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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手冊》專訪蕾雅·賽杜:逃離取景框
布魯諾·杜蒙的《法蘭西》、阿諾·戴普勒尚的《欺騙》、韋斯·安德森的《法蘭西特派》和伊爾迪科·茵葉蒂的《我妻子的故事》,今年于戛納放映的這四部由蕾雅·塞杜參演的影片,向我們展示了當(dāng)今在法國最受歡迎的女演員之一是什么模樣。

阿諾·戴普勒尚(Arnaud Desplechin)
《欺騙》(La Tromperie, 2021)劇照
與此同時,蕾雅·塞杜的演技和在銀幕上的表現(xiàn)也使她成為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演員之一。從一開始,她便顯得與眾不同。她的選片充滿多樣性,且熱愛冒險,正如她在《法蘭西》中飾演的多面女主角。在我們與她長時間的交談中,她也展現(xiàn)出了極為矛盾的一面。她很客氣,也很有魅力。我們看到她質(zhì)疑的方式非常有條理,也見證了她如何聰明地拒絕過分理論化某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事物。
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我們在四部影片中看到了您的身影,它們由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作者導(dǎo)演呈現(xiàn)、且每一部都代表著一種電影類型。在這些電影中,您是怎樣選擇自己的角色的呢?
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直覺……一部電影首先是一個很抽象的、沒有具體身份的東西,它是一點一點成形的。當(dāng)我讀一個劇本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對電影或是一個角色有過太清晰的想象?,F(xiàn)在我正準(zhǔn)備拍攝大衛(wèi)·柯南伯格的電影,我并不知道會是哪部(即2022年將上映的《未來罪行》Crimes of the Future*),但正是這種探險的感覺讓我感到興奮。一開始我在腦海中會有一些畫面和感覺,然后隨著電影逐步成形,根據(jù)不同情況,或早或晚會有一個瞬間我感到我最終認(rèn)識了這部電影。但在我的選擇中,導(dǎo)演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對我來說,電影其實就是人的思想,我喜歡和我能夠與之對話的導(dǎo)演一起工作。有時候我遇到的一些導(dǎo)演在幾句話便能讓我意識到,他們對生活的觀點對我來說沒有興趣。
縱觀您的電影作品,我們覺得您在劇本選擇上越來越自主,我們看到您想嘗試進(jìn)入不同的領(lǐng)域,并且有足夠的選擇,在選擇時也注入了更多的思考。
要知道,我剛開始做演員時,我對電影一無所知。當(dāng)你們知道我的成長環(huán)境后會覺得這很奇怪。我在拉丁區(qū)長大,我的父母很有文化修養(yǎng),我還是見識過很多東西的。比如說我記得我十一歲時,我的一個姐姐曾經(jīng)帶我去看《毒海鴛鴦》(Jerry Schatzberg執(zhí)導(dǎo)、吉蒂·溫和阿爾·帕西諾主演電影*),另一個姐姐帶我去看過伍迪·艾倫的電影。但這并沒有讓我成為一個迷影。在這樣的地理和文化環(huán)境下,我總是有一種矛盾的感覺:我身上承載了法國電影文化,但同時我并不了解電影。

《毒海鴛鴦》(The Panic in Needle Park,1971)海報
一開始做演員的時候,基本上什么片子找上門來,我就接什么,對作者導(dǎo)演并沒有概念。在我參演的第一部作者電,是凱瑟琳·布蕾雅的《昔日情人》,我在其中飾演一個小角色。演這部片子時,我并不了解這是個這意味著什么。凱瑟琳是我的一位表姑,電影則是在我祖母的房子中拍攝的,并且是祖母鼓勵試一試的。后來,我慢慢進(jìn)入到了作者電影的世界,逐漸有了自己的鑒賞力。所以我的選片不是建立在“而是我的鑒賞力。我任由后者來引導(dǎo)我。

