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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書評︱愷蒂:D. H. 勞倫斯的撒丁島
撒丁島,這是我們三年之內第二次來撒丁島。飛機下午五點到達Olbia,撒丁島的陽光還如倫敦中午時的那般明亮。出關時整整一飛機的人繞來繞去排著長隊,入境口的官員只有一位,慵懶的意大利人的效率遠遠低于我們剛剛離開的東非的肯尼亞和坦桑尼亞。拖家帶小前來撒丁島享受暑假結束前最后兩周地中海陽光的英國父母互相打趣:英國還沒正式退歐呢,意大利人已經作出不歡迎的姿態了。
總算出了關,等在外面還是我們熟悉的出租車司機Massimo,這一帶的司機都曾為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的裸體派對接送女郎,Massimo 更曾是貝老爺覺得可靠的一位。但貝家的豪宅去年賣給了阿聯酋富翁,司機的生活也一下子少了許多色彩,多了一些寂寞。機場附近的撒丁島的景致與三年前沒啥不同:干旱的土地,低矮的植被,光禿禿的小山丘。沒多久,蔚藍的大海就出現眼前,讓人豁然開朗。半個小時的車行,到了Port Rotondo,這個人工建成的避風小港灣,還是那么不切實際地一塵不染,那家拿手菜是蛤蜊意面的餐館,那家冰激凌小店,鋪著的馬賽克群魚的石頭街道,方磚砌成的小廣場,小巧玲瓏的教堂。
到了游艇碼頭,Pekatoo的船長Jared已經帶著他的船員等候。傍晚時分,出海的船正在回港,泊船的引航員站在橡皮艇上疾駛而過,表演般急轉一百八十度。泊好的游艇上,客人下船去溜達,或去酒吧咖啡館,船員就開始忙乎:沖洗、打掃、打蠟、擦抹,這些船可都是有名有姓的,必須一塵不染,要不被隔壁那船給比下去,那可就沒臉面了。

Costa Smeralda,翡翠海岸,度假勝地,聞名遐邇,這兒見過的皇親國戚富豪名流,真是不計其數。但六十年前,這一帶迷人的海灣還是荒無人煙、瘧疾流行、蚊蟲肆虐的沼澤地。1958年,富裕的卡里姆王子阿迦汗四世的游艇為避風暴無意中來到這里,發現了這一帶空曠海岸的魅力,于是,他用四年時間購買土地,開發打造,讓這里成為擁有別墅、游艇碼頭和豪華酒店的度假勝地。也是在1962年,意大利議會通過法案,同意在撒丁島上引進工業,進行開發。于是,撒丁島北部這一帶沿海地區今非昔比。
脫了鞋子到了船上,書架上的那本D. H. 勞倫斯的《大海與撒丁島》居然還在。那是我們三年前送給Pekatoo的禮物。如果你有一點懷舊,要想知道撒丁島在變成翡翠海岸之前的面貌,就去讀讀勞倫斯吧。

《大海與撒丁島》,是勞倫斯最著名的游記,也是關于撒丁島最有名的一本書了。
勞倫斯,這位礦工家庭出身的作家,從小孤僻,格格不入。成名之后,因為他的作品中的性愛描寫,因為他從老師手上搶來的妻子弗利達,他一直生活在英國文人圈子之外。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不愿入伍的他帶著弗利達逃到明山秀水的康沃爾郡,卻因弗利達的德國國籍而被逐出沿海的軍事重地,兩年時間輾轉寄居在朋友家中。1919年11月,在能夠離開英國的第一個瞬間,勞倫斯就帶著妻子開始了他的自我放逐的生涯,澳大利亞、意大利、斯里蘭卡、美國、墨西哥、法國,直到他1930年去世,他只回過英國兩次,而且都只做短暫停留。他把這個自我放逐的旅程稱為“野性的朝圣”,希望能夠尋找到沒有現代文明的自然生活狀態。
勞倫斯離開英國后的第一站是意大利,去了意大利中部、卡布里、托米亞、西西里島等地,之后是撒丁島。他在撒丁島的時間并不長,只有六天,旅途過程中,他沒做任何筆記,后來依據記憶寫成此書。
游記開篇寫道,在西西里島上,他開始腳癢癢,“一種非要出發的緊迫感襲來,更有甚者,一定要朝某個方向出發。于是,這種緊迫感就是雙重的:非得出發,還要知道往哪里走”。選擇的出發地,就是撒丁島。

