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猝然駕崩，并未傳位于兒子，而是讓弟弟趙光義嗣位，這一樁宋史疑案歷來眾說紛紜。在“斧聲燭影說”出現(xiàn)之前，最早提到太祖讓位動機(jī)的史料來自道教文獻(xiàn)：一是真宗咸平二年（999年）的《圣宋傳應(yīng)大法師行狀碑》（下稱《行狀碑》），這是北宋皇朝保護(hù)神的翊圣保德真君在人間的代言人——道士張守真的生平記載。二是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宋真宗撰序、王欽若編纂的《翊圣保德真君傳》（收入《云笈七簽》卷103，下稱《真君傳》）。在這個道教神傳文本之中，以太宗第三子身份繼位的真宗授意王欽若，對太宗這一系繼位的合理性、合法性進(jìn)行了充滿宗教意味的描述，一句話概括就是，太宗即位“上合天意”。不過由于此文語言充滿著“道內(nèi)”的神話色彩，妨礙了民眾對其接受度，比如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述及此事，寧可引用遠(yuǎn)遠(yuǎn)晚于《真君傳》的《三朝國史》和《楊文公談苑》（成書于仁宗時期），也不愿征之于這部被真宗欽定的神傳。如果說道教神傳是一個凹凸鏡，那么它如何用宗教語言“凸顯”開寶九年（976）十月二十日宋太祖駕崩前夜的情景呢？

翊圣保德真君是宋真宗加封的神名，原名為“黑殺將軍”的這位神明，宋太祖開寶年間就下降于終南山道士張守真的家中，經(jīng)常通過張氏傳達(dá)神旨。當(dāng)時趙光義還是晉王，因?yàn)槁犅労跉④姷撵`應(yīng)，派人前往致拜，結(jié)果將軍降靈預(yù)言晉王即將成為“宋朝第二主”。趙光義聞此預(yù)言，其實(shí)是拒絕的，“使者歸以聞，太宗驚異而止，太祖皇帝素聞之，未甚信”，于是詔令張守真赴京詢問其事。張守真原原本本地匯報上圣降靈事跡，“太祖召小黃門長嘯于側(cè)，謂守真曰：‘神人之言若此乎？’”守真誠惶誠恐回秉：“陛下儻謂臣妖妄，乞賜按驗(yàn)，戮臣于市，勿以斯言，褻瀆上圣。”

《行狀碑》也記載了張守真這次朝見，可惜在“謂法師曰，真君降言，有類此乎”之前缺了十字，對勘以《真君傳》，恰好是“太祖召小黃門長嘯于側(cè)”這十字。《行狀碑》所錄張守真的回答也是相似的：“若陛下不之信，棄臣市可驗(yàn)，無以人聲媟嬻上圣。”——從張守真毒誓“棄市”的急切自白之語氣，可以想見當(dāng)時沖突之劇烈。太祖讓小太監(jiān)用“長嘯”的方式cosplay模擬神明之言，為什么被道士認(rèn)為是對上圣最大的褻瀆？

這次沖突導(dǎo)致的嚴(yán)重后果是第二天（十月十九日），太祖派遣內(nèi)臣王繼恩到建隆觀去參加道教的醮儀，王繼恩一再虔誠地禱告，終于，黑殺將軍降言曰：“吾乃高天大圣、玉帝輔臣，蓋遵符命，降衛(wèi)宋朝社稷，來定遐長基業(yè)，固非山林魑魅之類也。今乃使小兒呼嘯，以比吾言，斯為不可。汝但說與官家，言上天宮闕已成，玉鎖開。晉王有仁心。晉王有仁心。”

重要的話說兩遍，《真君傳》里，上圣罕見地兩次強(qiáng)調(diào)，“晉王有仁心”。這句被理解為太祖應(yīng)傳位于太宗的預(yù)言，《楊文公談苑》《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筆記和史書均有提及，只是略去了前面的幾句神言。事實(shí)上，黑殺將軍這次降言的語境應(yīng)當(dāng)是：前一天太祖讓小兒呼嘯“以比吾言”，用人聲模仿神明圣言，這是對神明的褻瀆，神明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因此黑殺將軍讓使臣回去告訴“官家”（太祖），上天為他的繼任者“宋朝第二主”所修建的上清太平宮已經(jīng)大功告成，天宮之鎖即將打開，新一任天子就會出現(xiàn)，而那位第二主，就是有仁心的晉王。