凱瑟琳·布蕾雅(Catherine Breillat)
《昔日情人》(Une Vieille Ma?tresse, 2007)
中青澀的蕾雅·塞杜
您不是迷影,那您是如何想成為一名演員的呢?
我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這其中肯定有很多因素,但我一直有一種“我就是為演員而生”的感覺。攝影棚是唯一一個我覺得完全適合我的地方,但同時,我也覺得“作戲”這件事有其荒謬的一面……或許是因為我過于靦腆。有時我看到一些劇本心里會想,我永遠(yuǎn)都不會敢演這樣的戲。
確實您并不是那些完全將自己交給劇本的演員,您更像那些似乎是在“抵抗”角色,保留一部分秘密的演員。
克里斯托夫·奧諾雷(Christophe Honoré)曾說:“蕾雅總是掙脫出她本屬于其中的電影。(Léa cherche toujours à échapper au film elle appartient.)” 確實。我身上有一種抵抗性,這不是我有意為之,可能我天性如此。我是一個不羈之人,但同時也全情投入。這聽起來兩相矛盾,但事實的確如此。就像在生活中,我們想放任自己,但同時也不免退縮、逃避。隨著時間流逝,我明白了我的表演標(biāo)志性的一點是,不斷克制,然后在某一個瞬間全部釋放。這點體現(xiàn)在我扮演的許多角色之中。我在阿諾·戴普勒尚《魯貝之燈》中飾演的角色就是如此:她一直抵抗、抵抗,然后突然繳械了。我覺得我性格中有一部分也是如此。

《魯貝之燈》(Lumière de Roubaix, 2019)劇照
在您的表演中的這種抵抗似乎也是一種對自然主義的拒絕。《魯貝之燈》是一個典型例子,但在像是《大電站》(Grand Central, 2013)或《阿黛爾的生活》這樣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電影中,您的角色也是如此。在這些影片中,您的搭檔有莎拉·弗里斯蒂(Sarah Forestier)、阿黛爾·艾克薩勒霍布洛斯(Adèle Exarchopoulos)和塔哈·拉辛(Tahar Rahim),但和他們相比,您的表演方式顯然不同。
對我來說,現(xiàn)實并不是真相。并不是因為我們復(fù)制了現(xiàn)實,我們就能做到精準(zhǔn)。電影讓我尤為感興趣的是它轉(zhuǎn)化(transfigurer)的能力。純現(xiàn)實主義的導(dǎo)演并不能打動我。另外,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不只是一個秒回現(xiàn)實的導(dǎo)演,他總能超越現(xiàn)實。所以我不喜歡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即使我喜歡飾演那些有厚度、有社會意義的角色,但這往往需要從一個特定角度著手。

《阿黛爾的生活》(La Vie d'Adèle, 2013)劇照
《魯貝之燈》的成功的之處在于把一部紀(jì)錄片(莫斯科·布柯Mosco Boucault的電影)變成了一部風(fēng)格化的作品。
是的,這也是為什么我一定要看原作紀(jì)錄片,其他的演員則傾向于不去看原作。我完全沒有試圖去模仿我的角色所對應(yīng)的年輕女孩,而是需要去面對一種現(xiàn)實,即將這個女孩融入到我的身體中并借此改造(transformer)她的現(xiàn)實。我的表演建立在我對阿諾·戴普勒尚想怎樣去表達(dá)這個主題的理解之上,是對他的想法的闡釋。
換句話說,關(guān)于真相與假象的問題也是《法蘭西》這部電影的核心。您覺得片中電視女記者這個角色也反映了電影女演員的現(xiàn)狀嗎?
對,即使電影中有夸張的成分,但沒錯。有意思的是,為了準(zhǔn)備這個角色,我去見了蕾雅·薩拉梅(Léa Salamé)。是我向她提出的請求,她很好心地答應(yīng)了我,即使她不太知道電影說的是什么。我告訴她,影片描繪了一個憂郁的女人,但這個解釋對她來說應(yīng)該還是比較晦澀的:通過一個發(fā)生在電視臺的故事來展現(xiàn)對“憂郁”的研究,這并不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這恰恰是《法蘭西》所展現(xiàn)的:一名女記者通用抑郁逃脫媒體這個系統(tǒng)。當(dāng)一個人抑郁纏身,卻又不得不面對永不停歇的娛樂、流量與過度消費,她該怎么做?如果我們一直在現(xiàn)實之外,又要如何去過真實的生活?并且,片子并不是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闡釋上述提問的。布魯諾·杜蒙對此重復(fù)道:“我們什么都不需要做,故事背景已經(jīng)交代了全部事情。(Il n'y a rien à faire, c'est le contexte qui fait tout.)” 他感興趣的是展現(xiàn)特定環(huán)境、背景下的法蘭西,然后遠(yuǎn)距離地觀察她。他拍她,就像是拍風(fēng)景,帶著這”風(fēng)景“中透露出的神秘意味。