古希臘人稱撒丁島為Ichnusa,意為“腳印”,傳說宙斯當年創造天地,把剩下的邊角料扔進大海,然后用腳猛踩,就形成了撒丁島。撒丁島在地中海的正中間,從歷史上來說,這里一直是權利爭奪的據點。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羅馬人,都曾在這里稱雄一時。這里曾變成拜占庭帝國的一個遙遠的邊寨,比薩共和國、熱那亞共和國、阿拉貢共和國也都在這里爭權奪利,它還曾成為西班牙的殖民地,法國人饑餓的眼睛也沒放過這里。雖然歷史上曾一度有過獨立的撒丁共和國,但最終還是意大利得手,從十九世紀開始,撒丁島就成了意大利的一部分。
許多年來,撒丁島一直非常落后。勞倫斯認同撒丁島,可能因為撒丁島就像他本人,與別處格格不入。勞倫斯這樣說明他為什么選擇前往撒丁島:“撒丁島獨一無二,它沒有歷史、沒有年代、沒有種族、沒有特長。我們就去撒丁島吧。人們說,不管是羅馬人、腓尼基人、希臘人還是阿拉伯人,都沒有能夠制服撒丁島。它處在外圍,在文明的圈子之外。”當然,現在,撒丁島屬于意大利了,有了鐵路和汽車交通,但那不可被征服的撒丁島仍然存在,它雖然躺在歐洲文明這張網中,但它并沒有被捕獲,而這張網正在日益破舊,許多魚兒正從歐洲文明這張破網中逃走,例如俄國這條大鯨魚。撒丁島可能也會逃走的。“撒丁島”遺失在歐洲和非洲之間,不屬于任何地方,不屬于任何地方,它從來就沒有屬于過哪里,就像它從來就沒有一個命運,沒有命運,被遺忘在歷史和時間之外。“這個地方的靈魂是奇怪的,機械時代想要改變它,但是總也沒有成功……”
今非昔比,現在的撒丁島已被納入了地中海度假勝地的版圖,然而,驅車去撒丁島的內陸看看,你就知道,勞倫斯筆下撒丁島的那種與意大利本土和歐洲大陸格格不入的野性依然存在。

勞倫斯夫婦前往撒丁島的時間是1921年1月,地中海冬季陰冷,是最糟糕的季節。而且,他們選擇的是最艱苦的旅行方式和最難走的路線。六天旅程,他們從Cagliari登岸后進入撒丁島內陸,坐的是在山谷中穿行的特慢火車。一路北上,經過 Mandas,Trenino Verde,到達Sorgono后,他們換乘公共汽車,前往Nuoro,穿過Gennargentu山脈, 到達東北部沿海的 Terranova(現在的 Olbia),然后從那里坐船回意大利大陸。
在一月冷峭空氣中的艱苦旅行,每天吃的是白菜湯和干面包,《大海與撒丁島》中,就少不了勞倫斯的許多抱怨。他并不喜歡那些內陸小城,他的筆觸和硬硬的石頭、光禿的山丘和黑乎乎的小城一樣,令人沮喪。他們好像總是黃昏時刻到達某個小城,第一眼看去的總是這些“被上帝遺忘了的灰灰的城市”中“黑乎乎的屋子”。他說Cagliari是“零零碎碎的荒涼之地”,Mandas是一個“在山間沉睡的小鎮”,“一個無所事事的小鎮”,當地人“沒啥可做的,天黑了就去睡覺,就像雞入圈一樣”。Sorgono只有一家旅店,他們到的那天只剩下一個房間,房間中有“一張薄而扁平的大床,灰白色的床板,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就像一個大理石板的棺材。一張破舊的椅子,一根最可憐相的蠟燭,一個破爛的洗臉盆,地板是骯臟的灰黑色,墻上布滿了被拍死的帶著血跡的蚊子”。在村子里漫步一圈也沒能改善他的心情:“這么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這個寒冷的、毫無希望的、沒有生命的、骯臟的、疲倦的村莊,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Nuoro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格拉齊婭·黛萊達(Grazia Deledda)的故鄉,勞倫斯熱愛她的作品,但勞倫斯也沒有能愛屋及烏:“這里也是個無事可做的非常無聊的地方。”