惶懼的王繼恩把這段降言上奏給太祖聽，“面言神音歷歷，聞?wù)呔ゃぃ婺划愔r開寶九年十月十九日之夕也”。 站在太祖立場，這段所謂的降言毫無疑問屬于妖言聳聽，《楊文公談苑》記之為：“太祖以其妖，將加誅，會晏駕。”就是說太祖還來不及懲罰有關(guān)人員就駕崩了。《真君傳》站在太宗一系的角度，只說“太祖默然異之”，之后立即接入“翌日，太祖升遐，太宗嗣位”。

在神傳的道教意義世界里，小太監(jiān)的呼嘯模仿秀褻瀆了上圣，是導(dǎo)致太祖失去天神庇佑的直接原因。關(guān)鍵不在于小黃門或者小兒，而是“嘯”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神恩的赤裸裸“鄙視”。關(guān)于此事，南宋李攸《宋朝事實(shí)》卷七全文引用了《翊圣保德真君傳》，文字略有出入，云“安得使小兒呼嘯，以鄙吾言”。

長聲而嘯，本為鬼魅之專長。鮑照《蕪城賦》云：“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fēng)嗥雨嘯，昏見晨趨。”李白《過四皓墓》也有“木魅風(fēng)號去，山精雨嘯旋”。以其鬼之道，還治其鬼之身，道士在驅(qū)邪魅、役鬼神的時候，常常采用長嘯的法術(shù)。干寶《搜神記》、葛洪《神仙傳》、范曄《后漢書·方術(shù)列傳》都有記載東漢時期的道士劉根，當(dāng)?shù)氐奶厥菲硗{劉根，“有道能召鬼使我見乎？若不見，即當(dāng)戮”。劉根當(dāng)即借筆硯寫下符文，“因長嘯，嘯音非常清亮，聞?wù)吣幻C然，眾客震悚”，一會兒，幾十個紅衣鬼兵拖著囚車過來，車上站著雙手被反綁的老夫妻，原來是太守早已去世的父母。亡靈父母大罵太守：“汝為子孫，不能有益先人，而反累辱亡靈！”過了一個多月，太守與妻兒并卒。

劉根以長嘯命鬼，這個故事在古代很有名。嘯可召鬼，亦可命神，《漢武帝內(nèi)傳》記曰：“王母言語既畢，嘯命靈官，使駕龍嚴(yán)車欲去。” 此外《神仙傳》記載欒巴在追討一個老鬼時，“符成長嘯，空中忽有人將符去，亦不見人形”，這是嘯呼空中的神將前來受命。唐代的孫廣寫過一篇系統(tǒng)記載嘯法的《嘯旨》，文中評論嘯的神通說：“嘯之清可以感鬼神，致不死。出其言善，千里應(yīng)之；出其嘯清，萬靈授職，故古之學(xué)道者重矣。”

東晉之后，嘯法漸漸普及和壯大，乃至有《嘯旨》的嘯法十五種。一般人所熟悉的嘯法，莫過于詩詞里的嘯，這是因?yàn)椤度龂尽贰妒勒f新語》等書所記名士阮籍到蘇門山訪隱士“蘇門生”，阮籍說了許多話，對方一無所動，“籍乃對之長嘯，清韻響亮，蘇門生逌爾而笑”。從此長嘯又別具隱士歸逸山林的情趣。

《真君傳》里強(qiáng)調(diào)宋太祖令“小兒呼嘯”的不敬，這幾聲呼嘯，如果歷史上真的發(fā)生過，那就是改變中國歷史的長嘯了。這幾聲長嘯，要不是模仿山林魑魅的鬼聲，就是嘯叱神將的令聲，無論如何，它是中古道教居高臨下的道法的象征。正是在宗教信仰敘事里，《翊圣保德真君傳》描述了另一幕的“斧聲燭影”——那位用嘯鬼的方式冒犯了道教神明的兄長君主，第三天遭遇了“神譴”，而他那位精誠事神的仁心弟弟，最終繼承了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