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
《法蘭西》(France, 2021)劇照
通常,電影中的人物設(shè)定都有某種一致性,人物遵循自己的行動線。布魯諾則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從各個角度來展現(xiàn)法蘭西,展示她的渺小、她的崇高、她的力量、她的孩子氣。他運用了一種極致的形式呈現(xiàn)這些,包括女主角的戲服、表演、情感,甚至笑和哭的方式,等等。所以我沒有對自己說:“我要扮演一個電視記者,我就應(yīng)該去按照她現(xiàn)實的中的樣子去演?!?這不是一部傳記電影。我受不了傳記片,因為它的原則就是將現(xiàn)實的東西復(fù)制到銀幕上來,但現(xiàn)實總是比這個復(fù)制品精彩得多。布魯諾再次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讓電影看起來假,故意露拙,因為他想要的尋求一種不完美。對此,他對我引用了普魯斯特的一句話:“不重蹈覆轍的生活難道不會看起來一成不變嗎?(La vie sans se répéter ne se ressemble-t-elle pas toujours ? )” 我想這正是這部電影的主旨:通過展示生活難以預(yù)見的一面和其中的矛盾來展現(xiàn)生活的殘忍。它想要呈現(xiàn)的是,生活并不是一系列平鋪直敘的時間,而是一個永恒的循環(huán),其中的故事不斷重復(fù),但沒有真實的答案。當(dāng)我和一位導(dǎo)演合作的時候,我并不等著導(dǎo)演來給我答案。然而在純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中,我總感覺導(dǎo)演想要給我一個答案。無論是作為演員還是觀眾,我都更喜歡問題,而不是答案。

《法蘭西》劇照
在《法蘭西》中,杜蒙跟這個角色之間的關(guān)系之緊密,就如同他與你的關(guān)系一般。這在杜蒙導(dǎo)演身上是罕見的。我們能感到在你們之間有一次真正的相遇。
是的,這是一次“強烈”的相遇。大家總說杜蒙導(dǎo)演與演員之間的關(guān)系很復(fù)雜,但我倆不同,我們之間的溝通一直是非常順暢、簡單的。我很快就能明白他的想法。他與身邊事物總處于一種哲學(xué)性的聯(lián)系之中。他經(jīng)常提到“神圣”,它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但獲知它是非常罕見的,并且往往要通過愛或者藝術(shù)?!吧袷ァ币彩峭ㄟ^神秘化(mystification)來呈現(xiàn)的,《法蘭西》就是一部討論神秘化的電影。但為了呈現(xiàn)神圣與神秘化,就需要平凡與瑣碎,而我對后者非常感興趣。

《法蘭西》(France, 2021)劇照
在電影中的某些時刻,女主角看起來似乎心緒不寧,她望向半空或著攝像機。仿佛陷入了懷疑。這些時刻在某種程度上也串聯(lián)起了整部電影。
在這些猶豫不定的時刻,法蘭西是處在現(xiàn)實與抑郁之間的。但我沒有試圖去填補這個空白,或是賦予它某種意義。伊麗莎白·于佩爾曾說,演戲不只是做加法,也是做減法。為了讓觀眾走近影片,這是必須的?!睹赡塞惿吩谖铱磥砭褪且粋€完美的例子。這副畫像是如此神秘,以至于每個人都將自己的欲望映射到她身上。這有點像我與電影的關(guān)系:相比起我能提供什么,我更關(guān)注觀眾在我身上投射什么,是欲望,還是想法?

