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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書評丨范曄:在群情洶涌的狂熱時刻,誰有勇氣說不

1936年10月12日的開學典禮上,校長米蓋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一開始并未準備發言。
三十六年前,恰好在他三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被任命為建校于1218年、西班牙最古老的大學薩拉曼卡大學的校長,后來因政治原因被政府免職。1924年被選為副校長,又因抨擊國王阿豐索十三世及獨裁者普里莫·德·里韋拉(Primo de Rivera)而遭免職和流放。到共和國時期重返校長職位,但他又漸漸對總統阿薩尼亞(Manuel Aza?a)任上的土地、宗教政策感到失望,因而在內戰爆發初期一度支持佛朗哥的國民軍,被阿薩尼亞下令解職但隨即被佛朗哥政府復職。1936年的開學典禮上,七十二歲的烏納穆諾再次希望幻滅,悔不該當初支持如今的內戰勝利者——他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西方文明的捍衛者。就在月初,烏納穆諾剛剛面見了佛朗哥,為身陷囹圄的好友、門生求情而未果。他還不知道,十天后他昔日的學生、格拉納達大學校長薩爾瓦多·比拉·埃爾南德斯(Salvador Vila Hernández)將被槍殺,就在同年8月詩人洛爾迦被害處不遠的地方。此時此刻,校長烏納穆諾衣兜里沒有發言稿,只有一位女士求他斡旋營救自己丈夫的信件。
八十年后的今天,中國讀者已經從《生命的悲劇意識》了解到他是西班牙“九八年一代”的思想家,從《迷霧》或《殉教者“好人”圣曼努埃爾》了解到他是西班牙現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在紀念西班牙內戰爆發八十周年的今天,或許仍有必要聽聽烏納穆諾最后一次公開講演的聲音。

那一年開學典禮的主席臺上同列的還有佛朗哥的夫人卡門·波羅(Carmen Polo de Franco)、薩拉曼卡主教等政要,以及獨眼獨臂的何塞·米連-阿斯特賴(José Millán-Astray)將軍——他將因為這一天與烏納穆諾的對峙而史上留名。那一天是10月12日,也是紀念“發現”美洲的“民族日”,如今西班牙的國慶日。聽到有人將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比作“西班牙身上的毒瘤”,烏納穆諾終于起身發言:
……我知道你們在期待我講話,因為你們了解我,知道我不會在這種時刻沉默。因為沉默有時候會被理解為默認。……主教先生是加泰羅尼亞人,而正是他教導你們基督的教義,那是你們不懂得的;我是巴斯克人,而我一生都在教導你們西班牙語,那是你們沒學會的。真正的帝國(語言)是西班牙語,那也是黎剎所說的語言,和殺死他的劊子手所說的語言一樣……
烏納穆諾的話被聽眾激烈的反應打斷。憤怒的米連-阿斯特賴將軍用他幸存的獨臂猛敲桌子要求發言——真正激怒他的是烏納穆諾提到了菲律賓民族英雄何塞·黎剎(José Rizal)的名字,而米連-阿斯特賴在軍中的功業正是從十七歲時赴菲律賓鎮壓他加祿人的獨立運動起始。據說米連-阿斯特賴將軍就在此時喊出了那句臭名昭著的口號:“知識分子去死!”以及“死亡萬歲!”
將軍按當時風行的套路向群眾呼喊:“西班牙!”
聽眾山呼回應:“獨一!”
將軍再喊:“西班牙!”
聽眾回應:“偉大!”
將軍三呼:“西班牙!”
聽眾回應:“自由!”

就在長槍黨人紛紛向墻上懸掛的佛朗哥像致舉手禮,臺下一片群情洶涌之際,校長烏納穆諾繼續他的講話:
我剛剛聽見有人喊:死亡萬歲!我畢生都在創造悖論而惹惱那些不理解的人,作為這一領域的權威我必須告訴你們,你們所喊的是一個荒謬可厭的悖論。……米連-阿斯特賴將軍是個戰爭中負傷的殘疾人。塞萬提斯也是。不幸的是我們如今在西班牙有太多的殘疾人,今后還會更多,如果上帝不幫助我們的話。我一想到會由米連-阿斯特賴將軍這樣的人來指導民眾的心理就十分痛苦。一個缺乏塞萬提斯那樣偉大精神的殘疾人將樂于看到身邊遍布殘疾人。米連-阿斯特賴將軍不是合適的人選:他想建立一個新的西班牙,按照他的形象。所以他想看到的是一個殘疾的西班牙……
這里是知識的圣殿而我正是她的大祭司。你們在褻瀆她的圣所。
這位校長化用了福音書中耶穌的話,“先知在本地是沒有人尊敬的”,——這位曾把堂吉訶德視為西班牙基督的作家宣告:“我永遠是我祖國的先知。”隨后便是那句被無數次征引的名言:
你們能以力壓服,卻不能令人心服(Venceréis pero no convenceréis)。
聽到這里,聽眾中已經有不止一位軍官在伸手掏槍。事態一觸即發之際,據說是佛朗哥夫人卡門女士主動要求烏納穆諾校長挽起自己的手臂,陪他安全離場。烏納穆諾在一片噓聲中回到自己的住所,數天后收到了被解除校長職務的公文,——曾一度力促他申請諾貝爾獎的教授都在上面簽了字。他從此被監視軟禁,直到兩個多月后去世,死在西班牙災難之年的最后一天。昔年曾為“西班牙歐洲化還是歐洲西班牙化”與烏納穆諾激烈論爭的哲學家奧爾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在得悉他的死訊后寫道:“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烏納穆諾的聲音一直在西班牙回響。如今這聲音永遠沉寂,我擔心我們的國家將進入可怕的沉默時代。”

烏納穆諾在1928年出版過一本小書,名叫《既反對這個,也反對那個》(Contra esto y aquello),被后世評論者視作作家自身的寫照,認為他“思想中充滿矛盾”,無論國王、獨裁者或共和國,無論法西斯主義、無政府主義或別的什么主義,都曾加以抨擊。西班牙作家哈維爾·塞爾卡斯(Javier Cercas)說自己有一次酒后與朋友狂想完美社會的藍圖,最后一致認為,理想的社會中至少要有三個人:智者,醫者,說不的人。智者傳授生之道,醫者傳授死之道,而說不的人則負責在決定社會前途的關鍵時刻,在群情洶涌的狂熱時刻,有勇氣說不。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出于任何利益或虛榮心作祟,只忠于自己真實的想法且言行一致。塞爾卡斯說這就是易卜生的人民公敵,加繆的反抗者,卡夫卡式的主人公。說不的人,代表著知識人的尊嚴。我想烏納穆諾也可以加入這個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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