攻擊他人或自我傷害的行為,但大多數精神分裂癥患者是沒有或少有這樣的攻擊性行為的。此外,我們還應該認識到患者表現出的大多數攻擊性行為都是言語上的攻擊,并且在經過科學和系統的治療后是可以得到控制的。舉個例子,當提到一個精神正常的犯罪者時,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真的是他嗎?他為什么這么做?”,而當被告知一個犯罪者事實上患有精神分裂癥時,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則是“難怪是他”,這就是對精神分裂癥群體的偏見和“妖魔化”。我們當然應該對患者的暴力攻擊行為加以提防,保護好自己的生命安全,但我們也不能以偏概全,簡單地給精神分裂癥患者貼上“暴力危險”的標簽。
《隱谷路》中提到,加爾文家族患病的幾個兄弟在發病前都表現出了高于常人的某種天賦或者能力,有的冰球打得極棒,有的鋼琴彈得極好。事實上,大多數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智力都是正常的,有些患者甚至智力超群。數學家約翰·納什人生跌宕,30歲時被譽為世界上最杰出數學家之一的他卻在剛剛獲得麻省理工學院終身職位時被診斷出患有精神分裂癥。他會一身嬰兒打扮出現在隆重的新年晚會上;會在麻省理工學院坐滿教授的辦公室里宣稱自己正在接受來自宇宙的神秘力量。人們對他的態度從追捧變成了躲避。因為自身的疾病以及人們的偏見,這樣一位學術之星差一點就被學術界遺忘了。不過在自身的不懈鉆研以及親友的理解和支持下,納什最終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為精神分裂癥患者正了名——他們絕不是于社會無益的人,更不應被視作家庭的拖累和羞恥,他們不同于常人,但絕不是異類。

數學家約翰·納什
不能否認的是,無論是于患者自身還是于其家庭而言,精神分裂癥確實是一種折磨,所以科學家和相關領域的工作者們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探索這一疾病的致病因素和臨床治療手段。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很多研究變得更加容易了,研究者們如今比以往更容易找到精神分裂癥個體的某個風險基因。但這些發現也往往只是冰山一角,科學界認識、理解精神分裂癥的道路仍將百般曲折。除了先天遺傳,后天的成長環境也被認為至關重要。有些攜帶精神分裂癥風險基因的個體并不一定會患上精神分裂癥,因為他們有著良好的家庭和社會環境。錯綜復雜的致病因素也是阻礙科學界盡快理解這一疾病的重要原因。與發現致病因素同樣重要的是對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治療。書中提到“與精神分裂癥斗爭50年的結局之一是,治療遲早會變得和疾病本身一樣摧殘健康”,這一事實觸目驚心。在過去,因為對這種疾病沒有更為充分的認識和耐心,醫學界對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治療往往簡單粗暴。值得欣慰的是,醫學的發展使現在有了科學、系統的治療方案,但如何幫助精神分裂癥患者回歸社會仍然是一個難題。通過《隱谷路》,我們呼吁大眾正視這個群體,對他們多一點耐心和鼓勵。我們感謝加爾文家族以及其他有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家庭愿意分享自己的故事和數據,感謝作者如此客觀地將這些故事整理成文,感謝為了攻克精神分裂癥一直在不懈努力的科學家們,感謝悉心關照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每一個人。我們希望在不遠的將來,精神分裂癥不再是社會的隱痛。
陸林
中國科學院院士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
本文為《隱谷路:一個精神分裂癥家族的絕望與希望》一書的推薦序,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隱谷路:一個精神分裂癥家族的絕望與希望》,【美】羅伯特·科爾克/著 黃琪/譯,中信出版集團·新思文化,2021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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