《法蘭西》劇照
杜蒙在片中也讓您和非專業(yè)演員搭戲。這難嗎?
不難,因為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自己就是一個非專業(yè)演員??傊?dāng)我演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孩兒,我覺得自己回到了童真的狀態(tài)。我從來都不會帶著預(yù)設(shè)的想法而來,也不知道一場戲演到結(jié)尾我會是怎么個演法。我完全不從外體驗自己,而是從內(nèi)。在片場,我對取景框和鏡頭完全沒有概念,我不知道拍我的是35mm鏡頭還是50mm鏡頭,是近景還是遠(yuǎn)景……配合打光表演是我最近才學(xué)會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要求站在光“里”,而我就是做不到。如果我身上有什么連貫性,那就是總想“出畫”的念頭!

《法蘭西》劇照
在《法蘭西》中,有很多對您飾演的這個角色的嘲諷。您對此是怎么理解的?
當(dāng)然,我自己對法蘭西也是持諷刺態(tài)度的。布魯諾并不是利用我去諷刺她,或者通過她來諷刺我。但是為了呈現(xiàn)布魯諾對法蘭西的觀感,在表演時我需要保持真誠,因為我必須照本宣科地去演,否則是行不通的。這個角色是可以通過諷刺、戲虐的模仿去演的,但我不會那樣做。
在杜蒙的作品中,表演也是通過很多肢體化的東西來呈現(xiàn)的,像是小動作、撅嘴,在馬克龍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您和布朗什 ·加丁(Blanche Gardin)之間的小眼神,還有哭泣……
法蘭西的反應(yīng)和眼淚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這個角色。她滑稽的一面源于她的過度反應(yīng),有時候我還覺得,當(dāng)我強迫自己做那些表情時,還挺有趣的,但要哭的時候,就難了。比如說有一場開車戲,我坐在方向盤前,五官完全走樣:那很可怕,我扭曲著臉,直到發(fā)痛,目的就讓自己哭出來。我完全沒有限制自己,沒有想我去世的祖母或者類似的事情。布魯諾一喊 “Action” ,我的眼淚便爆發(fā)出來:是我身體的反應(yīng)帶動了情緒,而不是情緒帶動了身體。我自己對此也很吃驚,因為我在生活中是不會這樣哭的。所以一件神秘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就是我最終在宣泄中被這場表演超越了。這可能是同理心所致……
我不久前學(xué)到了一個概念:攝取(introjection),跟投射(projection)恰好相反。我們可以將某物投射在一個外在的事物上,但這個事物同樣可以抵達(dá)我們,因為我們可以受到它的影響:這就是攝取。我覺得布魯諾的電影就是這樣的,法蘭西的悲傷一下子就到抵達(dá)了觀眾心里。當(dāng)我演這個角色時,我走的是一樣的路徑。有的角色是向外投射型,有的角色是向內(nèi)攝取型。例如我在澤維爾·多蘭的《只是世界盡頭》中飾演的人物,她總是在不停地叫喊,她的情緒在不斷加重,她是事件的起爆器。

澤維爾·多蘭(Xavier Dolan)
《只是世界盡頭》(Jusque la fin du monde, 2016)劇照
相反,在《法蘭西》和阿諾·戴普勒坎的《欺騙》中,我是一個共鳴箱:是世界主動來到我的面前。在一部電影開拍之前,我永遠(yuǎn)不知道我演的會是哪一種角色。《欺騙》寫得很好,尤其因為它改編自菲利普·羅斯(Phillipe Roth)的作品。這部片子中便有一些出乎我意料的時刻,我感覺當(dāng)時自己被入侵了。而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一場戲的整體性才會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出來。在生活中亦是如此,有時候我們走在街上,會突然間感到存在的虛無、人事的虛無,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一切都顯得那么空。這時就需要我們進(jìn)行投射。在另一些時刻,我們則有相反的感受,我們感到所有的事物都有著如此強烈的意義,以至于我們放任事物占據(jù)自己。這種“無”和“有”之間的對話,真是不可思議。