雖然在勞倫斯對這些內陸小鎮的描述中,你讀不到旅行的驚喜和發現的快感,然而,你還是不得不承認,勞倫斯下筆描寫景致時的準確。例如,撒丁島的鄉村:“眼前的景觀沒有任何改變,低矮綿延的山地丘陵,在一月早晨黃色的太陽下有些昏暗。石頭的欄柵、田野、灰色的耕地:一個農夫慢吞吞地用一匹小馬和一頭深紅色的耕牛在犁地,空蕩蕩的道路往遠方伸展……”有時,他的筆端也能滲出一絲柔情:“一個男人抱著他的兩只小黑豬上了汽車,每只小豬都被包成一個小包裹,只有它們的小臉和耳朵露在外面,就像被一束被包裹好的花束里露出的花朵。”
有時,旅行是探險,去不知的地方,去體驗不熟悉的生活;但有時,旅行者也希望在陌生地尋找到一種已知,一種熟悉的再現,要在他鄉尋找故鄉。勞倫斯寫道:“一顆要尋找某種熟悉的東西的心,要返回到某個地方”,Mandas的田野有些像“康沃爾郡的荒涼之處”,Gavoi的風景讓人想到“英國的鄉村”,Cagliari北部那些“寬廣的、凱爾特人的山丘”。雖然自我放逐到英倫三島之外,但是這樣的描述要讓讀者發問:勞倫斯是否有一絲對英國的鄉愁?

《大海與撒丁島》,是寫撒丁島,更是寫大海。勞倫斯在描寫波瀾壯闊的大海時的那種快意,那種舒暢,與他對撒丁島內陸的描繪,全然兩套不同的筆墨。
我們的兩次撒丁島之行,雖曾租車去內陸轉過兩天,但主要的時間是在海上。開著船,從撒丁島到科西嘉,挑選最安靜、最避風的小港灣拋錨過夜,看到帆船逐漸在黑夜中消失,只剩下主桅桿最上面的那盞小燈,看到天際那一抹粉紅色的夕陽漸變成灰色,星光逐漸明亮。我最喜歡的是清晨在海上醒來,看到太陽跳出海面之前的那一抹紅。都說風平浪靜,其實不然,海灣水面的波瀾更多是因為附近船只開過,海上交通繁忙處,風再平,浪也不靜。清晨的海面,真如鏡子般亮亮的,沒有一絲波紋,那種靜,不僅是因為沒有風,更是因為這一夜沒有船只駛過。
Santa Maria, Razzoli, Isola Budelli, Isola soffi, Golfo do Marinella,無人居住的小島,唯有從海上才能到達的海灣,只能遠觀的粉紅色沙灘。看著綿延起伏的地平線的輪廓,我總要想到勞倫斯對清晨的大海的描述。二十年代初的地中海,景致與現在當然太不一樣,當時的海面,只有古老的船只和載人的蒸汽船,沒有阿森納球隊主人五層樓的Dilba,沒有直升飛機剛剛降落在船上的Ona,沒有世界上最快的游艇Rambler 88,沒有那總要讓我猜測主人的藍色的Madame Gu。但不論這些游艇有多豪華,不論勞倫斯的客船有多寒酸,陽光和海水百年未變。借著勞倫斯的文字,就能貼切地表達自己想說的一切。
可愛的黎明:大海上純凈、寬闊、金色的清晨,讓人心曠神怡,海面上搖曳的亮光,高遠遼闊、清澈的天空。能在船上,太讓人高興了。真是一個人的黃金時間啊!如果可以永遠,在一條安靜、孤零零的船上,在陸地和海島間行駛。
多么可愛的早晨!在我們的身后,太陽剛剛從海平面上升起,天空一片金色,那種充滿快樂、火球般的金色。大海如同玻璃那般明亮,風平浪靜,輪船駛過之后帶起的海浪,在淡黃色的空氣中呈現出一片冰藍色。海上甜蜜的早晨……

我第一次真正的大海航行,是1990年去青島,還是朋友當船員的哥哥幫著買到的船票。第一次看到行駛的船后泛起的“冰藍色”的海浪,第一次體驗到從海上看陸地的詭異感覺,第一次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正如勞倫斯所說的:坐在往前行駛的船上,會有一種“怦怦心動的快感”,在船上,是“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在《大海與撒丁島》的最后,勞倫斯這樣感慨:“我從內心深處渴望這次航行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大海是這樣的無邊無際,在這大海之中,我的心可以伴隨著波濤無拘無束地自由晃動、飛揚。”
也許,這就是陸地所不能提供的一種自由。
本文載2016年12月25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勞倫斯的撒丁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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