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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崔永元、馬勇、張鈞:為什么要做口述歷史?
由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編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出版的《述林1:戰爭陰云下的年輕人》自問世以來頗受好評。《述林》是國內第一本口述歷史類MOOK,已經出版的《述林1:戰爭陰云下的年輕人》收錄了二十一位中國抗日戰爭的親歷者及其家屬對戰時遷徙漂泊、輾轉求學、敵后殺敵、遠征緬甸、文藝抗敵等歷史的點滴回憶,用故事和細節勾畫出一幅普通民眾的抗日戰爭史。
12月22日晚,“口述歷史在中國:《述林》MOOK首發沙龍”在北京希格瑪大廈B1小劇場舉行。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創始人崔永元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教授、《述林》主編張鈞先生等參加了本次活動,幾位嘉賓圍繞“口述歷史在中國”這一話題展開對談,并與現場觀眾進行了充分交流。澎湃新聞選取部分現場“口述”內容整理成文,以饗讀者。

“第一次接觸口述歷史”
崔永元:我第一次接觸口述歷史是在1999年,我去日本NHK訪問,當時日本的朋友很熱情,每間屋子都讓我們看,后來走到一間屋子,幾個人在忙活處理一些黑白的資料,日本朋友告訴我說他們在編一個跟中國有關的片子,我就問這個是什么選題、批了多少錢、什么時候播、一共多少集這類問題。他們給我解釋了半天,我沒太聽懂,但是聽出來這個片子不是為了播出的,這讓我感覺很奇怪:不播出你為什么要采訪?為什么要編輯?后來我想了想,他們把資料留存好,將來有一天要用的時候,比如說要做一個關于地震、海嘯的紀錄片,資料庫里所有海嘯、地震的畫面都有,這樣就非常方便。
我很受啟發,回來之后就去找電視臺領導,向他介紹了NHK的事兒,我說我們也應該做一個這樣的項目,我特別想當這個項目的負責人,結果領導沒同意。我就很郁悶,在2002年左右我生病了,心理醫生跟我說,你要做一件新事,這個新事就是你喜歡的事,我特別喜歡電影,我就想做一個跟電影有關的事。我找到一些老電影人,問問他們過去電影是怎么拍的,就從2002年開始做這件事情。我們有一個記者在廣州采訪王為一,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哥們,這個老爺子已經說了7個小時了,還沒說完,我們采訪最多兩個小時就夠了,他7個小時還沒結束,他約我明天還來談,怎么辦呢?我問,他說的有意思嗎?他說有意思,連趙丹怎么戀愛都跟我講了。我說,那就讓他說,愿意說多長就說多長,把它留起來。放下電話我就想,這就是日本的朋友們做的那些事兒,播出就五分鐘,但是可能要采訪十個小時。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做的事好像開始跟口述歷史沾點邊了。

“歷史研究和新聞傳播不一樣”
崔永元:我做過新聞,現在又在研究歷史,歷史研究和新聞傳播不一樣。新聞要求的是靠近,你越接近現場,越可能看到真實,你能站在機槍旁邊,就不要站在彈藥箱那,這就是新聞;歷史需要你拉開距離,拉開距離才能看到更多的參照物或者更多的材料、更多的背景,這對你了解那段歷史是非常有用的。過去我們做新聞的時候是很功利的,做一個片子或者做一個采訪,聽到了希望這個嘉賓說的話,或者拍到了希望找到的影像,那么再多拍五秒都沒有意義,這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但是收集口述歷史資料的時候,我真是希望越多越好,越多越好。世界上誰重視這些資料呢?我覺得就是那些有心的民族,我們去到歐洲去看、到美洲去看、到我們的近鄰日本去看,他們對資料收集的“貪婪”程度,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這一兩年,口述歷史已經是熱詞了,很多人都說自己在做口述歷史,但是從我們專業角度來看,大部分做的都不是口述歷史,一個電視節目,找一個人采訪30分鐘,用28分鐘,那不是口述歷史。其實口述歷史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資料采集,這就是2002年到現在我和我的伙伴們干的事,資料采集是非常復雜又非常專業的工作,當你找到一個受訪者的時候,你要在各種情況下,盡可能讓他完美的表達,這個時間可能是非常漫長的,你們本來都依依惜別了,過了半個月,老人又打電話,說我又想起很多事,你又得跑回去,跟他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有一次張鈞說,我們都在一塊洗澡了,你看,他們泡著澡在講,互相信任了。第二個部分,我們采集的資料要整理、錄入、校對,把它做成資料庫,讓各位非常方便地去使用,只要把關鍵詞輸入進去,就能找到你所要的東西,這是整理。第三部分就是使用,我們還沒有做使用這件事情。
馬勇:關于口述史料的使用,我舉個例子。今年是袁世凱去世100周年,袁世凱的女兒袁靜在1960年代做過口述歷史,講了很多袁世凱不好的地方,我對這個東西很較真,她提到袁世凱造了一份假報紙,我就去找這份假報紙在哪,然而經過對一百年時間跨度的檢索,也沒有找到這份假報紙。為什么這一代人要這樣去回憶他們的祖輩呢?五年前,袁世凱去世95周年的時候,袁家的后人在他的園林聚會,讓我講袁世凱,我講完以后,袁克定的孫女,已經八十多歲了,她說聽你講完我很崩潰,我一輩子跟袁世凱劃清界線,難道這一輩子都錯了?我們說口述史需要警惕價值偏向,那么價值偏向這個東西即使有也不壞,我可以用來研究這個時代??谑鍪穬r值是什么呢?盡可能呈現出歷史的細節和可能性,歷史學家會去鑒別口述里的事情。如果大家都做口述史,從不同側面提供一些記錄的話,才能使歷史更逼近真相,如果少了這些多元性,可能就只能相信某一種說法,就會形成一些偏見。
崔永元:我再補充一點,其實史料的作用很廣,我們把資料輸入庫里面,做檢索系統,做了十幾年現在還沒做好,因為非常困難。這個檢索系統是什么概念呢?比如輸入“初戀”,會找到四千個人講他的初戀,從民國一直到現在,跨度非常大。比如說研究一些新詞匯的介入,現在大家都會說“你out了”,那么這個詞是什么時候開始使用的?輸入關鍵詞就能得到相關結果。其實通過口述歷史的資料,可以做各種各樣的研究,這些研究對整個社會的推動是有很大益處的,不光是對歷史學本身。
歷史的真相,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崔永元:現在喜歡口述歷史的人越來越多了,幾乎人人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你們怎么知道被訪者說的是真話呢?其實這個事情跟我們沒有什么關系,我們作為歷史的采集者,不會去考察他說的是真還是假。誰去確定它是真還是假呢?是研究者。研究者用什么方式來確定口述歷史的真還是假呢?最簡單的就是對照,做一個歷史事件或者是歷史人物研究的時候,通常把口述歷史、解密檔案、公開傳播資料這三種材料放在一起用,相互比對,才能得出一個有可能接近真實的結論。在口述歷史研究的過程中,不會有真實的結論,所有人要做的都是想辦法靠近真實,想辦法找到觀察真實的視角,能做到這個程度就不錯了。當一個歷史事件能給出七個結論的時候,我們就認為很好了;三個就到頭了,不要再往前推了,不可能是一個結論的。千萬不要想辦法去找一個結論,那一定是不可靠的。我記得唐德剛先生說,歷史研究就像登山,爬得越高,越云山霧罩,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掌握的資料越多,你越沒有辦法確定哪個是歷史真相。
馬勇:剛才崔先生也講了,歷史不可能有一個完整的、大家都能接受的說法,歷史的真相,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結果。我們今天晚上的活動,如果讓大家每個人都寫800字,由于主觀感受以及各方面原因,寫出的東西肯定都不一樣。近代中國歷史學留存下來很多史料,有很多需要去糾正和糾偏的,我做近代史的時候,大量使用這些前人留下來的口述歷史,或者是類似于口述歷史的材料,像溥儀的《我的前半生》就是很典型的一個案例,他講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們沒有辦法去驗證其真實性。在研究的時候,其實我發現溥儀說的東西帶有很大的偏見,但是沒有更多的材料能夠去比對。如果當年有人對滿洲國的歷史做口述歷史的收集,不同的人從不同側面去講,或許能建構出真正的滿洲國是什么樣子的。