《欺騙》劇照
在這樣的時刻,我們通常與我們的感官有一種極端的關(guān)系。
沒錯,并且這兩種極端是相通的,一端消失,另一端也會不復(fù)存在。我們之所以感受到“空”,是因為我們感受到了“滿”。這和我們表演時是一樣的。有時候,我在“空”中表演,我對自己說:“天,我做不到,我在跟空虛對抗?!?反之亦然,我也可以和“滿”對抗,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
在《欺騙》中,這種“滿”是由臺詞帶來的嗎?
對的。我記得片中好幾場哭戲,例如當(dāng)?shù)履帷げㄟ_(dá)利德斯(男主演*)跟我說:“我意識到我依舊愛你,盡管……”正是“盡管”這個詞讓我哭了出來。那個時刻讓我覺得情緒“溢”了,超脫了控制。我喜歡情緒超脫的時刻。這也是我喜歡的杜蒙的一點:他能抓出這些失控的時刻。
您會妥協(xié)于其他演員的表演,任由其入侵嗎?
我總是要跟其他演員一起演戲、要學(xué)會傾聽他們餓。傾聽也正是一種攝取,是讓外界事物抵達(dá)我們的思想。有時候我的搭檔可能并沒有聽到我說的話,這有點干擾人,因為演戲就是傾聽自己的周圍環(huán)境。我們又回到了這個概念:表演,就是聽與想的結(jié)合。

《欺騙》男主演
德尼·波達(dá)利德斯(Denis Podalydès)
我們覺得您所喜歡的這種“失控”在戴普勒尚的電影中顯得沒那么即興,更是照著劇本演的。
這些“失控”時刻在劇本里是寫得是非常好的。但一部電影——即使是戴普勒坎的電影——的關(guān)鍵從來不僅限于臺詞,重要的是沒有被說出來的東西,是描繪感情時的微妙。對我來說,和阿諾一起拍電影很簡單,因為他掌握了這種微妙,這種超越文本的微,即使本文寫得很好、很有文學(xué)性。有的劇本寫得很蹩腳,讓一切都顯得很乏味,這時候演起來就有照本宣科的感覺。但阿諾有一種方法能延伸、展開劇本里所預(yù)料的、所包含的東西。

戴普勒坎和雷雅·賽杜在片場
您覺得杜蒙也是如此嗎?
是的。他會在建立一種哲學(xué)聯(lián)系的過程中做到這一點,而這種聯(lián)系決定了表演。但他也從繪畫中汲取很多靈感。相比之下,戴普勒尚更偏向于文學(xué)和戲劇,他更多會把哲學(xué)與繪畫作為參照,但這兩種視角都同樣有趣、且獨特。給表演帶來啟發(fā)的正是這些不帶成見的思考方式。這在今天是很珍貴的,因為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多附和某些規(guī)則,達(dá)到某些指標(biāo)(cocher des cases)……
《法蘭西特派》是您和韋斯·安德森的合作的第二部電影。這是一位從不模仿任何人的導(dǎo)演。您總是喜歡“逃離取景框”,但電影的場景設(shè)置十分固定,您在拍攝時是否依然想有那種“逃離”的自由?
韋斯拍攝很有節(jié)奏,我們要適應(yīng)各種走位和轉(zhuǎn)場。我知道,這種節(jié)奏有點瘋狂,或許還會造成困擾,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在他的世界中是有自由的空間的。當(dāng)然了,一切都提前準(zhǔn)備好的,因為在拍攝之前,導(dǎo)演以動畫片的形式構(gòu)建了故事情節(jié),用自己的聲音給片中所有人物配了音,最后以一種動畫故事板(story borad)的形式放在一個iPad里。iPad就擺在棚里的大廳里,誰都可以看、參考。

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
《法蘭西特派》(The French Dispatch, 2021)劇照
但所有的演員在一起拍攝的過程中,將這部電影變成了自己的電影。我們住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場桌子上吃飯,就像一個劇團(tuán)。在韋斯的電影中,拍攝的條數(shù)之多,給予了我們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有一次我們拍了七十多條。但這不光是完美主義,也是因為導(dǎo)演熱愛表演,想要和演員們一起嘗試很多新的東西。所以對我們來說,這也時常是很有趣的。我在《法蘭西特派》中演的是一個小角色,但導(dǎo)演成功地將她塑造成了一個千面人物。這是個令人發(fā)笑,敏感、但也冷酷無情女獄警,觀眾能感覺到她完全將本尼西奧·德爾·托羅飾演的角色置于股掌之間。

蕾雅·賽杜和本尼西奧·德爾·托羅(Benicio Del Toro)在片中的對手戲
在您和他的第一場對手戲中,您首先充當(dāng)他所飾演的藝術(shù)家的裸體模特,然后您穿上了獄警的制服,重新回到權(quán)威位置,就好像您成為了安德森的模特,穿著特有的服裝,擺出特定的體態(tài)。
這是真的,但我這樣做并不是低級的。我認(rèn)為此處的裸露是美的,沒有任何粗俗的東西。很簡單,她就在那兒,很有風(fēng)格,充滿繪畫感。片中大膽的一點是,這一幕出現(xiàn)得毫無征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赤條條的了!
您似乎并不忌諱裸露身體,盡管《欺騙》中的裸體是很風(fēng)格化的,完全不同于《阿黛爾的生活》中露骨的裸體。
《阿黛爾的生活》中有一種放任自由的感覺,這也是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柯西胥想要同樣通過描繪欲望來拍攝這個愛情故事。他是對的,因為感情也是通過身體來表達(dá)的。作為觀眾,我喜歡這部電影肉欲的一面,喜歡讓肉身來講述自己的可能。通常情況下,在大屏幕上大膽呈現(xiàn)裸體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是被保護(hù)的,因為中間隔著一層風(fēng)格化的面紗。但我也很小心,不是什么都接受。我會向?qū)а菀罂幢O(jiān)視器,不是所有拍的東西都能過。我有查看我所有的裸露畫面的權(quán)利。在拍攝《阿黛爾的生活》時,我還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但現(xiàn)在我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查看的權(quán)力。

薩姆·門德斯(Sam Mendes)
《007:幽靈黨》(Spectre, 2015)劇照
您拍攝過一部《碟中諜》和兩部《007》。您想嘗試“美式職業(yè)生涯”嗎?
我喜歡不請自來,但想要在美國取得成功,必須成為好萊塢體系中的一員。我覺得我身上有一些與之相反的、很法式的東西。在美國存在著某種形式的循規(guī)蹈矩,同時我也很難對美國文化的所有方面感興趣,盡管美國文化在極力打造一個多樣的表象(奧斯卡即為一例)。
飾演小島秀夫(Metal Gear系列游戲之父)電子游戲中的人物,也是一種“不請自來”嗎?
是的,而且是我堅持要演的!小島秀夫是一位資深迷影。他之前根據(jù)我的面孔在《死亡擱淺》中畫出了一個女性角色,但當(dāng)時他還并不知道我會不會接受出演這個角色。

《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截圖
當(dāng)我得知這件事時,非常感動,因為這是一個真正的迷影想做的事。我不玩電子游戲,但這恰恰讓我覺得這個想法更加有趣,因為我對其完全不了解。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演了這樣一個游戲中的角色,盡管并不太知道我當(dāng)時在做些什么。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游戲最后的整體效果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遇到有趣的人的一種方式,小島秀夫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他是日本人,不講法語,但熱愛法國電影,并且自認(rèn)為是個真正的導(dǎo)演。這種方式尤其讓我意識到,電影沒有審美、地理和代際的界限。我喜歡“與全世界各地的導(dǎo)演合作”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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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biāo)題:échapper au cadre : Entretien avec Léa Seydoux
原采訪者:雅爾·薩達(dá)Yal Sadat 馬爾克斯·烏扎爾Marcos Uzal
來源:《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éma 2021年9月刊
翻譯:劉冰
校對&排版:小航
審稿:Xavier
文中帶*處表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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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供交流學(xué)習(xí),嚴(yán)禁用于商業(yè)用途
原標(biāo)題:《《電影手冊》專訪蕾雅·賽杜:逃離取景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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