“很多有意義的事兒,一點都不好玩”
崔永元:我記得張鈞采訪馬識途先生,他一開始講寫作經歷,《讓子彈飛》這部電影的原著是怎么寫出來的,講一講,信任張鈞了,他原來是川東地下黨的負責人,把接頭暗號都講出來了。采訪了很多個小時后,老先生有點煩了,就說,為什么追著我問呢?我們對他說您的年齡大了,又非常重要,我們要對您做口述歷史收集。馬老說,年齡大的話為什么不采訪我哥哥呢?當時不知道他哥哥還在,就這樣又把他哥哥給采訪了。
張鈞:關于馬識途這個事情我可以補充一點。在2015年的時候,他在北京辦百歲書畫展,他哥哥也過來了,他在書畫展講的一句話特別好:“現在開始執行我第一個‘五年計劃’了?!币话贇q的老人講的這句話。結束跟馬識途先生訪談的那天,他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我們出來,握手告別,他突然把我們每個人都擁抱了一下,然后說了一句話,我特別感動,他抱著我,在我耳邊說,“今生有緣!”這句話帶給我的感受是非常非常好的。其實在我們的采訪當中,遇到了太多沉重的事,比比皆是,對面的受訪者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邊哭一邊講,這個時候我不會在情感上管著自己,聽了他的故事受到感動了,可能自己也會流下眼淚;但是在心里面,我還是把他當做一個受訪者,從職業上講,我還得保持清醒和冷靜??谑鰵v史這個事兒,遺憾永遠大于收獲,這是沒有辦法的。在這個過程當中,遇見不同的人,體會各種精彩的人生,這些精彩的人生,被我聽到了,也成為我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豐富了我自己,我覺得這樣就很滿足了。

崔永元:現在大家都沒在做跟歷史有關的事情,但是我們就生活在歷史中,今天你是新聞,明天你就是歷史。那么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心態對待生活中的煩心事呢?假如你因為沒漲工資、談戀愛吹了、買股票賠了,所有倒霉事兒都落在你身上,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你可以幻想自己是歷史學家,心情馬上就會好。我們采訪過那么多人,有從少年就開始蹲監獄,一直蹲到老年的,這個人我見到了,他說,小崔,我沒有少年,沒有青年,沒有中年,我只有幼年和老年,他剩下時間都是在蹲監獄;有被判了三次死刑的,因為偶然的事情,當天沒有執行,結果第二天日本投降了,他就活了……什么樣的人都有。他們的人生大起大落,經歷了那么多苦難,你會覺得,我們現在遇到的那些事情算什么啊?根本排不上日程。
我希望大家能慢慢喜歡口述歷史,我也不推薦你們做這件事情,沒什么勁,特別枯燥,但是就想讓大家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好玩的事都有意義,很多有意義的事兒,一點都不好玩,但是必須得有人做。我們會堅持下去,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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